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復中的文體記憶

谷海慧

內(nèi)容提要本文從現(xiàn)代隨筆的發(fā)端和內(nèi)涵入手，梳理出了現(xiàn)代隨筆具有的智性感悟、個人神情、絮語筆調(diào)和閑適風格等文體特征。當代隨筆除在重知識、理趣、啟悟與認知上與現(xiàn)代隨筆一脈相承外，還表現(xiàn)出承擔起“大我”的責任和抒情性增加兩種新的藝術傾向，個人性、閑適性、幽默性皆有所弱化。這給當代隨筆帶來了正負雙向影響。因此，當代隨筆需在對現(xiàn)代隨筆文體記憶的恢復中，完成文體發(fā)展的自我借鑒與承繼。

關鍵詞隨筆 現(xiàn)代隨筆 文體 當代隨筆

〔中圖分類號〕I207.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04）06-0101-05

也許因為散文在所有文學體裁中最不講定法，最不易為它的研究者提供研究依據(jù)或規(guī)律，散文研究便始終未能取得如小說、詩歌、戲劇研究那樣的實績。這是散文研究界一向的尷尬?；厥?0世紀的文學研究，對于曾為散文帶來兩次光榮的隨筆的研究尤其顯得滯后。隨筆第一次為散文贏得榮譽是在魯迅所評價的“散文小品的成功，幾乎在小說戲曲和詩歌之上” ① 的20世紀20年代;第二次乃為20世紀90年代的“文化散文”、“學者散文”熱潮。但是，研究者關注的多是隨筆創(chuàng)作者情況及文本本身，雖在社會學和美學研究上確有所獲，但由于忽視或回避了文體學研究，不僅研究的視野受到了限制，而且對文體的發(fā)展也缺乏建設意義。其結(jié)果是隨筆的概念和文體特征日漸模糊和泛化，在沒有標準的文學年代里，佳作漸少。為此，本文試圖回到隨筆發(fā)端的年代，從現(xiàn)代隨筆的發(fā)端和內(nèi)涵入手，研究現(xiàn)代隨筆的文體特征，以期喚起對隨筆的文體記憶，從而為當代隨筆的發(fā)展提供借鑒。

一

作為文體的隨筆濫觴于16世紀的法國，蒙田（1533～1592）是它的鼻祖。西方文學本無詩歌、戲劇、小說、散文的文學體裁四分法，亦無中國的散文傳統(tǒng)，所以英語中散文“prose”的對應概念是韻文“verse”，接近于我國古代非韻即散的散文觀念。按照prose的界定，我國五四以來文學四分法中的小說、戲劇及散文都應歸在prose門下。直到蒙田以“essai”命名的隨筆問世并對英國文學產(chǎn)生影響，英語中方有以“essai”為詞源的“essay”出現(xiàn)，專指就一定意旨而作的可敘事、可議論、可抒情的短篇文章，相當于四分法之后我國的現(xiàn)代散文。Essay由法國流傳到英國后，經(jīng)由培根、艾迪生、斯梯爾、蘭姆、赫茲列特等人發(fā)展壯大。其中，蘭姆的《伊利亞隨筆》談書論藝、志錄個人隨感、彰顯獨特個性，是西方隨筆的典范之作。“五四”前后，西方隨筆始譯介到我國。

1921年，周作人將西方的essay譯作“美文”。他率先指出:“外國文學里有一種所謂論文，其中大約可以分作兩類。一批評的，是學術性的。二記述的，是藝術性的，又稱作美文”，“這種美文似乎在英語國民里最為發(fā)達”，并倡儀“我們可以看了外國的模范做去”。 ① “外國的模范”作為外援，在思想上和文字表達上直接啟發(fā)了五四時代的文人，明人小品獨抒性靈的風致則成為接續(xù)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內(nèi)應，由此，20世紀20年代成為中國現(xiàn)代隨筆的光輝歲月。

1935年，周作人回顧十幾年來“美文”的發(fā)展，并對“美文”的未來做了預言，認為:“以后美文的名稱雖然未曾通行，事實上這種文章卻漸漸發(fā)達，很有自成一部門的可能?！?② 周作人對“美文”“自成一部門的可能”的判斷基于他對這類文章特色的認識，在他看來，美文“是以科學常識為本，加上明凈的感情與清澈的理智，調(diào)合成功的一種人生觀，以此為志，言志固佳，以此為道，載道亦復何礙。” ③ 通常情況下，文學偏重情感，哲學訴諸理智，在周作人這里，除卻任何文學作品都脫離不了干系的“感情”不談，“科學常識”、“清澈的理智”、“人生觀”等界說高度概括了國內(nèi)日后繁盛起來的隨筆的文體特色。無獨有偶，胡夢華心中的“絮語散文”也是傾向于審智的、議論的。在他著名的譯文《絮語散文》中，胡夢華將fa-miliar essay譯作“絮語散文”，指出這種“絮語散文”“未嘗沒有邏輯的議論，甚至還有很激烈的爭辯”，“有驚人的奇思，苦心雕刻的妙筆。并有似是而非的反語（irony），似是而非的逆論（paradox）。還有冷嘲和熱諷，機鋒和警句?！?④ 在后來的發(fā)展中，雖然如同“美文”一樣，“絮語散文”的稱謂也未能通行，但有幾位著名學人對這種文體的知性、理趣等特征的認識趨于統(tǒng)一。梁遇春說:“小品文是用輕松的文筆，隨隨便便地來談人生”，“小品文的妙處也全在于我們能夠從一個具有美好的性格的作者眼睛里去看一看人生”。 ⑤ 林語堂在談小品文的筆調(diào)時所劃分的“西人在散文中 分小品文（familiar essay）與學理文（treatise）” ⑥ 的兩種文類，在本質(zhì)上與周作人關于美文與論文的劃分相同。阿英談到小品文的歷史清算問題，將冰心的《笑》和周作人的《蒼蠅》看作“漂亮縝密緊湊”的小品文的藍本，并征引陳子展《最近三十年的中國文學》中的對“語絲文體”“富于俏皮的言語和諷刺的意味”的“辛辣的深刻的批評文” ⑦ 的評論，他所理解的小品文亦即周作人的“美文”。

雖然稱謂與命名不同，但無論周作人的“美文”、胡夢華的“絮語散文”，還是梁遇春、林語堂、阿英的“小品文”，其所指皆為“現(xiàn)代散文”范疇內(nèi)那種偏重理性思考、筆調(diào)輕松俏皮、思想與趣味兼具的社會、人生評論。本文認為，這種理解即我們今天所談的“隨筆”的依據(jù)。

二

綜合周作人、胡夢華、梁遇春、林語堂等人的“隨筆觀”，隨筆應“是以科學常識為本，加上明凈的感情與清澈的理智”，用任心閑談的家常絮語筆調(diào)，表達個人對社會人生的見解的富于趣味的議論性文字?；谶@種認識，并結(jié)合現(xiàn)代隨筆的創(chuàng)作實踐，本文認為隨筆具有智性感悟、個人神情、絮語筆調(diào)和閑適風格等四個文體特征。

（一）智性感悟。現(xiàn)代隨筆以辨析和說理見長，除在審美上求得愉悅外，更表現(xiàn)出審智的傾向。這個“智”既指“理智”，也有“睿智”之意。理智要如周作人所說的一般“清澈”，它表現(xiàn)為作者進行評論或批評時縝密的邏輯思辨能力。睿智指的是作者行文中顯出的知識的淵博和對人生哲理的洞察。周作人指出“科學常識”乃隨筆之“本”，這其實是說，離開科學常識即知識，隨筆將不復存在。從這個意義上說，隨筆確是一種學者文體。不僅魯迅 ① 、周作人、林語堂、梁實秋等人皆具深厚的東西方文化學養(yǎng)，早逝的梁遇春亦學兼中西。因此，知識與感悟是這些學者的隨筆有別于一般敘事散文或抒情散文之處。有論者說:“隨筆的文體特征是，以知識為外衣，以文化為內(nèi)蘊，以思想為靈魂，以議論為形式。它是一種智者的文體，雅致的文體?！?② “知識”、“文化”、“思想”本就密不可分，這種說法格外突出，限定了隨筆創(chuàng)作主體之身份，其所論隨筆的文體特征其實僅關涉到了“智性感悟”這一點，雖不全面，卻抓住了隨筆最重要的本質(zhì)，不失為一種真知灼見。無論周作人、林語堂、梁實秋，還是梁遇春的隨筆，皆長于旁征博引、上天入地、深入淺出，且都有對人生哲理的認知及對讀者的適度點撥。譬如魯迅推崇廚川白村關于文藝家“社會批評”和“文明批評”的責任的論述，并將之付諸實踐，開創(chuàng)了“雜感”這一文體;周作人提倡“言志”，探討“中年心態(tài)”及“凡人的悲哀”;林語堂常在比較中評價中西文化的差異;梁遇春長于思辨，喜借用外國文學家已成的題目來探討人生等等?，F(xiàn)代隨筆作家善于微中取義，見微知著，作品知識、文化、思想、趣味兼?zhèn)洌思础爸切愿形颉钡谋憩F(xiàn)。

（二）個人神情。受西方人本主義思想的影響，高揚個人、個性、人格的“五四”新文學在王綱解紐的時代興盛起來。郁達夫說:“五四運動的最大的成功，第一要算‘個人'的發(fā)見?！?③ 適應“五四”時期個性解放的要求，現(xiàn)代隨筆凸顯出作家“個人”的性情和趣味。廚川白村在其對中國現(xiàn)代隨筆產(chǎn)生極大影響的《出了象牙之塔》中指出:“在Essay，比什么都緊要的要件，就是作者將自己的個人底人格的色彩，濃厚地表現(xiàn)出來?！辈⑦M一步說明essay“乃是將作者的自我極端地擴大了夸張了而寫出的東西，其興味全在于人格的調(diào)子（personal note）?！?④ 這里，廚川氏說的是英國隨筆，而來源于英國隨筆的中國隨筆，在周作人看來“則又在個人的文學之尖端，是言志的散文?！?⑤胡夢華所譯的《絮語散文》提出“近世自我（ego-tism）的解放和擴大”是絮語散文繁盛的因由，因此:“我們仔細讀了一篇絮語散文，就可以洞見作者是怎樣一個人:他的人格的動靜描畫在這里面，他的人格的聲音歌奏在這里面，他的人格的色彩渲染在這里面，并且還是深刻地描畫著，銳利地歌奏著，濃厚地渲染著。所以它的特質(zhì)是個人的（personal），一切都是從個人的主觀發(fā)出來，所以它的特質(zhì)又是不規(guī)則的（irregular），非正式的（informal）。” ⑥ 閱讀中國現(xiàn)代隨筆，透過寫作者的文字，讀者看到的不僅僅是講史論道的學者，而是一個個生活中的“個人”:博識自守、中庸處世，常流露出中國士大夫情趣，有中國名士風度的周作人;安身于“風來則洞若涼亭”、“雨來則滲如滴漏”的雅舍，以機智和通達笑談人生的梁實秋;怨而不怒、樂而不淫、善于從悲苦中尋找歡樂的幽默樂觀的林語堂;懶散孤傲、任性自然、喜歡標新立異，有英國紳士風度的梁遇春……個人的神情浮動在文字中，令人一眼就能分辨出此人與彼人之文?！皞€性”和“人格”就此成為隨筆的要素之一。

（三）絮語筆調(diào)。現(xiàn)代隨筆家推崇家常的、即興的絮語筆調(diào)。胡夢華將familiar essay譯作“絮語散文”，其中“絮語”“就好像你看了報紙，或在外邊聽了什么新聞回來，圍著桌子低聲細語地講給你的慈母、愛妻或密友聽?！薄熬秃孟衲銈兂＝?jīng)驗過的茶余酒后的閑談”，或“茶館里、浴室里、公園里”的“浪漫文士的談話” ⑦ 。林語堂則將famil-iar譯作“親熱的”，將讀者當作親熱的故交，因此“作文時略如良朋話舊，私房娓語。此種筆調(diào)，筆墨上極輕松，真情易于流露，或者談得暢快忘形，出辭乖戾，達到如西文所謂‘衣不紐扣之心境'（unbuttoned moods）。” ① 周作人也指出:“新散文里這即興的分子是很重要的?！?② 在絮語筆調(diào)這一點上，最見得隨筆與雜文的區(qū)別。同樣以議論為主要手段，雜文嚴肅、嚴整、鋒利、尖銳，隨筆自由、隨意、輕松、溫和。在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以魯迅為代表的雜文觸及的是敏感尖銳的社會現(xiàn)實問題，以攻擊性、批判性和否定性為特色。魯迅指出雜文作者的任務“是在對于有害的事物，立刻給以反響和抗爭” ③ 。雜文的傳統(tǒng)就是戰(zhàn)斗，是直接的宣戰(zhàn)和叫陣;隨筆則含蓄溫和得多，它通常不針對現(xiàn)實的敏感問題發(fā)感，而重在表現(xiàn)對歷史和現(xiàn)實的智性見解，體現(xiàn)的是文化內(nèi)蘊，即便譏誚也帶著幽默。同樣承擔著社會批評和文明批評的責任，雜文析理是刀光劍影，隨筆則綿里藏針;雜文講究一針見血，隨筆則要以柔克剛。不妨這樣認為:雜文是硬性的隨筆，隨筆是軟性的雜文。

（四）閑適風格。隨筆的閑適風格體現(xiàn)在選材和表現(xiàn)手段兩個方面。魯迅在《小品文的危機》中表達了對于小品文成為“清玩”和“小擺設”的擔憂，就因為以周作人、林語堂為代表的閑適小品在選材上刻意與現(xiàn)實斗爭拉開距離，保持“超遠”的立場，轉(zhuǎn)入對中西文化及日常生活情趣的關注中。周作人評北京的茶食上海的風氣（《北京的茶食》《上海氣》）、紳士的態(tài)度與流氓的精神（《兩個鬼》）;梁實秋議理想的人倫模式（《談友誼》）、男人女人的天性（《男人》《女人》）、洗澡的舊俗趣聞（《洗澡》）;林語堂談吸煙之妙與戒煙之難（《我的戒煙》）、中裝西裝與性格、身份、美感、衛(wèi)生等等的關系（《論西裝》）……他們隨性敘談、莊諧同存，筆調(diào)多平淡沖和，態(tài)度皆舉重若輕。在《北京的茶食》中，周作人有一段膾炙人口的議論:“我們于日用必需的東西以外，必須還有一點無用的游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 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雖然是無用的裝點，而且是愈精煉愈好。”在《談酒》中，周作人又說:“酒的趣味只是在飲的時候，我想悅樂大抵在做的這一剎那，倘若說是陶然那也當是杯在口的一刻吧?！敝茏魅说倪@兩段話正代表了現(xiàn)代隨筆家“閑適”的人生主張和藝術風格。在對“閑適”主張和風格進行實踐的過程中，林語堂所提倡的幽默成為隨筆首選的藝術手段。幽默是一種人生智慧，它既化解了時代現(xiàn)實的沉重，又化解了隨筆寓理的厚重。幽默不同于滑稽，正如魯迅所說:“中國自以為滑稽者，也還是油滑、輕薄、猥褻之談，和真的滑稽有別?！袊騺聿淮笥杏哪皇腔怯械?，但這和幽默還隔著一大段!” ④ 郁達夫高度贊揚林語堂的幽默觀:“我們的中華民族，一向就是不懂幽默的民族，但近來經(jīng)林語堂先生等一提倡，在一般人的腦里，也懂得點什么是幽默的概念來了，當然不得不說是一大進步?！?⑤ 因為以幽默為手段，現(xiàn)代隨筆雖然創(chuàng)作于政治斗爭、階級斗爭、文學論爭等最為激烈的時代，卻沒有火藥味，而總是輕松灑脫、不溫不火、談笑自如。

三

現(xiàn)代隨筆的這些藝術特征在當代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繼承，也在發(fā)展中呈現(xiàn)出藝術的流變。

新中國成立后，在節(jié)日的歡慶心態(tài)下，作家們以昂然的熱情謳歌新人物、新氣象和新生活，多疏遠了尚知識理趣的隨筆創(chuàng)作。建國后至“文革”前，堅持隨筆寫作并卓有成績的只有秦牧一人，他的知識小品就是現(xiàn)代隨筆的變種。秦牧提倡的散文領域“海闊天空”論以及談天說地的文風 ① ，回應并且擴展了林語堂“‘宇宙之大，蒼蠅之微'，無一不可入我范圍矣” ② 的隨筆觀。

到了20世紀90年代，很多學者加盟隨筆創(chuàng)作隊伍，譬如張中行、金克木、余秋雨、李元洛、范曾等。由此，當代隨筆以“文化散文”、“學者散文”的形式繁榮起來。這些學者憑借多年學術研究與積累，在歷史和現(xiàn)實兩端自由游走，在知識和理趣之間閑庭信步，視野廣闊無疆，筆法縱橫開闔，文氣從容暢達。這在一定程度上恢復了現(xiàn)代隨筆的文化品格。不過，除在重知識、理趣、啟悟與認知上與現(xiàn)代隨筆一脈相承外，當代隨筆還表現(xiàn)出了兩種新的藝術傾向。

其一，除表現(xiàn)“個人”的情趣，還承擔起“大我”的責任。這一點，可從余秋雨、卞毓方、王充閭、梁衡、劉長春文化隨筆中見得。尤其余秋雨的隨筆，以理性精神和啟蒙理想開始了尋找與重建文明的當代性文化反思，在社會上引起了較為強烈的反響。應該說，從余秋雨開始，“文化大散文”即文化隨筆的創(chuàng)作方蔚然成風。余秋雨的一聲嘆息讓眾多散文作者隨他踏上了文化苦旅，現(xiàn)代隨筆中最見個人情趣的茶話酒談被當代隨筆“大寫的人字” ③ 的責任擔當所取代。其二，抒情性增加。現(xiàn)代隨筆以理性、智性為主要的美學原則，作者盡量持中和態(tài)度，節(jié)制抒情，其主觀色彩主要通過文字中的個人神情體現(xiàn)。較之于現(xiàn)代隨筆，當代隨筆增加了抒情要素，常使用直接的詰問、嘆息和呼告，主觀色彩更為濃重，余秋雨及李元洛的隨筆可資為例。這些新的藝術特質(zhì)的注入，使得當代隨筆的批判性、參與性都有所增強。由此，現(xiàn)代隨筆的閑適格調(diào)不再是當代隨筆的主流。當代隨筆的寫作者以隨筆作為社會文化與道德、人類文明與良知的載體，表達自己對當下問題的關注，喚起了身處問題中的讀者的共鳴和熱烈回應。因此，當代隨筆在20世紀90年代形成熱潮。

但是，新的藝術特質(zhì)在增強了當代隨筆社會批評及文明批評力度的同時，也給當代隨筆帶來了消極影響。過度重視批判性和參與性導致了 當代隨筆個人性、閑適性、幽默性的弱化，也限制了當代隨筆可能達到的豐富性和多樣性。當代隨筆作者多以“大我”面貌示人，隱匿“個人”，讓“大品”的責任取代了“小品”的趣味，于是，當代隨筆表現(xiàn)出面目較為單一、風格不夠多樣、篇幅越來越長、文學性越來越弱等缺陷，越來越向“亞文學”靠攏。

現(xiàn)代隨筆的邊緣化乃由特定時代文學主潮政治化所致。在20世紀30年代階級對抗的時代氛圍中，梁實秋、林語堂等的“超遠”立場因與時代脫節(jié)而遭到左翼作家的批判。經(jīng)過左翼作家與以梁實秋為代表的“新月派”關于“階級性”與“永恒的人性”的論爭，以及左翼作家對以林語堂為中心的“性靈文學”乃“麻醉性作品” ④ 的批判，作為“匕首與投槍”的雜文取代了以性靈、閑適、幽默見長的現(xiàn)代隨筆的地位。如果說，現(xiàn)代隨筆是被社會現(xiàn)實的莊嚴使命所放逐，當代隨筆滑向“亞文學”的傾向則是自我放逐。但這種自我放逐并非出于自愿，而是順勢、“跟風”的結(jié)果。因此，在半個多世紀的隔斷后，當代隨筆有必要回望現(xiàn)代隨筆的智性感悟、個人神情、絮語筆調(diào)和閑適風格等文體特征，在文體記憶的恢復中，完成文體發(fā)展的自我借鑒與承繼，從而將自我放逐轉(zhuǎn)為自我豐富與自我壯大。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楊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