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新郎的婚禮

梵　葭　　　　

路小米無意識地停在了一家熟悉的賣高級探險野營用品的專賣店外，櫥窗里陳列著一款價值5000元的瑞士望遠(yuǎn)鏡。路小米記得這個牌子，文棠好幾次路過這里，都會停下來看半天，她說買下吧，可他笑著搖頭說：“貴了，也沒什么用，咱們還要攢錢買輛好車，以后你去買菜我都負(fù)責(zé)接送?！甭沸∶灼鋵嵵牢奶膹膩矶枷矚g這些東西，這次看到便毫不猶豫地拿出信用卡買下了。

走山商店，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捧著剛為他買的他心儀許久的瑞士望遠(yuǎn)鏡，她突然如遭雷擊，就那么旁若無人地放聲痛哭起來。在他過世第31天的時候，她才幡然醒覺，手里的東西再也送不出去了，世界上最愛她的這個人，已經(jīng)永遠(yuǎn)地去了……

路小米曾經(jīng)以為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

時間永遠(yuǎn)定格在2003年：2月14日：路小米穿著潔白的婚紗，手捧著嬌艷的玫瑰，那么美那么滿足地站在教堂的神臺前，靜靜地等著她的文棠從背后的那扇門里走進(jìn)來，等著她永恒的幸福來臨。

9點18分，離儀式正式開始的時間只剩一分鐘，路小米聽到有人在低聲議淪，新郎怎么還沒來。她并不著急，文棠和她說好的，9點19分，象征永久，他會在那一分鐘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她身邊，從此陪伴她一生。

9點19分，吱呀，門開了。教堂里頓時安靜了下來，路小米只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握花的手微微地發(fā)著抖，明知道不該在這時候回頭，她卻顧不得矜持，忍不住地轉(zhuǎn)身……“文棠，文棠，他，他，死了……”進(jìn)來的不是文棠而是她哥哥，帶來了一個可怕的消息。路小米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什么都還來不及想便直直地倒下了。

路小米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她老是重復(fù)地看到自己的婚禮，門開了，文棠進(jìn)來了，他把指環(huán)輕輕套在她的無名指上，低低地在她耳邊說：“小米，小米，這下你永遠(yuǎn)逃不掉了?！睋Q她替文棠戴戒指的時候，他卻突然不見了，教堂也消失了。她驚慌失措地四處尋找，她是那么地害怕，“小米，我在這里啊，你看不到我嗎，我看得到你啊?！甭沸∶?；高興地尋聲望去，卻只看到墻上有一幅鑲著黑框的照片，文棠在里面對她微笑著

“他是怎么死的，”這是路小米醒來后問的第一句話。周圍的人都在哭，她的父月、哥哥、嫂嫂，她卻一滴淚都沒有流，冷靜得出奇。“你終歸也是要知道的，醫(yī)生說他是猝死于過度勞累引起的心肌大面積壞死，和平時應(yīng)酬飲酒過度而引發(fā)的腦溢血。死亡時間是當(dāng)天早上6點半左右?！?/p>

“6點半，6點半……”路小米不斷地喃喃自語，她的記憶迅速地閃回到那天早上的6點半：她輕手輕腳地起床，怕吵醒身邊的文棠。自從他們自己開公司這兩年多來，文棠總是那么累，現(xiàn)在就讓他多睡一會兒吧。新郎禮服早就熨好放在床前的椅子上，文棠起來穿好就可以來教堂娶她了。她想著自己就快成為他的新娘，不禁偷笑起來。出門的時候，路小米看了看表，7點，和化妝師約的時間就快到了，她又折回臥室，輕輕地替他掖了掖被子，檢查了一下鬧鐘是否調(diào)好，這才放心地走了。

誰曾想到，這一走，竟從此殊途永不同歸。

二

路小米覺得自己總有一天會被回憶困死在原地，每天早上一睜眼，她的頭腦就不，受控制地四處尋找，她和文棠的點點滴滴。

他們的戀愛故事，既沒有粉身碎骨的激烈，也不是安全著陸。相愛的那天，彼時就讀于美院廣告裝潢專業(yè)的農(nóng)村孤兒文棠對都市嬌嬌女路小米說：“我一定會帶著你以優(yōu)美的姿勢滑翔，通往幸福的方向……”

文棠不是美男子，路小米也不算漂亮，他們只是眾多的大學(xué)生情侶中很平凡的一對。文棠從那時起開始替廣告公司打零工，薪水拿得很少，卻常常要在干到深夜才能回學(xué)校。

路小米記得文棠還在給廣告公司打零工的時候，經(jīng)常會和她抱怨客戶的無知和庸俗，她則總是在旁邊附和“對，真是個豬頭”，“簡直是土老冒嘛”……等到自己開公司了，文棠不得不尊稱那些“豬頭”和“土老冒”為上帝了。他才知道當(dāng)個設(shè)計人員其實很輕松，做老板的才真正給人當(dāng)孫子。

直到他們商量結(jié)婚的前一個月，文棠幾乎每天都還是凌晨3點才能上床睡覺。路小米記得他的腳總是冰涼的，即使她那時已經(jīng)睡著了，一觸摸到他的腳就會條件反射地驚醒。然后她會用手替他搓揉，直到感覺到手心傳來一點熱度。

“棠，要不我們推遲婚期，等公司上了正軌再說?！蹦翘?，她一邊揉著文棠的腳一邊說道。路小米心很疼，她感覺到從開公司以來，他的身體便在走下坡路了?！安?，情人節(jié)結(jié)婚多好啊，你一直都想的，再拖一年，我的小米就變陳米了?！蔽奶男χ阉嗄_的手緊握住，“公司現(xiàn)在接的這筆高速公路路牌廣告，是我們迄今為止最大的一筆業(yè)務(wù)，能不能扛下來，對我們以后太關(guān)鍵了。你想啊，小米，全市有多少條高速公路啊，這條做好了，把關(guān)系鋪好了，以后我們就不愁了……”路小米不太懂什么高速公路，什么關(guān)系，她一直信任文棠描述的未來，可那天她卻第一次覺得心里懸著什么。

為了這筆“以后我們就不愁了”的業(yè)務(wù)，文棠幾乎每天都是喝醉了回家，然后吐得一塌糊涂。吐完了，喝點熱茶，又把公文包里的文件圖紙拿出來研究。很多時候設(shè)計出身的他還要親自坐在電腦前修改。他睡得更晚了，有好幾天路小米早上醒來看不到他，發(fā)覺他根本就沒睡過。

路小米從來沒有后悔過什么事，可現(xiàn)在，她最后悔的就是聽了他的那句“我只是有點累”。如果有什么真的可以重來，路小米只希望那是文棠的生命。

文棠死后，路小米心里好像就只剩一個念頭：延續(xù)公司，就如同延續(xù)文棠的生命。當(dāng)她加倍在公司運作和管理上付出努力的時候，她這才越來越真切地體會到文棠從前所說的累。說是屬于兩個人的公司，路小米原來只是負(fù)責(zé)財務(wù)而已，文棠不想她累著，她也從來不過問其他的事。如今，她才知道，“鍋是鐵打的”。

以前，她老是怪文棠回家晚，有的候連話都說不上兩句?，F(xiàn)在，為了陪客戶，她經(jīng)常喝得酩酊大醉；以前，她怪文棠總是有那么多事要忙，甚至連她的生日都忘了，現(xiàn)在，她覺得真的很累很累，很忙很忙，公司還小，什么事都要親力親為…．

那么多天，她下意識地覺得文棠總在她身邊不遠(yuǎn)的地方。家里浴室還留著他刮胡子膏的氣味，枕頭她一直沒換，上面有幾根他的短頭發(fā)。每天都會過來陪她的母親要把那套被子床單扔掉，她堅決不準(zhǔn)。為了不讓老人著急，她白天換上新的一套，晚上又把舊的悄悄拿出來鋪好，她甚至覺得被窩里還有他的體溫，夜里睡得出奇的好。只是她一想到醒來，就要面對這個看不到他的世界，她就寧愿自己不要醒米，于是她變得很愛睡，幾乎是一有空就睡。

路小米欺騙別人以為她恢復(fù)得很好，她也欺騙自己以為文棠總有一天還會回來，直到她買下望遠(yuǎn)鏡的那天。她不知道自己那時是怎么回到家的，她整夜抱著他們的婚紗照，一會兒哭，一會兒自言自語：“記得我們才認(rèn)識的時候，我把你最好的畫筆弄壞了，我以為你會發(fā)火，但是你沒有；記得那天，我狠狠地罵你，像個最地道的潑婦，就因為你一回家就睡覺，我以為你會厭倦我，可是你沒有；記得，我曾經(jīng)發(fā)燒了兩天兩夜，你衣不解帶地照顧我，我還對你亂發(fā)脾氣，我以為你會抱怨，可是你沒有。有許多事你都沒有做，因為你鐘愛我容忍我保護(hù)我，有許多事我等著回報你，等你迎娶我之后，但是你沒有……”

她說的每一句話，都緩慢而悲傷，就像一出黑白電影的獨白。他就這樣走了，她用盡力氣來忘掉，卻稍一松懈，就讓最真實的絕望從深淵里升起。她的心裂開了一道又一道的口子，那些裂口屬于回憶，死亡，黑暗，眼淚，激情……母親第二天來看她時，驚恐地發(fā)現(xiàn)她暈倒在了客廳的地板上。

“小米，你懷孕兩個月了，為了孩子，你一定要撐下去啊?！甭沸∶茁牭侥赣H的呼喚，突然從醫(yī)院的病床上驚醒過來，她輕撫著自己的小腹，一股巨大的喜悅混合著溫柔的情緒漸漸地掩蓋了她的絕望，“文棠，婚紗像你說的那樣，生個女兒便給她作嫁妝，生個兒子就送給兒媳婦?！?/p>

出院以后，路小米把公司交給哥哥打理，自己在家專心養(yǎng)胎。現(xiàn)在她突然明白，文棠從來沒有期望她那么辛苦，他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給她最安寧的幸福。只是有一點他沒考慮到，他會那么猝然地離去，他不是故意的。

路小米曾經(jīng)以為屬于她和文棠的花，是開到最后的茶縻，謝了以后，就沒有花了。如今，在她的腹中，一朵小花正在慢慢地盛開，延續(xù)著他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