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人、酒和他們的根

洪　洲

干!沒有飄動的酒香、沒有猜拳的吆喝，老祠堂，在這冬至下山的日頭里，在這大雪飄飛的羽片中，你，還叫什么老祠堂?

一、冷啊，連老祠堂頭上戴著的大楓樹，都抖光了叫—子。老神祠堂懶懶地躺在雪地里，沉沉地，睡得像只杯子，任身前身后的兩條機線，如垂眼的用，在雪地里，站成兩行。

二、酒里躺著休憩的田野，農(nóng)人聚在雕花的老窗牖下，就著：三三兩兩的花；卜米和村里有葷有素的故事，—條大路地喝了下去。

喝著、喝著，夢里的清明，就靠近了谷雨。

谷雨，谷雨，—：叔家的老么騎在了牛背上，牛角挑著的禾草地，像二叔的巴掌縫。透過這樣的巴掌縫，我看到二叔家屋脊上的炊煙和門口的老柳樹一樣裊裊升起……

樹下，那是誰家的桃花，白皙在河邊的衣棰間，那一上一下地舞動，像給醉了眼的土家哥哥，斟來又一碗燒谷酒，

喝吧、喝吧，今兒，醉倒了，便是回到了家。

三、燕子們南飛了，在老祠堂的大匾旁，留下了層層空巢。漢子們精壯的手，捧起粗瓷酒碗，一點兒也不顫抖。

—飲而盡，讓愴然的背影被透亮的燈火定格。

燈火透亮，如農(nóng)人的血脈，透過了老祠堂里被年代走黑了的杉木墻板；也穿透了農(nóng)人們辛勞的日子。今天，它一反常態(tài)，在谷酒中幸福地舞蹈。

四、這一些情緒化的日子和一些日子里的情緒，都被谷酒沖化，滋養(yǎng)勞作了一年的農(nóng)人。如果說，今天要是沒有了他們，那這老祠堂外的田野和田野中的老祠堂，都還有什么意義?

五、農(nóng)人們確實不知道什么。不知道“MT0”，也從來喝不到什么“XO”、“茅臺”。也就是谷酒，才配得上他們——這群臍帶都和土地相連的，大地的兒子。

從穿開襠褲起，他們爺爺總是揚著煙袋對他們說：只有自己雙手種出的東西，喝起來，才不會拉稀，抬頭時，才看得到祠堂里的祖先。他們甚至固執(zhí)地認(rèn)定，宗祠、土地和他們是息息相通的，就連攤派、提留，它們也都和這千年的祠堂，血脈相連。

祠堂，那是做老了的農(nóng)人歇息、休養(yǎng)的地方，是農(nóng)人們生命中，一輩子的土地。

說到土地，他們和砌下第一塊磚的祖先一樣，會一年下力三百六十五天。

偶爾提及農(nóng)事，都是一樣的，眉飛色舞。

六、閑下來，除了谷酒，這谷物純粹的精魄，已沒有什么能讓他們?nèi)绱说奶拐\，如此的多話了。

七、贛江流過的地方很古老，連裝谷酒的泥壇都很古意，其實，就是很有些泥土的氣息。

可泥封在里面的東西，都披著一樣的水的衣裳，一樣的藏著剛烈的、火一樣的氣質(zhì)。

谷酒，堆在農(nóng)人們的身邊，它流淌著田野精靈的血液。也因了農(nóng)人這片土地上流動著的血液，在今晚的祠堂里，它光芒四射。

八、打量祠堂的周圍，那黝黑的深處，勤分五谷的神農(nóng)，還有善釀善飲的杜康，都在這千年祠堂的神位后面蹲著。蹲在高高壘起的酒壇之上，他們檢點著這千年萬年之后酒的經(jīng)幡。隨猜拳的農(nóng)人，也不時叉開四指、五指。

九、祠堂、農(nóng)人、谷酒。

如果說，谷酒是農(nóng)人的伙伴。

那祠堂，就是農(nóng)人的根。

陶土煉制的酒壇子，則一定是在呼嘯的北風(fēng)中，從田野里撿回來的，泥土們自己的骨頭。

有形有神、有氣有質(zhì)。

十、把谷物的血液化為如水的酒，再灌入自己的血脈，這土地的精魂、谷物的精魂，在傳遞給農(nóng)人的過程中，也傳達(dá)了自己。農(nóng)人，之所以能毫不斷愧地面對土地，面對每餐的飲食。不僅是他們一輩子、一輩子地種稻植桑，也是在耕種沒有年代的時光里，僅靠宗祠，保留下耕種的年份。

十一、立春以后，公路將沿著地上的樁線，在宗祠上呼嘯穿過。老祠堂要真老了，因為連村子都要沒有了。今夜，我是醉吐后先醒來的農(nóng)人，祠堂瓦縫里障下的雪籽，滴滴嗒嗒落在我紅紅的臉上。我知道，我以后的子孫，只能面對空空的電腦，去努力還原——個空空的“家鄉(xiāng)”。發(fā)展的禮會里，我肯定不能再被叫做農(nóng)人了。擾算明天，我住進了高高拘樓房。那么今天，我為什么不能和這老祠堂一道喝酉?以后，只有喝醉了，才能回“家”。

十二、一滴淚，聚在眼窩，老祠堂，你高大了許多。

題圖／鄭雅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