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詩歌中詠“搗衣”,出現(xiàn)于魏晉南北朝時期,如晉·曹毗《夜聽搗衣》詩:“寒興御紈素,佳人治衣衾。冬夜清且永,皓月照堂陰。纖手疊輕素,朗杵叩鳴砧……”唐詩中有大量的搗衣詩,如杜甫的《搗衣》:“亦知戍不返,秋至試清砧。已近苦寒月,況經(jīng)長別心。寧辭搗衣倦,一寄塞垣深。用盡閨中力,君聽空外音。”劉長卿的《月下聽砧》:“夜靜掩寒城,清砧發(fā)何處?聲聲搗秋月,腸斷盧龍戍。未得寄征人,愁霜復愁露?!倍跑鼹Q的《秋夜聞砧》:“荒涼客舍眠秋色,砧杵家家弄月明。不及巴山聽猿聲,三聲中有不愁聲?!?/p>
古人搗衣詩均系借景寄情,對如何“搗衣”,語焉不詳。今人解“搗衣”,多據(jù)明人楊慎《丹鉛總錄》卷二十:“古人搗衣,兩女子對立,執(zhí)一杵,如舂米然。嘗見六朝人畫《搗衣圖》,其制如此?!睏钌魉姟稉v衣圖》不傳,但此解衡之事理,卻說不通:如此兩個人持“杵”如舂米似的不停地“搗衣”,不論絲綢或葛麻的衣料(或衣服),都會搗得稀爛。其實,楊慎所說可能是古代的“搗練”,即搗洗生絲(粗絲)或葛麻的纖維,去其雜質(zhì),并使纖維柔軟。
今人又一解“搗衣”為洗衣,或與洗衣有關(guān),但這同搗衣詩中的情景不合:洗衣必須用水,在河水邊,或在池塘、井水邊,但搗衣詩中都未寫到水,而是在閨中;洗衣多在白天,洗衣服過程中可用搗衣棒搗幾下(現(xiàn)在農(nóng)村婦女洗衣仍如此,據(jù)說可去污垢),但不會不停地“搗”,更不可能出現(xiàn)“月中聞?chuàng)v萬家衣”的情景。
1965年秋,我在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西部土默特左旗下放時所見當?shù)剞r(nóng)婦“搗衣”,可能與古代“搗衣”比較相近。
土默特左旗所在的土默川,就是古代著名的敕勒川。這里是海拔1000公尺左右的高原平原,北臨大青山,南面是西來又折向南奔騰而去的黃河。這里本來是水草豐美的高原牧場,北朝民歌《敕勒川》“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就是詠唱這一帶的情況。直到清朝中后期,“三北”(指河北、山西、陜西北部邊地)的農(nóng)民“走西口”,前來開墾種植,使它逐漸變成為農(nóng)業(yè)區(qū)。一望無際的黑土地上,散布著稀疏的村莊。這些村莊都比較大,周圍常有一兩個小自然村,村與村之間相距一般十公里以上。村子的名稱多為蒙語的漢譯,但絕大部分村莊已沒有蒙古族牧民的后裔。
中秋節(jié)后,我到了一個叫西淖兒(淖兒,蒙語譯音,池沼、湖泊的意思)的小自然村。吃過晚飯,想熟悉一下環(huán)境,便踏著月光,在村里漫步。這個自然村有五十多戶人家,一條東西向的路,將村子分成兩半。人家都坐北朝南,房前有很大的院落,東一座、西一座散布在路兩邊。村里沒有通電,只見幾家房舍中透出微弱的燈光。靜靜的夜空,靜靜的月光,靜靜的村莊,突然,“梆,梆,梆”,不知從何處傳來幾聲清脆的敲擊聲。接著,村子各處遠遠近近都響起這樣的聲音。這敲擊聲,敲碎了周圍的寧靜。
房東老漢正躺在炕上用一個羊腿骨做的煙斗抽煙。我問他:“外邊‘梆梆’的是什么聲音?”他說:“老板子搗衣?!薄袄习遄印笔沁@一帶的方言,指中老年婦女;“搗衣”,我沒有聽清楚。這一夜,那“梆梆”的聲音大約到深夜才漸漸消失了。
第二天晚飯后,“梆,梆,梆”的聲音又傳來了。我來到另一位同伴的住處,房東是位善于言辭的老年婦女。我問她:“這動靜是做什么?”她說:“天冷了,家家搗衣做寒衣。”她告訴我,她房門前臺階上嵌著的一塊光滑的石頭就是“搗衣石”,一條圓木棒是搗衣的“棒槌”,就是北方民間常見的洗衣服用的棒槌。
聽了房東的介紹,我又走到村子里。半輪寒月高懸在空中,清冷的月光如霜似水灑在地上。每座房屋的背后,都刻畫出黑白分明的陰影。此時,那“梆,梆,梆”的搗衣聲,已響成一片。仔細聽來,聲音有高有低,協(xié)和呼應,雜而不亂,構(gòu)成一種激動人心的樂章。一陣寒氣襲來,此情此景,我想起了李白的詩:“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guān)情?!?《子夜吳歌》之秋歌)想到李詩的意境,再聽那聲聲不斷的搗衣聲,像有訴說不盡的哀怨和凄涼。在此后的日子里,利用空閑時間,我調(diào)查了此地搗衣的詳情。
搗衣是做冬季棉衣必須的一道工序,只搗棉衣的面料(新、舊棉衣衣料都要搗過,棉襖料搗得尤其仔細),不搗棉衣夾里。搗衣者多為已婚的中、老年婦女(方言稱“二老板子”、“老板子”)。搗好一件衣料要不停地敲打幾個小時。白天她們忙于家務,都在晚上搗衣;節(jié)令和時間的限制,便又出現(xiàn)深秋時節(jié)家家戶戶一齊搗衣的局面。搗衣都在房門前,借著月光可以看得比較清楚。搗衣石都是祖輩傳下來的,經(jīng)多年使用,平整光亮。
搗衣的過程是:將舊棉衣的衣片拆洗干凈,曬干(新衣料沒有這道工序);用面粉做出稀糨糊,調(diào)和進粉末狀的染料(多用黑色);衣料放到糨糊中,均勻地揉上帶色的糨糊;將衣料鋪平,晾到八成干,折疊,放在搗衣石上用棒槌敲打。為了將衣料各處都搗到,且不出折子,衣料要反復折疊、敲打。
搗好的衣料平整、光滑、柔軟,顏色亮麗。婦女們常夸獎某位老板子搗的衣料好:“倒上水也不沾,水蛋蛋都滾去了?!迸f時民間用的染料大都是礦物和植物的自然色,附著力很差。將顏料與糨糊混合,通過搗衣為衣料上色,顏色極其鮮艷,但只能保持一年,第二年拆洗時便洗掉了。當?shù)卮┒碌臅r間長約四五個月,一般人家也少有多件棉衣替換,搗過的舊衣料不僅整舊如新,且耐臟。看得出來,“搗衣”是當?shù)剞r(nóng)民做棉衣的一種很適用的處理方式。
這種搗衣法應是“三北”移民帶來的。后來我在明隆慶五年(1571年)刊《墨娥小錄》中看到一種“洗糨絨衣”法,說:“先將絨衣用肥皂湯洗,再用肥皂清湯洗卻,用水二三次洗凈,晾干,入顏色糊糨,晾干,折疊齊整,搗石上槌,再疊再槌,三五次?!睍辛砀剿米匀活伭衔宸N:“土黃(黃)、箬葉灰(青)、蘇木(紅)、槐花(黃)、韶粉(白)”。這種“洗糨”法與上述搗衣基本相同,它們都同時為衣服染色??芍诿鞔腥~以前,這種搗衣法在民間已盛行南北。
古人搗衣詩中所寫的事項、氛圍(婦女、深秋、寒衣、明月、砧杵、搗衣聲)多與土默川的“搗衣”相合。但唐代以前中國尚無棉花、棉布,民間衣著多用葛或苧麻纖維,經(jīng)漚、洗,紡織成衣料,或用野蠶粗絲紡織衣料。用這類衣料制衣前的“搗衣”,是否與上述方法相同?則尚需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