《周易》中的古歌

姚小鷗

《周易》本是我國先秦時代的占筮書。自從孔子作《易傳》以來，學者又相繼挖掘出其中深湛的哲學內(nèi)涵。至于人們留意到《周易》中的古歌，是較晚近的事情了。對《周易》古歌進行系統(tǒng)的研究，則開始于20世紀新文化運動以后。這一研究拓展了《周易》研究的領(lǐng)域，擴充了先秦詩學研究的范圍，對《易》學和《詩》學兩個重要領(lǐng)域的研究都產(chǎn)生了推動作用。

1927年，郭沫若發(fā)表了《〈周易〉時代的社會生活》（后收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一文，探討古代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在其中的《藝術(shù)》一節(jié)里，他指出《周易》“經(jīng)文的爻辭多半是韻文，而且有不少是很有詩意的”。郭氏所舉例證有《屯》卦的六二、《賁》卦的六四、《離》卦的九四、《井》卦的九三、《歸妹》的上六、《中孚》的九二等爻辭。郭氏將《屯》卦六二的爻辭依照新詩的通常格式排列為：

屯如，如，

乘馬班如；

匪寇，

婚媾。

然后分析說：“這是寫一個男子騎在馬上，迂回不進，他不是去從征，是去找愛人。班為韻，寇媾為韻，更加三個如字的語助詞，把那迂回不進的情趣表示得多么充足呢！”《賁》卦的六四爻辭與《屯》六二有相似的主題。其文為：

賁如，皤如，

白馬翰如；

匪寇，

婚媾。

郭氏別具只眼地指出該爻辭的特色是“側(cè)重色感”?！峨x》卦的九四爻辭是：

突如其來如，

焚如，

死如，

棄如。

郭氏將其看成是一首哀婉的抒情詩，是有閑階級“在豐衣足食之后，百無聊賴之中”，對于人生發(fā)出的疑問和慨嘆?！毒坟跃湃呢侈o為：

井渫不食，

為我心惻；

可用汲。

王明，并受其福。

郭氏說：“讀這短短的四句，好像在讀屈子的《離騷》?！惫系倪@一感嘆雖然可能受到了《史記·屈原列傳》贊語的影響，但亦當出于其本人內(nèi)心的感悟。《歸妹》上六爻辭是：

女承筐，

無實。

士羊，

無血。

在郭氏看來，又是一首田園牧歌。其所描繪的是一對年輕夫婦剪羊毛的場景?！斑@怕會比米勒的‘牧羊少女還要有風致罷?！惫粝壬鷳{著他那充沛的詩人想像力和敏銳的藝術(shù)直覺，在《周易》中開拓了一片生機盎然的詩意世界。在上述引文中，郭沫若從用韻、修辭、思想內(nèi)容和意境等方面對《周易》爻辭中的詩句進行了藝術(shù)分析，并在實踐上確定了評判《周易》爻辭詩歌的兩大標準：一是韻語，二是有詩意。這些都對后來者有深刻的影響。

1930年，李鏡池在《周易筮辭考》（后收《周易探源》）中列專章討論“周易中的比興詩歌”，明確“以說《詩》之法說《易》”。在這一原則指導下，李氏具體分析了《明夷》初九、《中孚》九二等爻辭。將它們仿照《詩經(jīng)》之體排列：

（一）

明夷于飛，垂其翼。

君子于行，三日不食。（《明夷》初九）

（二）

鳴鶴在陰，其子和之。

我有好爵，吾與爾靡之。（《中孚》九二）

對于《明夷》初九的爻辭，他著重將其與《小雅》的《鴻雁》、《君子于役》等相比較，認為二者在表達方式和意義取向上有著一致性，斷定《明夷》初九爻辭是“一首詠行役之苦的詩歌”。 他將《中孚》九二理解為一首情詩。除此以外，李先生列舉十九爻的爻辭，稱之為“詩歌式的句子”，包括：“屯如如，乘馬班如”（《屯》六二）、“乘馬班如，泣血漣如”（《屯》上六）、“其亡其亡，系于苞?！保ā斗瘛肪盼澹ⅰ傍櫇u于磐，飲食”（《漸》六二）等。李氏以《詩經(jīng)》文本為具體參照，判斷《周易》爻辭的詩歌特質(zhì)，進一步推動了《周易》古歌研究。

20世紀五六十年代，高亨先生對《周易》古歌進行了比較系統(tǒng)的研究。他指出《周易》卦爻辭在先秦文獻中稱為“繇”，而“繇”當讀為“謠”，“因筮書之卦爻辭及卜書之兆辭，大抵為簡短之韻語，有似歌謠，故謂之謠”。這一分析從正名入手，解決了《周易》古歌存在的合理性問題。高先生還明確地將《詩經(jīng)》學中的賦比興范疇引入《周易》古歌的分析系統(tǒng)。在《〈周易〉卦爻辭的文學價值》一文中，高先生將《周易》中的短歌分為以下四類：

⑴采用賦的手法的短歌

《中孚·六三》：“得敵，或鼓或罷，或泣或歌?！?/p>

《豐·上六》：“豐其屋，其家，窺其戶，闃其無人，三歲不覿?！?/p>

《睽·上九》：“睽孤見豕負途，載鬼一車，先張之弧，后說之弧，匪寇，婚媾?！?/p>

⑵采用比的手法的短歌

《否·九五》：“其亡！其亡！系于苞桑?！?/p>

《鼎·九四》：“鼎折足，覆公，其形渥?！?/p>

（《井·九三》略）

⑶采用興的手法的短歌

《大過·九二》：“枯楊生，老夫得其女妻?！?/p>

《大過·九五》：“枯楊生華，老婦得其士夫?！?/p>

（《明夷·初九》《中孚·九二》略）

⑷類似寓言的短歌

《睽·六三》：“見輿曳，其牛掣，其人天且劓?！?/p>

《困·六三》：“困于石，據(jù)于蒺藜。入于其宮，不見其妻?！?/p>

《井》：“往來井，井汔至（窒），亦羸其瓶?！?/p>

高先生指出：“《周易》中的短歌，多是語言簡古而清秀，描寫明朗而多形象，音節(jié)爽朗而和諧，比興親切而有味，取得一定的藝術(shù)成就?！蓖瑫r，他又將《周易》爻辭與《詩經(jīng)》民歌進行比較，認為“《周易》中的短歌是《詩經(jīng)》民歌的前驅(qū)”，“又是適應筮書特殊需要而產(chǎn)生的”。這些論斷建立在對《周易》古經(jīng)的整體考察之上，是高先生《易》學研究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其中關(guān)于《周易》古歌與寓言關(guān)系的探討，更是他對《周易》古歌研究的獨特貢獻。

學者在對《周易》古歌進行藝術(shù)探索的過程中，逐步建立起相關(guān)的理論體系，即明確《周易》古歌與《詩經(jīng)》在取象上的邏輯共性即比興原則。這種認識發(fā)端于清代學者章學誠。章學誠《文史通義·易教下》指出：“《易》象雖包六藝，與《詩》之比興，猶為表里”，“《易》象通于《詩》之比興”。章學誠的有關(guān)論述啟發(fā)了近代以《詩》論《易》的先河。近世學者以《詩經(jīng)》為參證，對《周易》古歌所進行的研究，其方法與結(jié)論現(xiàn)在都已得到了公認。

20世紀80年代以后，新一代的年輕學者對《周易》古歌進行了更加深入的發(fā)掘。與前代學者相比，其獨特之處在于解讀《周易》古歌的方法有所突破。具體來說，即由以一爻為解讀單位發(fā)展為以一卦為解讀單位。

傅道彬在《江漢論壇》1988年10月號發(fā)表《〈周易〉爻辭詩歌的整體結(jié)構(gòu)分析》一文，提出要“從整體上分析《周易》爻辭的構(gòu)造，以探討《易》爻辭與詩歌的普遍聯(lián)系”。其具體做法是“改變自左至右的橫讀方式，進行自上至下的豎式分析”。這在方法上首次將爻辭與斷占之辭剝離，以一卦為單位對《周易》古歌進行整體解讀。該文首先將《周易》中《坤》《同人》兩卦的全卦爻辭整理為如下兩首古歌：

《坤》：履霜/ 直方/ 含章/ 括囊/ 黃裳/ 龍戰(zhàn)于野/ 其血玄黃

《同人》：同人于門/ 同人于宗/ 伏戎于莽/ 升其高陵/ 三歲不興/ 乘其墉/ 弗克攻/ 同人先號啕而后笑/ 同人于郊

這兩首古歌，一首描繪了霜天寥廓的秋景（《坤》），一首記錄了一次攻城克敵的戰(zhàn)斗過程（《同人》）。1993年，傅道彬出版《〈詩〉外詩論箋—上古詩學的歷史批評與闡釋》一書，對《周易》中的古歌較前又有了更深入的研究。該書的“釋詩卷”“《易》詩之部”，整理并箋注了十首以一卦全部爻辭為解讀單位的《周易》古歌，包括《乾》、《坤》、《需》、《同人》、《賁》、《剝》、《離》、《咸》、《井》、《鴻》等?，F(xiàn)以《咸》卦為例，舉示如下：

咸其拇（初六）

咸其腓（六二）

咸其股，執(zhí)其隨（九三）

憧憧往來，朋從爾思（九四）

咸其（九五）

咸其輔頰舌（上六）

該書分析說：“這里記錄的是一對夫婦火熱的新婚之夜。新郎撫摸新娘的腳、小腿（腓）、大腿（股），窗外聽房的人影—憧憧往來，朋從爾思。屋內(nèi)夫婦的情感發(fā)展到高峰。新娘新郎緊緊擁抱親吻?！边@一分析既緊扣文本的字面意義，又有古訓之依據(jù)（《荀子·大略》：“《易》之《咸》，見夫婦，夫婦之道不可不正也。”“咸，感也。以高下下，以男下女?！保┒曳瞎糯鐣纳顚嶋H與當時人們的審美觀念，是成功和令人信服的解說。

以全卦爻辭為解讀單位，改變了長久以來以為《周易》中的古歌只以片言只語存在于一爻之中的認識，在很大程度上恢復了它們的原初面貌。全卦通讀的古歌形成意義上的連貫，形象鮮明而有層次，字句整齊押韻，便于吟詠誦記。前輩學者對《周易》全卦爻辭的藝術(shù)整體性早有某種察覺。聞一多在《周易義證類纂》中釋《坤》六二“直方大不習無不利”時，引《熊氏經(jīng)說》曰：“鄭氏古《易》云，坤爻辭【履霜】【直方】【含章】【括囊】【黃裳】【玄黃】協(xié)韻，故《象傳》《文言》皆不釋大，疑大字衍。”高亨先生《周易古經(jīng)今注》舊本也有類似說解?！吨芤住啡载侈o協(xié)韻關(guān)系的發(fā)現(xiàn)是破解上述《周易》古歌的前提。今人在此基礎(chǔ)上以全卦爻辭為藝術(shù)整體解讀對《周易》進行詩學探索，所取得的這一突破具有重要的學術(shù)價值。

目前，《周易》古歌的本來面貌雖然逐步得到了認識。但這方面的探索并未結(jié)束。未來的《周易》古歌研究可以更多地側(cè)重以下兩個方面：第一，繼續(xù)在文字考辨基礎(chǔ)上對古歌進行合理詮釋，并以此為出發(fā)點，探尋《周易》古歌與卦體之間的契合點及其文化象征意義。第二，從詩歌語言形式的發(fā)展方面重視《周易》古歌的詩學價值，考察其在上古詩歌形式演變過程中的歷史地位。前輩學者從取象的比興原則上確認《周易》古歌與《詩經(jīng)》之間的邏輯共性，已經(jīng)開啟了《周易》古歌與《詩經(jīng)》的比較研究，為我們今天的工作開辟了寬廣的道路。從語言形式看，《詩經(jīng)》中成熟的四言體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應該有一個漸進的藝術(shù)形式演變過程。基于《周易》中保存著二言、三言、四言、雜言等古歌，如果從詩歌語言形式的發(fā)展方面理順它們與《詩經(jīng)》之間的傳承關(guān)系，則不但對先秦詩學研究，而且對于整個中國詩歌理論的研究都具有積極意義。

（本文部分初稿系與研究生疏瓊芳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