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動

廖民子

終于明白什么是感動的時候，我已過了容易激動的年齡。常常被一些小事感動得熱淚盈眶，卻總在自以為淚腺早已無限干涸之后。所有的感動皆緣于我心中有愛，所有的感動都因為我擁有一枚善良而潮濕的心靈……

記得那是1997年，我尚在文山州電視臺工作，為了第二年的建州40周年慶典，州里安排電視臺做一部州情片，任務便壓到我的身上。本以為又是那種咬著舌頭歌頌的專題片，誰知州委、州政府領(lǐng)導轉(zhuǎn)變了觀念，要求我們真實反映文山州因為連年邊境戰(zhàn)爭影響、自然條件惡劣、投入嚴重不足造成的極度貧困狀況，這便吻合了我們的心態(tài)，于是滿懷激情地上路了。身為文山人，其實我們并不真正了解我們的家鄉(xiāng)有多貧窮，因此我們的采訪之路是在一連串的震動和震撼中走過來的，論居住條件，我們發(fā)現(xiàn)三處“穴居人”，規(guī)模大得讓人難以置信；論飲食，我們嘗過了沒有一絲油葷的飯菜；論遙遠，我們走過相距5公里卻走了整整一天的路。我們見過只有一張牛皮做被子的床，我們到過全村只有一張桌子，誰當村長搬到誰家的寨子，我們走進走出過無數(shù)被貧窮折磨得麻木的目光。然而，最讓我們難忘的是那位大山里從未有過花季的少女。

從323國道向東行，就到了富寧縣的皈朝鎮(zhèn)，坐車到百油村公所，路就斷了，步行半小時可見一座山峰，帶路的人說，山頂上就是我們要找的瑤族村寨?？粗芙纳巾?，我們卻爬了大半天，到山頂卻只找到一戶瑤族人家，只有父女二人，父親看上去正是壯年卻顯出飽經(jīng)風霜的蒼老，眼睛似乎也看不清楚東西了，女兒很瘦小看著只有10歲的樣子，見我們來拍電視便很勤快地忙里忙外，生火做飯、喂豬掃地，一看就知道是我們大山里勤勞的小瑤妹。可當我問她為什么不上學時，她不好意思的笑了，說自己18歲了，不能再去讀了。18歲，天啊，我們一直誤以為只有10歲的這個小瑤妹竟然已經(jīng)18歲了，而她的身體卻像一個發(fā)育不良的小孩子。后來我才了解到這個可憐的小瑤妹每年只能吃一次肉，還是父親過年時扛一扛柴摸著下山換回的一個豬頭，嚴重的營養(yǎng)不良使這個18歲的少女從沒有過花季，哪怕像山野里那些漫山遍野的小草花肆無忌憚的開放一次，對于她來說都是一個奢侈的夢想。往回走的路上我們都顯得很沉重，盡管我們把身上能捐的東西都捐給了沒有花季的少女，盡管隨行的鄉(xiāng)干部一再解釋要努力做通工作把這家人遷移到壩區(qū)以解決貧困問題，但我清楚地知道，這位營養(yǎng)不良少女渴盼花季、渴望盡情綻放青春的目光，將會變成一枚鋒利的鋼針，永遠釘在我火熱的心房上。

其實只要認真地到我們大山里走一走，你就能體會到什么叫揪心的疼痛，可在麻栗坡縣的八里河東山，我卻在無意間遇上了感動。這里曾經(jīng)是戰(zhàn)場，留下了許多殘疾的村民，我們趕到時正碰上一群村民在田里栽秧，攝像師急忙抓拍農(nóng)人勞動的場面。湊近了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在田里勞動的全是殘疾人，插秧時一只斷腿支撐在田埂上，另一只好腿立在水田里，一點一點的挪動著播種秧苗，而水田中央的部分就由四肢未殘的人來插秧，但這些看上去健全的人大都是被地雷炸瞎了眼睛或面部。我明白我看到了我一生中能見到的最美麗的勞動場面，頓時覺得鼻子酸酸的刺激神經(jīng)，那種感覺是——想哭。然而，到同期聲采訪時，那位斷腿的殘疾人卻說出了一番讓我們震驚的話，他說他們這樣勞動很好，他們就想這樣勞動來養(yǎng)活自己，盡量減輕國家的負擔。我忍不住問他是誰教他這樣說的，他瞪大了眼睛看著我，說沒有誰教啊，我們村里的人都這樣說，我急忙把頭扭向一邊，我不想讓這些堅強的村民們看見我奪眶而出的眼淚。

人的眼淚往往是無法控制的，尤其是到了自認為已經(jīng)沒有眼淚的年紀，我曾經(jīng)在看電視時流過兩次眼淚。一次是看一部不太出名的電視連續(xù)劇《鐵人》，當看到鐵人王進喜因為最心愛的徒弟犯事被抓而痛心疾首、失聲痛哭時，我突然覺得臉上有些濕潤，兒子發(fā)現(xiàn)了，忙問我怎么了，我頓覺不好意思，忙掩飾說沒什么，人家鐵人都會哭，我有些感動而已。兒子年幼不知道，我也在一個小工廠呆過8年，如果當初不調(diào)出來改行，現(xiàn)在大概也該帶徒弟了啊。另一次是隨便翻電視頻道看到的一個文藝節(jié)目，是個舞蹈，兩個男青年在舞臺上張開雙臂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跳躍，展示一種飛舞的力度，可鏡頭慢慢拉開我才發(fā)現(xiàn)這兩個男青年每人只有一條腿 ，他們就這樣用單腿跳躍著、翻飛著，直到我的眼眶濕潤，后來我才知道這個殘疾人表演的舞蹈名字叫《鷹》。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我們的先輩早已為感動做了最好的詮釋，大山里許多觸目驚心的事情見得多了也就不太會被震動了，而且我知道感動對他們不會有實質(zhì)性的幫助，我惟有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才能有益于這些大山里我的父老鄉(xiāng)親。2003年，我又一次有機會走進大山里去看一看山里人的生存狀態(tài)，社會畢竟在進步，文山州的扶貧攻堅戰(zhàn)役取得了輝煌的成就，最起碼這次采訪走路的機會少了，許多曾經(jīng)偏僻的山寨都修通了簡易公路，拉通了電。可是在麻栗坡縣下金廠鄉(xiāng)中學，我還是又被震動了一次。

在下金廠中學，我們找到一位名叫鄧米仙的初一女學生作為采訪對象，這位女生父母雙亡，是個靠學校墊支學費、社會救助讀書的孤兒，而且我們從老師處知道這個學校的學生每月的伙食費就是20元，20元能吃一個月，我想許多人與我一樣無法想象。到打飯時我們的鏡頭跟隨鄧米仙一起見到了每月20元的飯菜，一盆米飯，一盆玉米飯外加一盆煮京白菜，京白菜湯里漂著的油珠子和辣椒面我猜是師傅為了拍電視加進去的。學校領(lǐng)導告訴我們?nèi)Ｒ粋€月能吃一次肉，還是學校用學生的剩飯和野菜養(yǎng)的豬，每個月殺一頭，努力給孩子們增加一點營養(yǎng)。鏡頭一直跟著打好飯的鄧米仙，沒想到走到女生宿舍時，她突然叫出一個女生，把口缸里的飯菜分一半給那個女孩，她這個出人意料的舉動讓我們大吃一驚，不管我們怎么問她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我們只好猜測，或許是正在長身體的孩子們不夠吃，過早的吃完了飯菜票；或許是瘦弱的鄧米仙吃不完那一缸飯菜，為了避免浪費，她總是與一個同學分著吃：或許……

有時候被感動不一定非要到大山里，我兒子就感動過我。他考初中那年我們?nèi)叶挤浅＞o張，兒子從小學習就不是太好，按他小學的成績是考不上州一中的，妻子又下崗沒有收入，我緊張的是拿不出讀議價初中的幾千元錢，我因此而四處奔波舉債。兒子卻胸有成竹的反過來安慰我們不必驚慌，他自己心里有數(shù)，我很欣賞孩子的自信，心里卻在苦笑，我不想再打擊了兒子這份難得的自信?？荚嚂r我一直在考場外陪著兒子，考完第一科一向身體很好的他就叫頭痛缺氧，我急忙買來葡萄糖針水給他喝，這時我才恍然大悟，年幼無知的孩子這一次是認真的知道拼命了，為此我不由得一陣心疼，忙安慰他不必太拼命，考壞了身體，考不取就交錢讀議價就是了。兒子卻神秘的沖我笑笑說：“我知道你們沒錢，我會考取的……”。兒子最終靠自己的努力考取了州一中，出乎許多人的意料，沒讓我交議價錢，他如此小小年齡就有這種精神讓我感動，可明年他又要面臨考高中，我希望他今后一輩子都保有這種不甘落后的精神，但我不希望這次再去拼命，身體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依托，過早的接觸這種殘酷的競爭已經(jīng)是對孩子身心的一種傷害。

都說現(xiàn)代人情感單調(diào)，性格冷硬，已經(jīng)不會隨便被感動了，其實是我們遺失了一雙發(fā)現(xiàn)愛的眼睛和一顆感性的心。年輕一代總是認為只有愛情才能被感動，只要你讓目光從個人的半徑里突圍，你就會發(fā)現(xiàn)我們的世界很大，可以感動我們的人和事很多很多，我們完全可以被那些動人的情節(jié)所深深感動，我們更可以通過自己的愛心讓其他同樣充滿愛心的人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