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祖榮
喬遷花園小區(qū)寓宅是在丁丑歲(1997)除夜。建構(gòu)雖闊,為三室二廳一廚二衛(wèi)雙陽臺113平米,卻由于子女各居一室,便沒了單獨的書齋。于是隨遇而安,于客廳一隅設(shè)案寫讀,又鐫制匾額一方,命為“寫韻齋”,以呼應(yīng)我開發(fā)九鄉(xiāng)時的題記:“寄情邱壑,寫韻雄幽”。春始,撰《寄寓》五律云:“寄寓上官營,渭渾揚涇清。敲棋訓(xùn)稚子,蒔菊悅山荊。墨潑宣孤憤,詩狂繳悒情。有朋時快飲,談笑鬼神驚。”平居無賴,嘯吟風(fēng)月,消遣生涯而已。
惟所詠“蒔菊”,便是種花。今總數(shù)已達到四百余盆,為整個住宅區(qū)之冠。群芳之中,有梔子一株,這春卻開放得最浪。有七絕一首為證:
新居著意蓄鮮梔,脂玉盤花翡翠枝。
一氣香開三十盞,清芬婉約裊參差。
當滿綻的盆株移入客廳時,那香氣春光頓時氤氳盈室。于是便合家拍照,枝襯香繞,記存下這難能的欣悅。而伏案之余沏一盞寶洪香茗,獨自賞玩,真有如對佳人,如逢摯友之慨,而“談笑神鬼驚”的豪舉,也就油然而興,不堪收拾了。
今春,蓄養(yǎng)已歷四齡的梔子成長已更壯大,花朵也就舒放得更勃茂了。為養(yǎng)蓄花力,我一氣就摘除了五十余枚苞蕾,而仍然留駐枝頭的尚超過八九十盞。綠白相間地恭捧入室后,無論白天黑夜,都不竭地噴香溢馨著,沁得紙硯筆墨間都神采飛揚,靈思放朗起來。那已齊肩摩眉的蓬頭花簇,如一朵香云,一堆綠霧,又嬌怯地彌漫開,將枝韻化為詩韻,花香幻作墨香,酥心潤肺,滋性怡魂,清妙何可言傳。白日里,按時地噴三五遍水霧,涵養(yǎng)花柯;晚上,則借著燈照,剔去病葉殘葵,真是憐惜有加,不忍少違。
夫梔子之為卉也,早在唐代大詩人韓愈的名篇《山石》中就已讀過:“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支子肥”。后讀魯迅在廣州所寫雜文常提到一種將枝條剪插水中就能長葉生根,青綠可愛地置諸書案的“水橫枝”。經(jīng)查閱資料,卻正是我所栽植的梔子,心中的欣喜便越愈地莫名起來。于是剪來幾枝,插養(yǎng)瓶中,果然數(shù)月而不萎,而且竟噴出須根,白絨絨的如玉鏤冰雕一般。這樣,種插難活的問題也便迎刃而解了。不知縣內(nèi)的花農(nóng)們知否這樣的施為?宜良的梔子實則是大梔子。川產(chǎn)的還有一種二梔子,花葉均稍小,枝桿則更其柔美。而年前在昆明見過一種從域外引入的“非洲梔子”,枝柯透著相象,但卻嬌柔、致密、油綠、瑩潤得多,一盆就堆成了一個綠丘,足使我大開了眼界。至于我縣栽種的梔子呢,早在康熙《云南府志》即有記載,為宜良傳統(tǒng)而獨擅的特色花卉。無怪民間唱山歌時多有這樣的起興:“梔子花開葉子青”,“梔子花開葉子薄”,“梔子花開把把粗,今日遇著老師傅”之類,從小就耳熟能誦,難以忘懷的。
然而宜良的梔子又鮮有成長高大年久的。據(jù)我的研究,梔子花香,因而耐肥。一般的盆養(yǎng)多是肥力不足,時間長了就葉片焦黃,萎頓不起;而最切要的,是縣內(nèi)的梔子極易招染棉蚜蟲,枝節(jié)萼柄間常見白棉狀敷涂著,慢慢的便葉片畸形,漸至脫落而枯萎。于是,我這獨株的嬌兒便不能不令我煞費著心力。那似絮非絮涂貼于枝椏間的蚜群,不小心是極難捕捉到蟲體的,所見的只是它擺布的空殼和迷陣。極仔細地將葉枝翻來弄去,才可以找見芝麻粒大小的蚜體,營養(yǎng)得頗顯肥碩,用指甲一捏,便裝成無辜似地沁出些血色,想騙起你或有的憐惜心而不忍。棉蚜蟲的施藥是極難湊效的,我于是便三天兩頭,一枝枝地戩除,持久地與之鏖戰(zhàn)。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那完全可以認為是盲視而幾乎不動的幼蚜,何以都每每選擇了最難施為也最有利于吸食株液的芽腋萼縫作為自己的踞點呢?經(jīng)無數(shù)次地反復(fù)清剿后終于發(fā)現(xiàn),其幫兇乃是巢居于盆土中的一窩賊蟻。從小以來,對螞蟻我算是最熟悉不過的了,它們總是執(zhí)著而永不見停息地爬來爬去,尋覓食物,傳運回家,顯現(xiàn)著與世無爭的善良和群體的團結(jié)可愛。甚至小時候還常常飼喂它們,誦唱的歌謠是:“螞蟻螞蟻大哥哥,出來抬你的牛肉干巴羅羅!”而梔子盆中被我稱為“賊蟻”的,卻大是另一番面孔。只要枝柯稍動,它們便做賊心虛般地飛快逃離,其迅捷敏速幾乎到了目光所難追及的地步。稍一霎,使?jié)撊氲剿筛〉呐柰林?,不見蹤影了。而將一只只幼蚜搬運到芽腋萼縫間饞食花汁的,就正是這群“賊蟻”。為著舔食棉蚜蟲的分泌物或許竟是便溺,它們竟不惜這般的無恥而可惡著呢!
找準了惡源,就可以來標本兼治,斬草除根了。不施藥劑,硬憑著一腔仇憤,一番韌性,反來復(fù)往,持久不懈,終于將棉蚜病治絕了。洋洋花圃,蕓蕓花農(nóng),想是極難有這樣的發(fā)現(xiàn)和發(fā)揮的吧。于是邑中梔子滅絕于蚜害,而根子卻是賊蟻,也就成為事實無可逆轉(zhuǎn)了。
就這樣的歷經(jīng)寒暑,我所植所詠的梔子終于日漸長成,日漸高大,且又鮮蕊滿枝綽約可親著了。一日好友來家,賞嘆之余,我突動了食念。梔子的初蕾疏摘后曬干入藥,這是無須考證的,詩云:“無花不入藥”,中藥里早有這名目。至于鮮蕊的可以食用,卻須乎一番創(chuàng)意。于是輕取三五壯蕊,每一枚手掌心大小,花瓣兒膩膩肥肥的,每朵得瓣十六七片不等,清水稍一沖洗,析為四五簇,和以雞蛋青,置油鍋中煎炸,然后上桌,便有道不盡的唇齒留芳,大快朵頤。只是讀初中的女兒不忍下箸,憐它受痛被嚙的感覺,心中不免地有些怏怏。語云:天生萬物以養(yǎng)人,這是人類基本的生存法則。我想,只要是流汗水嘔心血而非巧取豪奪苞苴國民,便可以盡享人生而無須捫心自責(zé)的,無論于物于花,都該如此。
今年入夏,我又重剪旁枝,留其主干。然后翻盆換土,施足底肥,進而盤枝扎縛,稍作選型,日日澆溉,悉心呵護。如今,又已新葉繁茂,愈見葳蕤了。我想不足十年,它會成為我邑一株獨有的梔子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