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小名
我老家那個村莊叫深塘沖。整個村莊三面環(huán)山,地形像極了一只豁口的鐵鍋,七八棟灰不拉嘰的土磚房鳥屙屎一樣分別粘在鍋的底部、中部和鍋邊沿。豁口的地方朝南,狹仄處擠出—條小路直通賀家里村,如果把豁口的我們叫駝背樹下的地方堵上,還真像口深魚塘,這大概也是我們村名字的由來吧。我們村很小,只有李黃兩姓,人丁鼎盛時,全村捆起來也不足60人。搞集體時,我們村和下面的賀家里村合起來組成一個生產隊。有一年,賀家里村的人和我們村的人不知什么原因鬧起了矛盾(其實,他們一直就看不起我們深塘沖的人),他們便借題發(fā)揮,口口聲聲要把我們這顆“老鼠屎”拿出來。別看我們村人少,但志氣一點不短,分就分唄,誰養(yǎng)活了誰呀?于是,我們便獨立了出來,成了一個新的生產隊。
那時,我們村莊里的人很少出遠門,沒有誰見過什么大世面。黃正明被大隊派往鄰縣的文竹修了幾個月的鐵路,回來就把它當資本,跟村里的人吹噓了好些年,而后來他也老實坦白,其實他自己連火車屁股也沒見過。村上也沒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讀書人,不像下面賀家里村還出了兩個赤腳老師。村里李老六念過兩年私塾,稍能識文斷字。但走的卻不是正路子,學了收魂打白虎那門手藝,經常在外面騙吃騙喝。他的手下兄弟李老七年輕時在“共大”讀過一年醫(yī)學,本還可治些拉肚子打臭屁之類的小疾,但他這人脾氣暴躁耐不得煩。村里人有病也不愿請他看,最后也就沒什么動靜了。等他哥李老六死后,他也改了行,早晚在家里焚焚香敲敲木魚。我們村全是冷水田,種不出好莊稼。在我的記憶中,村里家家都很窮,每年青黃不接的荒月時分,隊長李龍元就帶著村里的男男女女,挑著籮筐爬山過坳到那個叫銅鑼湫的生產隊借谷子吃。直到現在,每當我看到銅鑼湫的人還總覺得抬不起頭來。
別看我們村細,人少,但鬼多,似乎一天都未安寧過。為你家的狗咬了我家的貓你家的鵝糟了我家的秧之類的瑣事兒,村里人經常鬧得地動山搖,每次放學回家我常常人還在駝背樹下,就能聽到他們相互尖刻的斗罵聲。還好,吵歸吵,鬧歸鬧,等氣消了也就什么都沒了。我祖母年紀輕輕就守了寡,只帶著我父親過日子。祖母本就是個膽小怕事的人,加之嘴也木訥,有理說不出來,所以每次和別人吵架,結果總是她輸得一塌糊涂,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落荒而逃。這種狀況,直到我母親嫁過來之后,情況才稍有變化。但是,祖母和母親之間卻一直合不來,我從未看到過她們像其他人家的婆媳那樣有說有笑過,一直到我祖母死去。在這一點上,我對我母親至今還耿耿于懷。
村里前些年才架上電,那時,沒什么電視看也沒什么娛樂,整個村莊就我家一個“紅燈”牌半導體夜里“嚶嚶嗡嗡”地響著,全村人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過得像潭死水。村里最熱鬧的時候,大概要算公社在我們村隔山的牛塘窩里建了個堆煤場之后。當時,公社在我們村的山后開了個叫爛木橋的煤礦,山高路險,礦里挖出的煤不能直接用汽車載走,得靠板車先運到山下的堆煤場,然后再裝車運出去。拖板車運煤雖是苦力活,但多少有些錢賺,于是,附近好幾個村的男人都在我們山后拖板車運煤搞副業(yè),我父親也加入了這個隊伍。因為就近,這些賣苦力的男人經常到我們村里人家借瓢水喝,借個火蒸飯,板車壞了借把錘、鋸子什么的,無形中,我們便也認識了很多外村的人。尤其是后來那一班浙江人駐扎進了牛塘窩里的堆煤場后,我們村更是 熱鬧了。夏天的晚上,他們成群結隊地跑到我們村的曬坪上乘涼,冬天的晚上,他們擠在我們村人家的火塘里煨火。我父母對那班浙江人總是客客氣氣的,遇上有好吃的,還會給他們留著點。我至今記得有個借住在冬梅家爛屋里的浙江人老郭的老婆(我們叫她郭妹感動得老郭夫婦熱淚盈眶)。后來,爛木橋煤礦連連出事,加之煤也挖光了,那班浙江人也就走了。他們剛走的那陣子,我們全村人的心都空落落的。
村里有個風俗,但凡滿了五十歲的人,都開始準備給自己考慮后事。他們會拿出多年的積蓄,買回來上等的柏木,請木匠給自己做棺材,做好的棺材過了伏后,又請漆匠把棺材漆好,然后架在堂屋的角落里。他們那種面對死亡的淡然,現在回想起來讓我驚訝。但有時,死神的提前預約,也會讓他們措手不及。記得有個“雙搶”時節(jié),我從師范學?;氐嚼霞疫^暑假,正呆在后屋里看書,突然聽到有人喊“出事啦!出事啦!”便奔出門去。出得門來,眼前的一幕讓我驚呆了!起先還好好地在烈日下耙著田的黃光榮,突然間就倒在了渾濁發(fā)燙的水田里,而那條老黃牛還立在原處“哞哞”地叫著。等聞訊趕來的鄉(xiāng)親把他從水田里撈起來,再抬到我家門前的歪脖子棗樹下時,發(fā)現他已經斷氣了,他的老婆和六個兒子全哭得死去活來。掐指一算,黃光榮才四十六歲,他的六個清一色的兒子還全未成家,小的才六七歲,他當然來不及給自己置辦棺材,入殮時,他用的棺材還是借我祖母的。李老六也死得有些蹊蹺。傳說有一天黃昏他家里躥來一只花面貍,他堵上門窗好不容易打死了那只花面貍,但第二天,他自己也病倒了,而且病情越來越嚴重,熬了一段時間后,也死了。后來有人說,這只花面貍是他當年做法事沒安頓好的女鬼附身,將他纏住報復。李老六死時也只有四十八歲,棺材也是向別人借的。李老六家就在我家前面,中間只隔著一條水渠。他剛死的那陣子,天一黑祖母就把家里的門和窗全給關了,并在窗門上插上菜刀、剪刀,掛上鏡子什么的,怕李老六死后走錯了門躥進我家來。想著人的生死無常。我的心里不由得掠過一陣陰影。
當我17歲考上某師范學校后,其實也就注定了我與這個叫深塘沖的地方將有著越來越遠的距離。師范畢業(yè)后,我先分在了本縣某鄉(xiāng)辦中學教書,繼而混進了縣里。工作的繁忙,生活的壓迫,使得我回老家的次數越來越少,即使偶爾回去,也是匆匆忙忙,很少在老家過夜。每次臨回城前,祖母總拉著我的手不放,一直看到我走出村口,再從駝背樹下消失。我知道祖母舍不得我,希望我在家多呆一點時間,好好陪陪她,但我每次總讓祖母失望。當我后來生活稍稍安頓好,準備接她到城里來和我們一起住時,老天已經不給我這個機會了。2000年農歷五月二十五日,那是個我記憶中黑色的日子。那天,我在市里參加一個會,妻子打電話來說祖母突然吐血,怕時間不長了,要我趕快回去。我聽了這個消息,不啻雷擊一般。當我星夜兼程趕回老家深塘沖時,祖母已經因吐血過多,氣若游絲,不能再說話了。冥冥中聽到旁邊的人說我回來了后,她只是艱難地把眼睛睜了一下,便又無力地闔上了,曇花一現般短暫。我坐在床頭,掐著祖母枯柴般的手,禁不住淚流滿面!過了兩天,祖母走了。祖母停柩在堂屋的五天時間里,我天天陪伴在祖母的旁邊,給她點香、裝飯,看著祖母遺像上慈祥的笑容,想起她生前對我的好,我的心撕裂般地痛。祖母是我對老家最后的一脈牽掛,而今,祖母走了,那份牽掛也就云散煙消了。祖母的葬禮在我們村算是最隆重的一個,我在上海的妹妹和在廣東的弟弟都趕回來了。我們把祖母葬在屋后的小山坡上,正對著村莊豁口的地方——因為那是祖母一直習慣眺望我們的方向。
去年,我在縣城建了一幢新房子,我弟弟成家后,也把房子建在了鎮(zhèn)上,我父母親也和他們一塊兒住,這樣,老家的那幢老屋也就閑著沒人住了,我們一家也算是徹底告別了那個叫深塘沖的村莊。新居落成搬家的那天,按照我們那里的風俗,我得去老家接香火。一個霧蒙蒙的冬天的凌晨,當我捧著祖母的靈牌和遺像,從老屋的大堂里一步一步退將出來,最后,父親“吱呀”一聲把那扇斑駁的大門輕輕合上時,我突然感覺自己像一個剪斷臍帶的嬰兒,不由得“哇——”地大哭起來。
鄉(xiāng)村月光
村里農戶人家的燈光漸次熄滅,像一陣風過后紛紛凋落的花朵,冷清而略帶寒意。貓懶洋洋地叫 喚了兩聲后,爬回了屋里的灶臺上,它心事重重的樣子,讓我懷疑它今夜的戰(zhàn)績。我仍坐在屋門前的土坪上想些亂七八糟的心事。偶爾也抽空抬頭看一眼掛在天上的月亮。白晝的喧囂紛紛落幕,一切都開始靜寂下來。肅穆。莊嚴。當我的目光被一只游離的螢火蟲吸引,并最后定格在乎上的那把爛蒲扇時,我發(fā)現,我家的那條老黑狗和我一樣,也沒睡,它豎著兩耳,盯著月亮,保持著一副進攻的姿勢。我向它招招手,它竟然沒有搭理我,最后,我也就識趣地作罷。
盡管是弦月,但依然燦爛無比,像母親精心磨礪出來后掛在墻上的禾鐮。這樣月光很好的晚上去睡覺,錯過與它的會晤,我總覺得于心不忍。人,每天都有干不盡的農活和家務,而到底留了多少純粹的時間給自己?我想到了我的父母親,為一個最最簡單的生存愿望,整天忙忙碌碌的,有時候連拉屎拉尿的工夫都沒有。心底不禁一片茫然。在緊張的勞作中,我常會脫身而出,以一個旁觀者的姿態(tài)失神地看著他們,有時,甚至還會發(fā)出莫名其妙的笑聲。我的古怪的行為,總讓父親陡地多了一份擔憂,每見狀,他便撂下手里的活計跑過來開導我,甚至小心翼翼地裝煙給我抽,生怕我會出什么事似的。其實,我很討厭父親的這個樣子,每次,我總是裝作無所謂地對他說:“爹,是我自己不想再讀了!”聽了我的回答,父親堆滿皺紋的臉才向日葵般地舒展開來,然后,接著去干他沒有干完的活。銀子般的月光灑落在土坪上,像下了一場霜。如今,父親已經睡熟,獲得了片刻的安詳,為防驚擾他,我連擤鼻涕都不敢。土坪臨水溝那邊是我母親種的一蔸南瓜。興許是全家人每天的洗臉水洗腳水的滋補,南瓜的藤蔓發(fā)展得很有些聲勢,油綠油綠的南瓜葉下,隨便可以找到大小不一、青紅各異的南瓜。當初母親搭的棚兒顯然不夠(她當然沒想到今年的南瓜會有這么好的長勢),藤蔓已經躥上了灰屋的屋面,快和鄰居冬蓮家的南瓜藤攪在一起了。冬蓮是個十分惡毒尖刻的婦人,溫馴善良的母親根本不是她的對手。為這事,母親一直憂心忡忡,她不是怕冬蓮趁火打劫搶走了她的南瓜,而是怕發(fā)生另外的比南瓜大得多的事情。看來,人并不是想干凈就可以干凈得了。而我,對諸如南瓜的歸屬之類的東西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停在那片碩大南瓜葉面上的那只蝴蝶。月光照著蝴蝶,蝴蝶像個閃亮登場的明星,它收攏了翅膀,兩根觸須微微地顫動。蝴蝶的面前是。一朵行將開放的南瓜花,蝴蝶在耐心地等待著這朵南瓜花的開放,這讓它棲息的用心昭然若揭。一只蜜蜂也在南瓜花的上空逡巡。一只意欲授花傳粉的蝴蝶與一只意欲采花釀蜜的蜜蜂,就這樣在無人的夜里展開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搏斗。我越想,感覺到有些事情就越復雜,越有趣。
老水牛在牛欄里慢條斯理地反芻著,月色迷蒙了它對田野、犁鏵、竹鞭的記憶。我本想起身給它添把草料舀瓢水什么的,但最后,我還是放棄了我的打算。白天,在父親的緊催慢趕下,老水牛已經疲憊不堪了,當它終于按照父親的意思完工并牽回牛欄時,它就有理由享受安靜休息的權利,對此,我們應該予以尊重。就像我每次干完農活后,父親就不聞不問我的去向一樣。但老水牛也許想得更廣闊、遼遠。當一頭牛再也無力下地或拉車時,它就喪失了做牛的意義,至少它的價值指向就會發(fā)生質變:種地拉車的牛成了下酒下飯的牛肉。面對這個千篇—律的殘酷的結局,牛們肯定也曾幻想過反抗或逃遁,但一頭性情暴戾或心不在焉的牛,所挨的鞭子肯定也就更多!還好我沒有變成牛!忽然間,我對自己原先十分不滿的身份,竟感到無比的寬慰。
有蛙聲從田垅間傳來,先是一只青蛙叫,接下來便是一片青蛙叫。這有點像在老師監(jiān)督下憋足氣賣力朗讀課文的孩子的聲音,干澀而蒼白。水稻正在灌漿、拔節(jié),再過一段時間就可以開鐮了。稻子熟了,那些飽滿的谷粒就可以一一收進倉。而豐盈的倉廩是父親永遠的渴望。青黃不接的荒月時分,倉廩里越來越小直至最后消失的谷堆,讓父親的臉色總是越來越難看?!俺郴臧〕?”我聽到父親被蛙鳴吵醒后睡意朦朧的嘀咕聲,接著,便聽到父親起床很響亮地小便。月亮越升越高了。想著明天還要去薅草,我便起身端椅子進屋睡覺。在門檻旁,我發(fā)現我家的老黑狗仍然精神抖擻地朝天仰望一一它對月亮似乎總是充滿著持久的興趣,以至我不得不躡手躡腳地從它身后繞過去,生怕我的身影成為了它深情眺望的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