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人們到山西,晉商大院是必看的。近些年已陸續(xù)修復并開放的,有祁縣喬家大院及渠家大院、太谷曹家大院、靈石王家大院、榆次常家大院等等,這些建筑群落在三晉大地上拼出了色彩紛呈的不同圖版。
但不知你是否留意過,晉商不僅在自己家鄉(xiāng)的土地上修建有華美的宅院,同時在全國各地也留下了許多精美的建筑。山西的晉商大院,大都是它們的主人在明代及清康熙、乾隆年間,在外經商發(fā)跡后開始修建的,有的修建期甚至經歷了幾十年、上百年的漫長歲月。同樣,晉商在全國各地留下的富麗堂皇的建筑,也是隨著晉商的發(fā)展而修建起來的。山西商人的生意在外面興盛了多少年,那些建筑也修建了多少年。
山西商人在全國各地留下的建筑,便是諸多的晉商會館。
可以說,斧鑿叮當的晉商會館的修建史,就是一部山西商人從含辛茹苦創(chuàng)業(yè)到馳騁九州方圓的發(fā)展史。
那些散落在全國各地的晉商會館,有的仍以她高超絕倫的建筑藝術,成為當地的重要景觀或文物保護單位;有的僅留下了一些斷碑殘銘;有的則早已毀圮而蹤跡難覓。但與他地商人留存下來的會館相比,晉商會館的遺存還是為數可觀的。
山西商人到底在全國建立了多少會館?過去沒有現在更難以有確切的統(tǒng)計。據我所接觸的資料,因北京是明清兩代的都城,也是晉商匯聚的地方,北京的山西會館最多,約有50多處,或者還不止這個數字。
山西商人在各地的會館,東起江浙,西至新疆,北自奉天(遼寧),南到兩廣,就別說地處中原的河南、山東、河北各省和繁華商埠的漢口、蘇州、杭州、揚州了??梢哉f,凡是商貿繁華的地方就有山西商人,凡是山西商人聚集的地方就有山西會館。
據有關專家考證,會館是明代建都北京后興起的,它最初的功能,主要是為各地在京的官紳提供一個聚會的場所,為進京趕考的試子提供一個暫居之地,有人把這稱之為“官紳會館”或“科舉會館”。而地位低下,排在士、農、工、商“四民”之尾的商人,在這些會館是不得入住的。隨著明朝中葉商業(yè)的迅速發(fā)展,囊豐篋盈的商人們便開始建立自己的會館。他們的置建會館就不僅僅在京城里了,更在全國各地的商業(yè)都市和商業(yè)城鎮(zhèn)置建,于是專門服務于商業(yè)的會館,如雨后春筍,應運而生,“海內最富”、蹤跡無處不到的山西商人的會館,便遍布各地。
二
如果說當初官紳會館的肇始,是代表著同鄉(xiāng)的利益和權勢的話,那么商業(yè)會館的建立,則是為了增強同鄉(xiāng)的凝聚力,表達商人們實行自我約束和管理的要求。同籍的商人們在異地經商,要溝通商情、聯絡鄉(xiāng)誼,會館則為他們提供了極好的場所。
位于北京宣武區(qū)鷂兒胡同的山西浮山會館,有碑石記載云:
我浮山會館建自雍正七年,其館北位五圣像,神德靈應,佑我商人;南建演樂亭,依永和聲,仰答神庥。我鄉(xiāng)貿易諸公,每遇朔望,咸集于此,敬修祀神。雖異地宛若同鄉(xiāng),皆得以敦親睦之誼,敘桑梓之樂矣。
(李華:《明清以來北京工商會館碑選編》,文物出版社,1980年版)
這就極其簡潔地說明了會館的“祀神、合樂、議事、互助”的功能。
山西商人在各地建立的會館,作為他們聚會和慶典祭祀活動的場所,里邊都有精致的建筑。山西商人崇敬自己的同鄉(xiāng)關羽,也便把“義薄云天,精忠貫日”的“武圣”關公當作神供奉。會館里最為宏偉的便是關圣的神殿。他們既求于關公“神威”的護佑,同時也以關公的“誠信仁義”,來規(guī)范自己的商業(yè)行為。
關公本屬全國的通祀之神,在晉商各地的會館里,卻又成了人們聯絡鄉(xiāng)土感情的精神紐帶。
山東聊城山陜會館里,有規(guī)模宏制的關帝殿和春秋樓,因此,山陜會館在當地又俗稱“關帝廟”。(不少地方的山西會館便是這種“關帝廟”的形式。)聊城山陜會館的關帝殿里,有高大的關公神像,前面中獻殿石雕檐柱上刻有楹聯:
偉烈壯古今,浩氣丹心漢代一時真君子;
至誠參天地,英文雄武晉國千秋大丈夫。
這楹聯的上聯稱頌的是關羽的“義”,忠義、節(jié)義;下聯說的是“誠”,至誠、誠信。就是要商人們以關羽為楷模,對國家有忠效之心,做生意講求誠信,至誠就能通天。
在全國諸多的山西會館中,雖然也祭祀有別的“神”,如財神、爐神等,卻沒有不祭祀關羽的。山西商人的發(fā)財之道是什么?有人把它歸之為持籌謀算的經商才能,有人則歸之于“樸誠勤儉”的風尚,實際上除了這些之外,還應歸之于他們良好的商業(yè)人格。在他們看來,童叟無欺即是“天理”,缺斤短兩則為“不義”,買賣公平是天經地義的事。能做到這一點,這就是他們心目中的“良賈”形象。
會館也是同鄉(xiāng)商人公議、“誓盟”的場所。河南南陽社旗(原賒旗鎮(zhèn))的山陜會館,有碑記記載:清雍正年間,這里有山西、陜西的買賣行戶20余家,其中有的行戶改換了戥秤,大小不一,獨網其利。于是,商家們齊集于會館關帝像前,公議秤足十六兩,戥以天平為則。公議之后,不得再改換秤戥。如有犯者,罰戲三天,情節(jié)嚴重者,稟官究治。在關圣的“神靈”面前莊重地誓盟信義,呼喚“良賈”,摒棄欺詐、偽劣,可見晉商把信義看得是多么重要。
在中州古都洛陽,一東一西,有兩大山西會館,東面為“潞澤會館”,西面為“山陜會館”,現均為河南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潞澤會館里有一通《老稅數目志碑》,記載了嘉慶十九年的一場訴訟:潞澤會館以商團的名義,向當地稅收部門交涉減少梭布稅收的事情。此案用現時的話說,因“地方保護主義”,歷時一年之久,才以潞澤商人的勝訴告終。這一例可看出會館作為維護同鄉(xiāng)或同行商人利益的組織,在商業(yè)活動中發(fā)揮著巨大作用。
山西商人對外統(tǒng)稱晉幫,但在內部又以不同的地區(qū)形成商幫,如澤潞幫、臨襄幫、太原幫、汾州幫等。清季票號興起,又形成平遙、祁縣、太谷三大票商幫。山西商人在經營活動中的群體力量的發(fā)揮,會館的作用是顯見的。
三
我看過今人評述晉商的一些文章,有的卻未免顯得偏頗了。在他們筆下,晉商的形象是相當不佳的:他們刻薄、吝嗇,他們不修邊幅,舉止木訥,最后歸之為他們的文化素養(yǎng)不高,不像徽商那樣“賈而好儒”。甚至把清代山西無一狀元,也歸罪在晉商身上。這顯然是有失公允的。
商人的錙銖必較本是善于經營的表現,厚道和忠誠更是經商的一種美德,又有什么不好呢?還有,如果把他們的“學而優(yōu)則商”歸之為目光短淺的話,那么,也只有“學而優(yōu)則仕”才是惟一正確的了?至于有人說晉商“在文化上不曾有過多少建樹”,更是站不住腳的。在這里且不說其它方面,僅從會館來說,晉商在全國各地建立的上百座或更多的精雕細琢的會館、戲樓,無論從數量和品位上看,難道不是一筆極其珍貴的歷史文化遺產?
擁資巨萬的山西人憑藉著豐厚的資財,不僅將各地高層次的文化引入山西,在自己的故里窮極土木,構筑起一座座精巧別致的民居建筑,同時,也把山西的優(yōu)秀文化向外傳送,在不斷的認同和相互適應中,給多年經商的異鄉(xiāng),留下了上百座雕梁畫棟的會館,形成了獨具個性的會館建筑文化。
晉商會館是隨著明清經濟的發(fā)展而紛紛建立起來的,會館越修越好,愈建愈趨奢華,這與商人們的競相攀比、鋪張炫異(實際上也在為自己的商幫作廣告)不無關系。在會館修建上,誰說山西商人吝嗇、摳摳索索?他們是不惜花費巨資的。
河南社旗山陜會館工程即耗費了巨額的資財。這座占地7758平方米、分前、中、后三進院落的宏大建筑,現今基本保存完好,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而它的修筑,從清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始建,經嘉慶、道光、咸豐、同治直到光緒十八年(1892年)竣工,全部工程歷時136年。我們從《創(chuàng)建春秋樓碑記》上可知,興修過程中,“運巨材于楚北,訪名匠于天下”;燒制琉璃磚瓦的瓷土,則是從山西用騾馬遠道馱運而來的。單是一座春秋樓,“建樓費白銀707844兩”,可惜咸豐四年(1854年)毀于捻軍的燒焚,現僅存月臺遺址。再如洛陽山陜會館,始建于乾隆八年(1743年),到道光十五年(1835年)已興旺紅火了近百年,山陜商界決定進行一次大規(guī)模的修繕,為此捐出的白銀達25000兩。
山西商人在各地建筑的會館,從選址、規(guī)劃設計,直到施工的全過程,“一枝一葉總關情”,都是以主人的意愿為主的,所謂“三分匠師,七分主人”是也。從構筑宏偉、建造精美的山西會館難道看不出晉商的文化修養(yǎng)?
如今,晉商會館大都已在歷史的風雨中坍塌、毀壞了,但遺留下來的依舊不少。去年我到山東,知道那里的菏澤、單縣等地均有山西會館。但到菏澤找山西會館,已為一般人所不曉。結果原址就在我所下榻的旅館對面。解放后改修作劇院,如今又都改修成了店鋪,舊影已不復見到。而在聊城,山陜會館則是那里重要的旅游景點,門庭若市,迎送著一批又一批的游人。
往昔的運河重鎮(zhèn)聊城,位居南北交通的要沖,車檣如織,商貿繁榮,文化昌盛,被譽為“漕挽之襟喉,天都之肘腋”,儼然“江北一都會”。各地富商爭相在這里興建會館,運河岸畔先后建起了蘇州、江西、武林、杭州、山陜等八大會館。但隨著運河交通的衰落,諸會館相繼廢圮毀壞,惟獨山陜會館得以獨存,并保存完好,現為全國重點保護文物。
我在會館的大院里徜徉,不禁作這樣的聯想:山陜會館為何會保存至今?豈只是它的幸運嗎?我想,更因為它的璀燦多姿、精美絕倫。美好的東西總是叫人珍愛的,而不忍心輕意去糟塌它。
如今散落在全國各地的山西會館,被當作文物保護下來的仍為數可觀,除了山東聊城山陜會館,還有北京的多座山西地方會館,河南開封、洛陽、社旗、舞陽、郟縣等地的山西會館或山陜會館,還有蘇州的全晉會館、漢口的山陜會館、安徽亳州的山陜會館、內蒙多倫縣的山西會館,等等。翻閱《中國名勝詞典》,你可以看到不少山西會館或山陜會館,都以著名的古建筑躍入了中國名勝之列。
余秋雨先生在《抱愧山西》一文中,談到蘇州的“中國戲曲博物館”時寫道:
……尤其是那個精妙絕倫的戲臺和演出場所,連貝聿銘這樣的國際建筑大師都視為奇跡,但整個博物館的原址卻是“全晉會館”,即山西人到蘇州來做生意時的一個聚會場所。說起來蘇州也算富庶繁華的了,沒想到山西人輕輕松松來蓋了一個會館就把風光占盡。
兩年前我曾路過蘇州,特意去看了全晉會館。雖時間匆匆,但在那高大的頭門梁枋上,在那飛檐翔丹的古戲臺上,又看到了在山西會館建筑中常見的被稱之為“三絕”的精美的磚雕、木雕和石雕。說明書上寫著,“館內建筑融北方粗獷豪放和江南玲瓏典雅的特色于一體”,會館古戲臺“為蘇州現存古戲臺中最為精美的一座”。
真的是山西商人在蘇州占盡了風光。
昔日的蘇州全晉會館,早些年已辟為戲曲博物館,除了館藏珍貴的戲曲文物外,又是當地戲曲票友業(yè)余活動的場所,只可惜在這里已聽不到山西梆子戲激昂高亢的鑼鼓聲了,但我在綿軟的蘇州評彈的絲竹管弦中,仿佛也聽到了一代晉商馳騁南北的往事……
四
這里,要說到會館建筑中的戲樓(臺)了。
會館既然具有“合樂”的重要功能,同籍鄉(xiāng)親在異鄉(xiāng)歡聚,祀神慶節(jié),看戲是少不了的。因此戲樓也便成了會館所必有的建筑之一。凡會館也必有戲樓,而山西會館的戲樓又是其中的佼佼者。
除了上面提到的蘇州“全晉會館”的戲樓外,又以河南社旗縣城“山陜會館”的戲樓最為聞名。社旗會館的戲樓曰“懸鑒樓”,又名“八卦樓”,高30米,上中下三層,飛斗拱,層層疊疊。戲臺上下滿布木雕、石雕圖案。臺下是可容萬人看戲的寬闊場地。兩邊的東、西廂房分上下兩層,那便是達官和巨賈看戲的包廂了。
戲樓兩側的石柱上,還有寓意深長的兩副楹聯:
幻即是真,世態(tài)人情描寫得淋漓盡致;
今亦猶昔,新聞舊事扮演來毫發(fā)未差。
還將舊事重新演;
聊借俳優(yōu)作古人。
這些會館和戲樓,是晉商如日中天時期精雕細琢而成的,它表達了久遠的歷史,顯示了文化的積淀。同時也顯示了當年晉商的豐富的戲曲文化生活。
聊城的山陜會館戲樓,同樣也是建造宏麗的。在戲樓后的休息室和化妝室內壁墻上,還留有清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至1919年在此演出的戲班藝人的題壁,以及京劇、山西梆子、秦腔、河北梆子等劇種的120多個傳統(tǒng)劇目,這是研究我國戲劇發(fā)展的極為珍貴的史料。
開封的山陜甘會館,也是一座構制宏麗的建筑。它始建于乾隆初年,整個建筑以戲樓和正殿為核心,重重疊疊,高低錯落,巍峨壯觀。因大殿祭祀有關圣,歷代開封人也便稱這里為“山陜廟”。成書于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的小說《歧路燈》中,多次寫到去“山陜廟”看戲的情景,這“山陜廟”無疑就是開封的山陜甘會館。這里當會有本地河南梆子戲的演出,也會有山陜戲蒲州梆子、秦腔的上演,有山西上黨戲(即小說中的“澤州羅戲”)的上演。山西商人遠離故土,渴望看到家鄉(xiāng)的戲曲,便不惜重金,邀請家鄉(xiāng)戲班前來演出。山西的梆子戲就是這樣才得以“走出去”,以娛鄉(xiāng)親,也為外地人所接受,甚至在異地扎根、開花、結果。
我到山東菏澤,在當地史志辦和文化局的熱心幫助下,專意考察了當地“棗梆”的源流。棗梆是菏澤的主要地方劇種,是從山西傳過來的。因山東人稱山西人為“山西”,故把這個劇種稱作“梆”。后因這個劇種所用的擊節(jié)梆子是棗木做的,“棗”字與“”字同音,遂定名為“棗梆”。
棗梆在菏澤一帶已有200多年的歷史。從菏澤山西會館道光十一年(1831年)的碑碣上得知,遠在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山西商人在魯西南一帶經商,就有商賈中人閑暇時教人唱山西“澤州調”,即上黨戲。光緒初年,又有澤州戲“十萬班”長期在菏澤、鄆城等地演出,從此以山西澤州調為主形成的棗梆,便成為當地的一個劇種。1949年后,菏澤棗梆劇團曾先后4次回到山西故鄉(xiāng),并與上黨梆子戲同臺演出。
人們說“商路即戲路”,是很有道理的。凡是山西商人活動的地方,就有山西會館,凡是有山西會館的地方,就有山西梆子戲的演出。這也再好不過地說明了山西梆子戲的發(fā)展與晉商的密切關系。由晉商而帶動的山西戲曲,從晉南蒲州梆子起家,一路北上,有了山西的中路梆子、北路梆子,進而又打出山西,衍生出口(外)梆子、京梆子(即后來的河北梆子)。而上黨梆子則從太行山東進,衍生出山東的棗梆、河北的“西調”……山西梆子戲隨著晉商的縱橫馳騁,以會館為依托,拓出了一片廣闊的天地。
(題圖:山東聊城山陜會館山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