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梅花開

劉太和

黑山坳是一個很偏僻的地方。這里四面環(huán)山，一條崎嶇坎坷，且荊棘密布的小徑，從山口上蜿蜒出去，綿延幾十里，連著山外的一個小鎮(zhèn)。這里平日鮮有人來，一到冬季更是人跡罕至。俗話說：“雪落高山霜落洼”。這里有山有洼，每年冬季都有冰霜覆蓋，大雪封山。誰也不愿到這鳥不生蛋的地方來。

不過，凡事都有例外。二狗就是個例外。二狗當然不是狗，他是山外鎮(zhèn)上的郵遞員。十八九歲的小伙子，臉龐黑黝黑黝的，眼睛亮亮的，笑容憨憨的。二狗是他的小名兒，鄉(xiāng)里人迷信，認為人的名字取得越賤，就越容易養(yǎng)活。每隔半月，他都會為山里人送來一些信件或捎帶物件什么的。兩年了，風雨無阻。

最近兩個月，他有點怕到山坳里去，因為孩子們會纏著他問：“喂，二狗，你說新老師就快到了，為什么總不來”，“二狗，你他媽的又騙人了?！倍沸郧有纳?，孩子們敢罵他。孩子們期待的目光讓他心里發(fā)虛，孩子們期待的眼神讓他感到痛楚。他太了解黑山坳的教育現(xiàn)狀了。

這里的孩子往往八九歲才入學，而且只有兩個年級，一間破破爛爛掩于山色間的瓦房便是校舍，教師只有一個人，兼校長、主任、班主任、各科任教師于一身。而且同帶兩個年級，師源是從外面發(fā)達省市過來的志愿者，一年一換，如走馬燈似的，有的捱不到半年就走了，學生便常常給耽誤下來……

今兒，二狗起了個大早，他又要往坳里跑了，這回他非但不心虛，反而有些迫不及待，恨不得一步跨進山里。新的志愿者終于到了，是一個姑娘，楚楚動人的姑娘。二狗一見她就露出“嘿嘿……”的憨笑，笑中有欣喜，有感激，他笑得她紅了臉，他笑得她低了頭。

“老師好!”孩子們整齊地站在破爛的課桌間，向新老師問好?！拔蚁葋碜晕医榻B一下，我叫月月，月亮的月，來自很遠的地方。”言畢，她把長發(fā)輕輕一甩，轉(zhuǎn)身在黑板上寫下了兩個漂亮的粉筆字“月月”。

“老師，你桌上那個長東西是什么呀?”孩子畢竟是孩子，忍不住露出了好奇頑皮的天性?！笆氰凌恕?。一個稍長見識的孩子自信地說：“有一回我在電視上見過。”孩子們哄堂大笑，揶揄“那你怎么還不吃呀……哈哈”“是枇杷嘛就是枇杷?！毕惹澳呛⒆佑行┘绷恕?/p>

老師給他解了圍并糾正：“這是一種樂器，叫琵琶而不是枇杷。老師彈給你們聽，好不好?”

教室里飄出了清脆悅耳的音符……

月月的第一堂課輕松而愉快。她很快適應了這里獨特的教學方法。上一年級的課時，她會讓二年級的同學轉(zhuǎn)身坐向后面一塊黑板，練習作業(yè)。上二年級的課時，一年級同學亦如此做。慢慢的，一切井然有序，有條不紊，她很喜歡孩子們，喜歡他們的真誠淳樸，勤學上進，孩子們也很喜歡她，喜歡她月牙兒般的眉毛，喜歡她滿月般姣好飽滿的臉龐，喜歡她輕柔的話語，喜歡她親和的態(tài)度……還喜歡她彈的琵琶。

月月在黑山坳小學留了下來。這一留就是一年多。村里人都說月月老師是天下最好的老師，月月老師是在村里呆得最長的老師。

孩子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每到月中旬或月底，月月老師都會變得焦躁不安，有時干脆停下最后一堂課到村口張望。遠遠看見二狗挎著個墨綠的郵包從山口走來，她臉上便綻開了花。

然后，喜孜孜地捧著一封信，跑進屋里，關上門，半晌之后才出來，臉上有尚未褪盡的潮紅。再不，就會滿懷傷感地彈起她心愛的琵琶。

“怪哩?”孩子們不解。

二月中旬的一天，二狗敲開了月月的房門，遞上一個寬大的信封。月月的臉上照例綻出了花朵。沒等二狗走開，她便迫不及待地撕開了信封?！芭尽钡氐舫隽艘粡垹C金的大紅喜帖。拾起一看，震驚、憤怒、委屈、傷心頓時復雜地寫在了月月美麗的臉龐上。

二狗立即意識到了什么，想要安慰卻無從說起。“你走，你走，你們都走?！痹略铝髦鴾I，把他推出了房門。門里傳出她“嗚嗚”的哭聲。

不知何時一群孩子圍在了小屋前。他們從老師的哭聲里知道老師遇到了傷心事。幼小的心靈沒法完全理解成人的事。于是急得也都哭了起來，一時間哭聲四起。

孩子們終于用哭聲止住老師的眼淚。月月推門而出。

二狗走上前去，對著淚痕滿面憔悴不堪的月月，激動和憤慨讓他訥訥說不出話來。半晌。他才說“明……明天是情人節(jié)了，我給你送紅攻瑰來，我知道你們城里人愛這個……”

二狗轉(zhuǎn)身走了，腳步有些踉蹌。月月心中好似奏響一串激越的音符。

陽歷二月十三夜，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雪。

翌日，上午十一點多了，月月仍慵懶地捂在被子里，不知溫暖的被窩是否能驅(qū)走她內(nèi)心的一絲寒冷?

“咚咚，咚咚咚……”地突然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月月開門一看，一個孩子立在門外，臉色煞白，不知是急的還是冷的?！翱炜臁?，二狗出事了，在老鷹崖”孩子哆嗦著說。

老鷹崖。陡峭，險峻。山崖下是一條幽深的澗谷，不知是哪輩人以驚人的毅力和堅韌的意志在崖壁上奇跡般鑿出一條小徑。不過這路雖然是難得的捷徑，平日也少有人來，畢竟太危險了。

月月趕到的時候，二狗已經(jīng)被人從澗谷里撈出，她發(fā)瘋似的撥開圍觀的人群，撲跪在二狗的尸身前。極度的悲痛使她怔住了，一任淚水在臉上橫流。她看見他的臉已凍得發(fā)青發(fā)紫，嘴角依然帶著一絲笑意，還是憨憨的。仿佛帶著一種懵然的欣慰走向了另一個世界。

他的拳頭始終緊握著，旁邊的人怎么掰也掰不開。月月用顫抖的小手攏住了那拳頭。一會兒再緩緩舒展開，奇跡出現(xiàn)了：二狗僵硬的手指居然松開，露出了掌心的兩片紅彤彤的梅花瓣兒，那該是他在滑下深谷的剎那間有意識地攥住的。

“天哪……”月月終于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哭。然后便暈了過去。

這時，一陣風猛地吹了過來，二狗手中的花瓣被卷了起來，在凜冽的寒風中瑟縮地打著旋，卻依然不失火紅的顏色。

……

距黑山坳小學不遠的山谷里，多出了一座新墳。小學從此長久留下了一位老師。每到清明節(jié)，那小墳前都會堆起一些五彩的花環(huán)。那是天真無邪的孩子們?yōu)樗幙椀摹?/p>

每年(陽歷)二月十四那天，都會有一位長發(fā)披肩的女子，抱著一束火紅的玫瑰來到墳前。然后空曠寥落的山谷中便會回響著凄凄惋惋的琵琶聲……斷腸人，斷腸弦，斷腸音，仿佛訴說著一個怎么也不肯遠逝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