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四月,我的第二次婚姻開始了。北京的春天比南方來得要晚些,我和我的第二任丈夫王琰到北京闖蕩來了。
第一次婚姻的結(jié)果是有了一個六歲的兒子,我唯一遺憾的就是我不得不離開兒子,沒有其它舍不下的。我的那個前任丈夫,十分的內(nèi)向,靦腆,結(jié)婚了還是那樣靦腆,他沒有什么道德方面的缺陷,就是兩人在一起沒有話,沒有脾氣,讓人喚不起感覺,不能讓我產(chǎn)生依戀,我不知當初是怎么與他成就了那樁婚姻,最初是我母親為我找的(女婿是她老戰(zhàn)友的兒子,都是高干子女,可以說是門當戶對)。漸漸母親對他感覺不滿意,后來發(fā)展到阻止我與他交往。我是一個倔脾氣,越阻擋我,我就越要跟他往來??礃幼游夷赣H眼光對了,我的丈夫不適合我,但我們維持了五年平平淡淡的婚姻,從來就沒有過熱烈的感覺。那年月,城里的舞廳多起來,人們生活自由的程度在提高,“離婚”一詞在我們生活中出現(xiàn)得多了。我和我的女朋友商量:總不能跟自己不愛的男人過一輩子吧,不能因了兒子耽擱自己一生的青春,我決定離婚。
我又開始了追求自己理想的生活。
生活真的如我所愿,我所愛的人出現(xiàn)了,我新的丈夫王琰給我的生活帶來了亮麗與神奇。他是一個畫家,大胡子,外表看上去有著西部牛仔的強悍與活力,他身上煥發(fā)出的熱情感染和俘虜了我,讓我身不由己地跟他轉(zhuǎn),他的畫尤其讓我敬重,那是一個復雜而神奇的世界。我與他生活在一起那種熱情和心跳是與我的第一個男人從來沒有體會到的。我想:這就是我所要的生活。
在我們認識的那年,他已離婚了,跟他和第一任妻子分手,他的女兒被前妻要走。我們在武漢租了房子,陪他四處接活,搞雕塑,星期天我們郊游,在夜市里購物,享受著兩個人在一起的甜蜜。
然后我隨他來到北京,我們提著兩個大皮箱,箱子里盛著他的100張畫和畫具,站在風中的長安街向行人打聽畫家村的地址。
那時候畫家村十分有名,全國各地的畫家們集中到圓明園畫畫。他們大都放下優(yōu)越的物質(zhì)生活環(huán)境,來北京圓他們的藝術(shù)夢。生活并不是如人所想的那么如愿,畫家們租著農(nóng)民的房子,過著艱苦的生活,那完全不是在武漢時我們所過的生活。我父母都是高干,一直住在樓房里,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但到了畫家村,住在農(nóng)家的院子里,總是不習慣。后來我們買了一個院子,王琰是那么熱愛那個院子,他一見到眼睛就發(fā)亮,能閉戶在寬大的畫室里畫畫,然后到院子里面侍弄花草,這是他多年前所設(shè)想的生活,是他真正所愿的生活。
整整兩個月,我們一起勞動,建設(shè)我們的新家園,在院子里我們栽上楓葉樹,壘起三角形的房子,養(yǎng)起了波斯頓狗。屋子里掛起了他的一幅幅新作、我最愛看他的畫,畫將屋子照亮了,引來了更多的畫家的欣賞和畫商的親睞。
生活漸漸地安定下來、平靜下來,過去了的生活沒有因了離婚和遠離而退隱,在兩個人過著安靜如愿的生活的時候,我與前夫生下的兒子時常闖到生活中,改變著我生活色彩,使我的小院的天空變暗,總有不安穩(wěn)感,一種負罪感:我生下了他又丟棄了他,有時感受自己的幸福是要與兒子共享的。自己高興大笑之后發(fā)現(xiàn)身邊沒有兒子,人一下置身于苦澀之中,我們兩個人一下從幸福的巔峰落入苦痛的深淵。夜里,我聽到王琰長長的嘆氣,我知道他也想他的女兒,我故意問他為什么嘆息,想分散他內(nèi)心的不安,但我明白彼此的隱疼是對方無法排解的。王琰回湖北去看她的女兒,他前妻不讓他看,他到女兒學校門口將女兒從自行車上攔截下來,女兒什么也不與他說,只是哭。
他成了自己女兒所仇視的人。
我的兒子不承認他母親離婚,他從不與人說他爸爸和媽媽離婚了,別人問他,他說我媽媽出差去了。最初離開兒子,我總是想到他,人整個恍恍惚惚的,有時我在夜里驚醒,想見到兒子。我回武漢給兒子買他喜歡的東西,找車陪他四處游玩,坐出租車我望著前面,從余光里看著兒子偷看著我,那表情帶有疑惑與不解,好像在說:你是我媽媽為什么又要遠離我,你生下了我為什么不養(yǎng)我。當我面向兒子的時候,他又避開我,我們之間好像隔著一個巨大的溝壑。
有時候兒子從武漢打來電話,在電話中他的聲音十分陌生,聲音變粗了,我明白他進入了青春期。他說他上重點中學了,在電話里他不叫我媽媽,叫我李小葦。放下電話,我很久回不過神來,身體像被撕裂了一樣痛。為了贖罪,我為兒子買了幾份保險:99鴻運。
我知道那最多只是對自己的一個安慰,那種痛即使是擁有了愛情也是無法緩解的,而且給我們本來幸福的婚姻布滿陰影。一次,他回家去看女兒,我覺得這是很應該的,那是他的血肉啊,并不是因了我就能放棄他對女兒的愛。他看他女兒回來,我問他給他女兒錢了沒有,但他說了假話,我們?yōu)檫@爭吵起來。他的說假我是理解的,他是本能的說假,或者說是避免發(fā)生什么夫妻間不愉快的事。但我想他應該說真話,他是應該給他女兒錢的,我忍受不了他對我的不坦白,我為此氣過哭過,感覺第二次婚姻再如何兩人投契,也無法彌補一個破碎婚姻之后的裂縫。
我想人一生只能有一次婚姻,第一次婚姻是多么重要啊。即使第二次婚姻如何幸福也滲進了諸多苦澀的味道。
但就是那幸福中的苦澀加強了我們在一起的幸福,讓我十分珍視,感覺它來之不易。我像從前愛著自己的男人,沒有后悔自己的選擇,雖然在長久的婚姻中我們也有過爭吵甚至遠離,我甚至想起第一個男人的好處來。兩個人生活在一起久了,問題都會冒出來,關(guān)鍵是要理解著過日子,我甚至想過,假如我們是第一次婚姻,沒有過挫折,我們說不準一氣之下會離開對方,是第二次婚姻,讓我們更加珍惜來之不易的兩個人結(jié)合。
我是一個脾氣暴躁的人,一次,我因?qū)Ψ酱蚺茖ご碳幊沉?,我就收拾了東西,離開那個小院子。回到武漢,想重操自己的服裝設(shè)計。在武漢呆了一些日子,人總是走神,心里放不下他,就像那年月我放不下兒子。但兒子最后還是放下了,可我放不下我現(xiàn)在的男人。我們是經(jīng)過婚姻折騰的人,我不能再次破壞我們的第二次婚姻。
我還戀記著家中畫室里掛著的一幅幅畫,我想他會出大名的,他要人照顧的,他像一個大孩子,沒有了我,他的生活會一團糟。
想到這些,我什么自尊心都沒有了,我給他打了電話,在電話中他講一個畫家到院子里串門,問,小葦呢?他就哭起來了。我想他也是依戀我的,離不開我,在我們分開的日子,他說常常餓肚子,畫也畫得少了。
第二次我們通電話,他說:你回來吧。我就當夜上火車,回到了那個我們共同建設(shè)的院子,我一進門就歡快地收拾院子,忙著打掃,喂雞養(yǎng)狗,覺得這個院子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它。
我們總覺得院子里缺少一個人,我們想要一個孩子。我們過去的孩子都長大了,他們不會與我們生活在一起,過去所有的疼痛都過去了,我們想要一個我們兩個人的孩子。我懷了好幾個,總是保不住,每懷一次,就掉一次。到了1999年,我們的女兒終于出生了,這一年,我39歲,他43歲。
我們的女兒來之不易,我們是在多年磨難后有了我們共同的女兒,是在我們與自己的兒女分散多年之后,她終于到來了。王琰抱著女兒時說:爸爸最喜歡你,你是爸爸的寶貝。我幸福得不得了,女兒長得極像他,我們情不自禁地說:女兒是天賜的。
有了小孩,我們無論如何再也分不開了。生活中我們免不了爭吵,有時生氣了想要離開對方,我們都想把孩子抱走,他抱著孩子的頭我握著孩子的腳,孩子在我們中間連結(jié)著我們,使我們無法再分離。
現(xiàn)在我生活得十分平靜,完全不是過去的我,我回到武漢,回到過去女朋友們中間,他們說我換了一個人,說實在的,我的第二婚姻改變了我,改變了我的生活習慣,我越來越活得真實樸素,對人和事充滿了理解與寬容,學會了珍惜。
(編輯/魏小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