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片雪

堆　雪

雪落無聲

雪其實在午夜就開始下了，可是許多人并不知道，他們還在溫暖的夢里。

靜靜地落著，雪，像無風(fēng)時從天堂飄下來的花瓣，又像有風(fēng)時從遠(yuǎn)方飄來的柳絮。不知道她們要給人什么暗示，還是捎來什么消息?

雪落在我居住的樓頂，落在我白天走過的街道，落在大橋旁枯樹的枝椏上，落在停車場三三兩兩停山：喘氣的汽車上……雪落在它所能夠到達(dá)的任何一個角落，一如悠揚的古琴聲，再遠(yuǎn)也能撫摸到我們的神經(jīng)末梢，讓我們覺得，此時此刻，沉默最好。

落雪無聲。在深夜，它并沒有驚動這個錯落有致的城市，也沒有驚動比這個城市寂靜百倍的鄉(xiāng)村。雪從高處來到低處，沒有打擾我們之中的任何人，任何事情。雪的跫音，只使我們睡得更沉。

夜，在慢慢地變亮，世界多像正在恢復(fù)光明的眼睛。

靈魂找尋的一小片空白

我在黑夜里用燈光開辟出一小塊領(lǐng)地，在一張白紙前開始發(fā)呆、等待，這個冬天最大的一場雪景。

我知道我是徒勞的，一個人的思想不可能大過一個季節(jié)。我的想法最多是一片雪花，或者是一縷愛著雪意的風(fēng)塵。

今夜，城市的樓群接著樓群，霓虹映著霓虹，馬路挽著馬路，人群擁著人群，市聲炒著市聲……

我的視野已不堪擁擠，我的心靈已不堪荷重，面對黑夜和白紙，我甘心放棄智慧和勞動。

沒有比夢想一場大雪更有野心的事情了。今夜，我的心情需要另一場大雪來覆蓋，就像我試圖從一堆語言和文字的廢墟里走出來，兩手空空。

冬天，我舉重若輕

有—些時日了，我都在思考—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我想事簡單，但我認(rèn)為想多了也就復(fù)雜了。

復(fù)雜，是一個人最后要達(dá)到的高度。

一個冬天我都在盼望下雪。我并不清楚雪到底能給我?guī)硎裁?，或著帶走什么。有時候，我的愿望焦灼而激烈，我感到自己的心因為渴望得到什么而不顧一切地燃燒。

沒有幾個人能像我如此浪費光陰，為得到一些不明不白的東西而苦惱。

雪一場接一場地來了，我的心情也隨之陷入一次又一次的激昂和寞落。其實，雪下與不 下已無關(guān)緊要，問題是我們的心里還積著去年，的雪、前年的雪甚至年代更加久遠(yuǎn)的雪……

那是讓我們真正感到溫暖或寒冷的原因。

冬天，是一個舉重若輕的季節(jié)。我想象自己幻化為一枚雪花，要么落在人們正在做夢的屋頂，要么化在一個看雪人的手心。

窗外，一棵站了多年的國樹

窗外，一棵站了多年的樹，還站在窗外。

在冬天的冷風(fēng)里，它更顯得寂寞孤獨。

說實話，即便是在寒冷漫長的冬夜，這棵在不知不覺之中默默陪伴我走過十年的樹，從未引起過我的重視和關(guān)心。我只不過在工作或?qū)W習(xí)疲勞之后回到這個房間，泡好一杯茶，偶爾瞥上它一眼。這棵樹之于我的作用不過是，在我無意間翹望窗外時，在無聲地提醒我：春夏秋冬。

而在今天，當(dāng)我從現(xiàn)實生活的角逐中再一次退守于這間意義空洞的房間時，，才真正覺察到，在我的生命里，一棵樹距離我的心情比一個人更近。十年來，我們彼此對視，雖然默無語。打開窗戶，無意中交換陽光和風(fēng)雨的氣息。它也許為我曾經(jīng)的處世不慎而嘆息過，也許為我過去的為人剛直而默許過……只不過，我從未留心在意過。這很像一顆星辰對一顆石頭的照耀，幾千年，不為人知，也不為所動。

。

它多么像一個朋友，好朋友。一個不需要表白就能從內(nèi)心理解的老朋友。

當(dāng)—棵樹守你十年，而你在十年后才感覺到它的溫暖，這不是每—個冬天都會遇到的事。

窗外，一棵站了多年的樹，當(dāng)我用看—個人的眼光面對你，我明白，這個冬天，傾訴就是傾聽。

原野何其遼闊

大雪過后，原野何其遼闊。

風(fēng)，在曠野上奔跑。云，在曠野上奔跑。心胸何其遼闊。

千里之外，無須紙筆。只有天空按下的藍(lán)和大地呈上的白。

大雪過后，鴉雀無聲。只有裸奔的陽光和淚水，長發(fā)與愛情。

沒有腳印和蹄聲，只有歌謠和呼吸。大雪過后，我們不借羽毛和翅膀，只用心血飛翔。

大雪過后，誰喜極而泣，吶喊：自由，我上下求索，眼里只剩一片空白。

冬天，我們吹響骨頭的洞簫

與雪無關(guān)，與風(fēng)有關(guān)嗎?孤獨是與生俱來的。

孤獨徘徊在我們的眼睛里，日子久了我們會失眠甚至失明。孤獨流落在我們的血液里，時間長了我們會消瘦甚至河一樣枯竭。

我們渴望孤獨又害怕孤獨，我們親近孤獨又遠(yuǎn)離孤獨。我們始終充滿矛盾的內(nèi)心始終裝滿孤獨帶來的不安和恐懼。

冬天，我們顯得更加孤獨和無助，我們用烤火的方式恢復(fù)日漸麻木的神經(jīng)，我們用喝酒的方式煨燙著日趨冷漠的心靈，我們懷抱塑料鮮花，歌唱我們昨日倒閉的愛情，我們高舉靈魂的旗幟，卻從未停止對這個我們賴以生存的物欲橫流的現(xiàn)實的顛覆。

我們的表情虛偽而丑陋，我們的心情復(fù)雜而沉悶。

我們在冬天的風(fēng)里感受到了，一塊巖石，一棵樹甚至一個人被裸露的寒冷，一朵花，一只鳥 以至一片親情被分割窒息的郁悶。長滿了芳草和鋼筋水泥的城市，開滿了霓虹廣告、扎滿了欄桿和畫滿了密密麻麻標(biāo)記的城市，正在迎來自己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荒涼。

冬天的長夜，就讓我們吹響骨頭的洞簫，讓我們臉上的悲愴更真實些。

圍坐爐火

紅紅火火，冬天的日子在爐火邊度過。

這一刻貧寒、溫暖，充滿真實感和長久的幻覺。我的祖輩和父輩者D這么熱愛和享受過生活。

爐火歡暢地怒吼，像是搖滾歌手火辣辣的嗓子?；鹈缣蝮轮l(fā)紅的爐蓋，仿佛一個燃燒的舌頭席卷著一個燃燒的胸腔。茶罐激情四溢，溢出的醇香朵朵炸響。

酒壺已經(jīng)燙暖，像一位熱心腸的女仆人，勞作使她散發(fā)著五谷和身體的芳香。那時候，即使還沒有舉起豪情萬丈的杯盞，靈魂已畢現(xiàn)春華秋實的光芒。

圍坐爐火，回想城市以外的舊事。村莊，柴垛，炊煙，羊群和鴿哨飄過的山岡，落花和流水帶走的時光。

想一想，釀日月為酒水，鑄心血為干糧，不就是為了放聲歌唱。

大雪，我心事重重

雪，面對你，我總是顯得那么心事重重。

我總顯得那么蒼白，無話可說。

一個落魄的人，被留在一場大雪中，像一地的亂石，被大雪覆蓋，被狂風(fēng)吹醒。在北風(fēng)里，緊握自己的心情和骨頭，感受生命的軟弱和強硬。

我為什么來到風(fēng)里?在原野上徘徊，駐足， 留連往返。在這空曠的原野上，兩手空空，只有悲愴的目光，悵望蒼茫遠(yuǎn)方。懷念失敗的過去。在大雪撲地的時候失聲痛哭，但我始終無法抱怨迷戀風(fēng)雪的命運。

渴望被大雪輕輕覆蓋，深深埋葬，從此找不到路?？释月?，身體里殘存的消息，一點點失散在彌漫的雪中。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這樣對待、放棄自己。

渴望在一場更大的雪中飛翔，擁有我所幻想的一切。像雪花一樣怒放、焚燒?？释谘┑乩锉寂?、喊叫、打滾、撒野，渴望在雪地里戰(zhàn)斗、負(fù)傷，渴望在潔白的紙上流血，渴望雪將我塵土飛揚的欲望毀滅……

大雪，我的心事重重。在冬天，我情愿把自己的一生留在一場大雪里，留在一個人對于美或者死的渴望中。

雪，抑或我們虛擬的愛情

兩個人打潔白的雪地走過多好。

從一望無垠的雪地走過，就是一生。

雪地是過去，雪地也是未來，但雪地不是現(xiàn)在。雪地是夢。

我們鋪大雪為紙，鋪視野為紙，用心跳和呼吸寫下天地，寫下愛情的浪漫和生命的永恒。

其實，我們什么也沒有寫下。除了雪，除了瞬間的歡呼和一生的沉默。

兩個人打潔白的雪地走過多好。

兩個人，沒有言語，沒有感恩和怨恨。

我們知道，一場場大雪，就是我們寫過的信。在一場大雪中分離，在另一場大雪中重逢。我們愛雪，就像深愛著我們從未開過花的愛情。

我們揮手為字，踏雪為詩。

整個冬季，雪是我們眼里最美的風(fēng)景。．

我們唱歌，喝酒。我們回家，失蹤。雪使我們比詩歌更神圣。

我們知道，走過雪野，就是一生。

創(chuàng)作手記

窗外是西北。此時的窗外只有西北。常常的情景是：我孤獨地坐在窗下，靜靜地想著我的大西北，遙望比西北更加遼闊的天際。深深地迷戀著那里干涸的雨季、碎心的花期，卻又常常為她的無邊而痛苦。這是思維的局限，也是視野的悲哀。

生長在這片廣袤的大地，但我卻無法說出她的胸懷，當(dāng)我學(xué)會用沉默來理解時光，和這個世界握手言和，感到自己有多么悲哀。這里有對無知的敬畏，也有對距離的恐懼。多少年來，我的靈魂一次次地被她的風(fēng)暴、塵埃和丈雪所侵襲、覆蓋，內(nèi)心落滿了令人震撼的寂靜。

窗外，一朵一朵的雪花把這個夜晚一點點擦亮。此時，我才發(fā)覺，整個北方沉浸在失眠的琴聲中。我才發(fā)覺，沒有一行腳印的雪地多么寂靜。無人傾聽的歌唱多么寂靜。我內(nèi)心燃燒的欲望多么寂靜。

文字是孤獨的。而詩歌卻使這種孤獨光芒萬丈，一如今夜的雪地。這也是我能夠不斷地挖掘、刨光一粒粒漢字的最后原由。當(dāng)我行走在西北，面對天高地遠(yuǎn)，沉默的情感就會像戈壁上的羊群一樣洶涌、悠然飄浮。

有人說，一粒沙子，可以包含整個世界；一滴淚水，是人類情感的概括。相反，當(dāng)真理不再(需要)說明一切，沉默是不是詮釋了更多。為此，我常常被一些莫名而細(xì)微的情感所打動，為一粒闖入眼瞼的灰塵，為一片化于手心的雪花，為一滴蜜蜂丟棄的思念，為一只螞蟻搬遷的淚光……為那些漸漸遠(yuǎn)逝的往事以及在不知不覺中走過了一個時代的人們而謳歌。當(dāng)我忙碌地穿梭于現(xiàn)實的樓群、物化的人流，感受世間力透紙背的寒冷，卻又被那血液里流淌的苦澀記，匕一遍遍地溫暖著。

“窗外是西北”，當(dāng)我這樣自言自語，雪花飛舞，誰感到了這個世界的喧囂和孤獨?題圖／鄭雅筠題字／韶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