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的煙火文化

王秉鈞

節(jié)日放煙火在中國是有悠久的歷史傳統(tǒng)的，于新春元宵，或逢重大喜慶節(jié)日，火樹銀花，魚龍夜舞，焰火與彩燈相映生輝，更添喜慶氣氛，令人想起辛稼軒《青玉案·元夕》中描繪元夕夜燈彩煙火的名句：“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也令我們萌發(fā)起探索古代煙火文化的盎然興致。

一

世界上最早的煙火記載當屬西漢《淮南子》中“含雷吐火之術(shù)，出于萬畢之家”的說法。即早期煉丹家萬畢與他發(fā)明的煙火之術(shù)——“含雷吐火”。此類煙火劑用量較微，足供炫耀表演其幻術(shù)之用。當時宮中蠟燭燃至根處，燭心“旨以異屑制之，燃之有異彩數(shù)重”，頗能證明煙火雛形業(yè)已形成。宋人高承《事物紀原》中認為“火藥雜戲，始于隋煬帝”。其時煙火自簡至繁，成為宮廷娛樂中的御用新鮮玩意兒。唐代京都長安元夕煙火頗盛。至北宋時，煙火文化初具規(guī)模，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煙火專業(yè)作坊和煙火技藝師，煙火技藝經(jīng)過發(fā)展衍化日臻成熟。藝人們以竹片扎成卷筒，或扎成人或物，將紙卷裹煙火藥劑，以引線點燃，在地上、水上乃至低空幻化為各種形象，且五彩繽紛，乃民俗節(jié)日、戲曲文化娛樂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宋代開封府之“奇術(shù)異能，歌舞百戲”行列中，可見到傳為煙火傀儡之戲的“藥法（發(fā)）傀儡”。京瓦技藝中有“李外寧，藥發(fā)傀儡”之項，說明宋代煙火技藝專業(yè)化分工很細。這位李外寧在元宵時節(jié)展現(xiàn)了 “藥發(fā)傀儡”的“奇術(shù)”，他制作與表演的煙火在汴梁都城中是首屈一指的。

當時皇帝頗為欣賞煙火、爆仗與戲曲融為一體的聯(lián)袂表演，“駕登寶津樓，諸軍百戲，呈于樓下”?！昂鲎饕宦暼缗Z，謂之‘爆仗，則蠻牌者引退，煙火大起，有假面披發(fā)，口吐狼牙煙火，如鬼神狀者上場……繞場數(shù)遭，或就地放煙火之類”?！坝直添?，有煙火就涌出，人面不相睹，煙中有七人，皆披發(fā)文身，著青紗短后之衣，錦繡圍肚看帶，內(nèi)一人金花小帽、執(zhí)白旗、余皆頭巾，執(zhí)真刀，互相格斗擊刺，作破面剖心之勢，謂之‘七圣刀。忽有爆仗響，又復(fù)煙火。出散處以青幕圍繞，列數(shù)十輩，皆假面異服，如祠廟中神鬼塑像，謂之‘歇帳”。

元月十六日之夜，煙火燈彩令汴京成為不夜之城。只見“華燈寶炬，月色花光，霏霧融融，動燭遠近……火樹銀花臺，星橋鐵鎖開”。繁華景象讓人向往而流連忘返。

南宋乾道、淳熙間，皇宮于大節(jié)前已進爆竹煙火，“至于爆仗，有果子人物等類不一。而殿司所進屏風(fēng)，外畫鐘馗捕鬼之類，而內(nèi)藏藥線，一 連百余不絕”。不啻為“屏風(fēng)型花炮”也。元正之日，游人們在臨安（今之杭州）可觀賞到“煙火、起輪、流星、水爆”等，時人稱這些給西子湖添增美色景觀者為“趕趁人”。元夕臨安宣德門外，“宮漏既深，始宣放煙火百余架，于是樂聲四起，燭影縱橫，而駕始還矣”。當時煙火制作技藝師兼表演高手的名單中有藥發(fā)（傀儡）劉貴等人，煙火則有陳太保、賈島子，可見其技藝精湛，分工更趨精細。

淳熙十年，宋孝宗觀八月十八錢塘潮進，水軍演習(xí)，“點放五色煙炮滿江，及煙收，炮息，則諸船盡藏，不見一只。”文中“五色煙炮”顯見為專門施放煙火之禮花炮。慶元年間，錢塘門外，“霍山行祠……廟前擁挨，轎馬盈路。多有后生于霍山之側(cè)，放五色煙火，放爆竹”。宋理宗趙昀在位初年，“嘗于上元日清燕殿排當，恭請恭圣太后，既而燒煙火于庭，有所謂‘地老鼠者，徑至大母圣座下，大母為之驚惶拂衣徑起……”那點著的煙火“地老鼠”在地上噴火亂串亂闖，熱鬧中竟讓太后驚惶而走。這些列入瓦舍雜技的“雜手藝”都有巧名，“燒煙火，放爆竹，火戲兒，水戲兒，圣花、撮藥藏壓、藥法傀儡”。

煙火在元代雜劇與詩文中也不乏描寫。最有名的數(shù)元代書畫家趙孟

《贈放煙火者》一詩：“人間巧藝奪天工，煉藥燃燈清晝同。柳絮飛殘鋪地白，桃花落盡滿階紅。紛紛燦爛如星隕，耀耀喧似火攻。后夜再翻花上錦，不愁零落向東風(fēng)?！痹娙擞^賞了各色煙火，感到美不勝收，以“巧奪天工”稱譽煙火技藝師，確也恰如其分。

二

明代煙火文化最豐富且集大成。

明嘉靖、隆慶、萬歷間的煙火文化，我們可在《金瓶梅詞話》第二十四回的描寫中窺其端倪。正逢“天上元宵，人間燈夕”良辰佳節(jié)，“（孟）玉樓、金蓮、李瓶兒三個并惠蓮，在廳前看經(jīng)濟放花兒”。只見“經(jīng)濟與來興兒左右一邊一個，隨路放慢吐蓮、金絲菊、一丈藍、賽月明”。出的大街市上，“那宋惠蓮一回叫：‘姑夫，你放過桶子花我瞧！一回又道：‘姑夫，你放過元宵炮仗我聽”。陳經(jīng)濟因走百病兒，與金蓮等眾婦人打情罵俏，嘲戲了一路兒?！叭齻€婦人還看著陳經(jīng)濟在門首放了兩筒一丈菊，和一筒大煙蘭，一個金盞銀臺兒，才進后邊去了”。

雖然以上煙火尚屬單個施放的，但其名目繁多，且多以花卉命名，讓人如見其形，頗富詩情畫意。

《金瓶梅詞話》第四十二回中所描繪的明代煙火令人眼界大開，把我們帶入一個燦爛絢麗的境界。元夕當天，西門慶“吩咐四架煙火拿一架那里（作者注：指獅子街房里）去，晚夕堂客跟前放兩架”。

煙火架扎得停當，“一丈五高花樁，四周下山棚熱鬧。最高處一只仙鶴，口里銜著一封丹書，乃是一枝起火（作者注：類炮竹引信）”。只見仆人玳安和來昭須臾點著起火。煙火頓時呈現(xiàn)千姿百態(tài)，令人眼花繚亂?！捌鹑ポ蜕铰梢坏篮?，直鉆透斗牛邊。然后正當中一個西瓜炮迸開，四下里人物皆著，戚剝剝?nèi)f個轟雷皆燎徹。彩蓮舫，賽月明，一個趕一個，猶如金燈沖散碧天星；紫葡萄，萬架千株，好似驪珠倒掛水晶簾箔。霸五鞭，到處響亮；地老鼠，串繞人衣。瓊盞玉臺，端的旋轉(zhuǎn)得好看；銀蛾金彈，施逞巧妙難移。八仙捧壽，名顯中通；七圣降妖，通身是火。黃煙兒，綠煙兒，氤氳籠罩萬堆霞；緊吐蓮，慢吐蓮，燦爛爭開十段錦。一丈菊與煙蘭相對，火梨花共落地桃爭春。樓臺殿閣，頃刻不見巍峨之勢；村坊社鼓，仿佛難聞歡鬧之聲。貨郎擔兒，上下光焰齊明；鮑老車兒，首尾迸得粉碎。五鬼鬧判，焦頭爛額見猙獰；十面埋伏，馬到人馳無勝負。雖然費卻萬般心，只落得火滅煙消成煨燼”。

煙花名色于上述描寫中蔚為大觀，實乃明代豪紳之家燃放煙火的民俗風(fēng)情畫卷。

《金瓶梅詞話》第七十八回以點睛之筆提示了西門慶府上煙火制作的底蘊。元宵燈節(jié)臨近，西門慶與吳月娘商議過節(jié)事宜時談到“爭奈去年還有賁四在家，扎了幾架煙火放，今年他東京去了，只顧不見來了，卻交誰人看著扎？”恰在正月初十時，賁四抵家。西門慶“且教賁四叫花兒匠在家，攢造兩架煙火，十二日要放與堂客看”。由此可見，西門慶府中的煙火系伙計、蓋花園主管賁四經(jīng)辦，請當時專業(yè)制作煙火的技藝師—花兒匠攢造的。

從《金瓶梅詞話》中洋洋灑灑的煙火文化現(xiàn)象中，足證明代煙火技藝之高超發(fā)達，于世界工藝史上亦堪稱一大創(chuàng)造發(fā)明。

眾所周知，我國為擁有火藥等四大發(fā)明的文明古國。宋仁宗康定元年（1040年）曾公亮、丁度等奉敕編的《武經(jīng)紀要》里，已有三個以硝、硫、炭為主要成分的火藥配方，即用作引燃或發(fā)射的藥劑，是為世界上關(guān)于火藥最古老配方的書面記載。民間煙火與軍用火器所用原料火藥相同，僅在質(zhì)與量上有所差別。雖不能等同并論，但兩者存在融會貫通的相互關(guān)聯(lián)。《九國志》曾載：唐哀宗天佑初年（904年），鄭攻打豫定（今江西南昌），以“發(fā)機飛火”燒了龍沙門。“飛火”乃用火藥制造的最早火器之一。嗣后，逐步向著燃燒性的、爆竹性的、管狀的火器發(fā)展，此類例子較多，舉不勝舉。

據(jù)《萬歷野獲編》記載，明代戚繼光曾在戰(zhàn)爭中使用火器。有意思的是，戚繼光為山東蓬萊人，出身將門，兵法嫻熟，尤精于火器。如此看來，《金瓶梅詞話》中山東地區(qū)煙火的繁盛，似也順理成章，不無原因。生于明萬歷二十五年的浙人張岱《陶庵夢憶·魯藩煙火》可作珍貴的佐證。

兗州魯藩煙火妙天下。煙火必張燈，魯藩之燈：燈其殿，燈其壁，燈其楹柱，燈其屏，燈其座，燈其宮扇傘蓋。諸王公子、宮娥僚屬，隊舞樂工，盡收為燈中景物。及放煙火，燈中景物又收為煙火中景物。天下之看燈者看燈燈外，看煙火煙火外，未有身入燈中、光中、影中、煙中、火中，閃爍變幻，不知其為王宮內(nèi)之煙火，亦不知其為煙火內(nèi)之王宮也。殿前搭木架數(shù)層，上放黃蜂出窠，撒花蓋頂，天花噴礴。四旁珍珠簾入架，架高二丈許，每一簾嵌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一大字。每字高丈許，晶映高明。下以五色火漆塑獅、象、橐駝之屬百余頭，上騎百蠻，手中持象牙、犀角、珊瑚、玉斗諸器，器中實千丈菊、千丈梨諸火器。獸足躡以車輪，腹內(nèi)藏人，旋轉(zhuǎn)其下。百蠻手中，瓶花徐發(fā)，雁雁行行，且陣且走。移時，百獸口出火，尻亦出火，縱橫踐踏。端門內(nèi)外，煙焰蔽天，月不得明，露不得下?？凑叨烤饖Z，屢欲狂易，恒內(nèi)手持之。

多么驚心動魄的魯藩煙火。浙人張岱激賞之余，以生花妙筆，描繪得如聞其聲，如見其形，雋永清新。

明人沈榜曾詳盡披露燕城煙火的制作方法及諸品名，足與同代人之典籍互為印證：

用生鐵粉雜硝、磺灰等為玩具，其名不一，有聲者曰響炮，高起者曰起火，起火中帶炮連聲者曰三級浪，不響不起旋繞地上者曰地老鼠。筑打有虛實，分兩有多寡。因而有花草人物等形者曰花兒，名幾百種，其別，以泥函者曰沙鍋兒，以紙函者曰花筒，以筐函者曰花盆，總之曰煙火云。勛戚家有集百巧為一架，分四門，次第傳藝，通宵不盡。

明代煙火已出現(xiàn)在水中燃放的，那是制成防水型的各類水鳥形狀。清明踏青時節(jié)，北京西城外高梁橋有“到喇、筒子、馬彈解數(shù)、煙火水嬉…… 煙火者，魚、鱉、鳧、鷺形焉，燃而沒，且出于溪，屢出則爆，中乃其兒雛眾散，亦沒且出，煙焰滿溪也”。

與北地相媲美的南部煙火，別有一番風(fēng)情。閩地元夕“有煙火名秦皇辮者，以火炮及名花地鼠水鼠等筒聯(lián)成串，凡數(shù)百相間之，令一人提而逐一放落迸散，其制甚奇”。此類煙火爭奇斗妍，以火藥線之順序接連，且“一人提”時似需輔之以竹竿之類，約如手提式煙火發(fā)射架，屆時點燃引信，各類花炮蔚為各色景觀也。

明代的煙火戲技藝為現(xiàn)代火箭復(fù)雜程序的設(shè)計提供了實用參考模式，且火箭系我國發(fā)明，于公元12至13世紀我國即利用火藥噴射使箭前進?，F(xiàn)代火箭復(fù)雜程度的設(shè)計原理亦脫胎于明代煙火戲技藝，即兩者均為利用燃燒速度控制程序，并間以絕緣技術(shù)而成。

三

經(jīng)過數(shù)代人的不懈努力，沿革到清代，煙火技藝越臻精妙，幾達爐火純青之境界。

成書于清代乾隆年間的文學(xué)巨著《紅樓夢》中，極其生動形象地描繪了煙火文化。該書第五十四回寫到元宵之夜，老祖宗賈母率合家賞燈吃酒，熱鬧非常。賈母道：“咱們也把煙火放了解解酒”?！百Z蓉聽了，忙出去帶著小廝們就在院內(nèi)安下屏架，將煙火設(shè)吊齊備。這煙火皆系各處進貢之物，雖不甚大，卻極精巧，各色故事俱全，夾著各色花炮”。賈府煙火在“外面一色一色的放了又放，又有許多的滿天星、九龍入云、一聲雷、飛天十響之類的零碎小爆竹”。

《紅樓夢》中的煙火所取故事戲曲題材更加廣泛，“各色故事俱全”，它追求戲劇上的連續(xù)效果，將數(shù)十種乃至更多種煙火雜戲奇妙地糅合在一起。

清時已有花炮棚子（作者注：即作坊場所），制造各色煙火，競巧爭奇，有盒子、煙火桿子，線穿牡丹、水澆蓮、金盤落月、葡萄架、旗火、二踢腳、飛天十響、五鬼鬧判官、炮打襄陽城、匣炮、天花燈等名目。與《金瓶梅詞話》中所提花色相比，更有所發(fā)展。內(nèi)中最著名者數(shù)花盒，每于夜晚燃放時，盒中人物花鳥等五彩煙火圖像 ，歷歷分明，形如掛畫。

清代燕京煙火固然繁盛之極，吳地姑蘇卻也毫不遜色。各鄉(xiāng)社廟，或放煙火。有集數(shù)十架于庭，次第傳藝，媚神以為樂者。范來宗《金衙園觀煙火》詩云：

金衙是何園，其地曠非奧。

久成荒礫場，旁建社公廟。

居民思媚神，立竿光照耀。

空中掣金蛇，耳畔轟大炮。

爭趨忘近遠，聚觀雜耄少。

有客遠方來，目笑頭屢掉。

直記禁園，盛會元宵鬧。

漫天黑夜陳，遍地白日照。

雉堞打襄陽，蜃樓現(xiàn)海嶠。

垂老返江湖，百思不能到。

偉哉天上觀，豈易人間肖。

即此娛社公，聊乞豐年召。

請注意，清代燕京的“炮打襄陽城”與上述詩中所詠“雉堞打襄陽”乃是同一著名的煙火“連續(xù)劇”，均為歌頌明代朱元璋用火器攻戰(zhàn)襄陽城的赫赫戰(zhàn)功。煙火展現(xiàn)其情節(jié)是：元軍據(jù)守襄陽，義軍用排炮即煙火之起火射向城上，有的命中守將，有的擊中城樓，瞬間城頭火起，即煙火噴出，最后轟然一聲城池潰于火海之中。用煙火表現(xiàn)火器攻城，真?zhèn)€融煙花爆竹與火器為一體，效果極為逼真，這也是現(xiàn)當代電影與電視常常以煙火作火器或鏖戰(zhàn)中作重武器效果的由來。

無論是花卉百草，鳥獸魚蟲，抑或是難度更高更復(fù)雜更大的戲曲連續(xù)場景，在明清煙火技藝師的手下均能嫻熟自如地用煙火戲一一從容不迫地表現(xiàn)出來。其品種繁多，水平高超，幾與當今煙火禮花達同一水準。惟經(jīng)深思熟慮與精密計算過控制程序，方能達到煙火戲足以表現(xiàn)“各類故事俱全”之登峰造極水平，足證中國古代之煙火文化技藝，在當時世界上之領(lǐng)先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