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7月25日,舞鋼市發(fā)生了一起雇兇殺人案件。讓人吃驚的是,這起兇殺案的策劃者,竟是被害人所在單位的廠長、副廠長、會計和法律顧問。殺人的決定,正是在他們集體研究后作出的。
職業(yè)病
被害者劉玉苗,是舞鋼市永裕印刷廠的女職工。導致她遇害的主要原因,是她在工作中落下的職業(yè)病。
1980年,當時21歲的劉玉苗進廠在漆印車間當了工人。4年后,有天上班時,劉玉苗突然昏倒:頭暈、嘔吐、胸悶、惡心,而且“怪”病兩三天犯一次。劉的病情越來越嚴重,經(jīng)反復檢查后,職業(yè)病防治所終于作了鑒定:慢性輕度溶劑汽油中毒。
原因出在廠里。廠里用的是老式的鉛印設備,500平方米的車間,每天要用汽油1.5公升,這種工作環(huán)境自然對人體有害。包括劉玉苗在內(nèi),該廠共有4人先后落下了這一職業(yè)病。
但劉玉苗仍然堅持上班,導致病情逐漸加重,長期沒有例假,并誘發(fā)間歇性的精神失常。結(jié)果,從1997年始,因“能寫能算、能說會道”、“勤勞肯干”等長處早已被提拔成生產(chǎn)副廠長的劉玉苗,被迫開始住院治療。
同年,與另外一位有類似情況的女工一起,劉玉苗與廠方解除了勞動關(guān)系,獲得了2.5萬元的一次性補償。
然而,從2000年開始,劉玉苗意識到自己被廠方騙了。根據(jù)國家《職業(yè)病防治條例》:身患職業(yè)病而不能工作的正式職工,企業(yè)不能一次性給予補償后推出門外,更不能解除勞動關(guān)系。知道自己被解除勞動關(guān)系屬于非法后,劉玉苗開始上訪,和她情況相同的姐妹有好幾個,但敢于站出來維護自己權(quán)益的,只有劉玉苗一人。
上訪
“她一個星期來幾次。”舞鋼市經(jīng)貿(mào)委的一位官員說。對這事感到頭疼的,還有印刷廠前后兩任廠長劉慶國和劉建超。
1990年代中期接任廠長的劉慶國,和“直來直去”的劉建超相比,是個“笑瞇瞇、輕言細語”的人。
已經(jīng)不能工作的劉玉苗,無疑是印刷廠的一個包袱。在試圖解決這個“麻煩”時,劉慶國和劉建超使用了兩種不同方式。
每次去廠里報銷醫(yī)藥費,劉玉苗常遭到白眼,經(jīng)常是劉慶國踱過來解圍,“玉苗,廠里沒什么錢,這樣吧,我這有百兒八十塊錢,先拿去?!?/p>
1997年,劉慶國等6人將這個市屬的國有舞鋼印刷廠購買下來,改制為永裕印刷廠。趕在改制前,劉慶國拿到了白紙黑字的協(xié)議,解除了廠里與劉玉苗等2人的勞動關(guān)系,而按照與市里的轉(zhuǎn)讓協(xié)議:他將接收全部在冊職工并安排工作,負責他們的養(yǎng)老統(tǒng)籌、醫(yī)療費、福利等。
上訪同時,劉玉苗還揭露了廠里存在的其他一些問題:長期沒交養(yǎng)老保險金;廠里本該贏利,虧損是不是因為貪污?
不止一次,劉慶國對主管的領導抱怨:“已經(jīng)簽過協(xié)議了,她這是在‘訛’我們!”
不斷地告狀讓劉慶國很困擾,劉玉苗當過廠領導,對經(jīng)營情況了如指掌,尤其是精神病發(fā)作時,思維更加清晰、亢奮,記憶力特別好。
劉慶國想了很多辦法與她和解,找熟人、談判、再賠一部分錢……但就是不答應劉玉苗恢復勞動關(guān)系的要求。
劉玉苗不依,“這是我的合法權(quán)益,我要討個說法。”
沖突
2002年,劉慶國出讓了股份,劉建超,劉玉苗的堂兄,出任印刷廠廠長。劉慶國改任副廠長。堂兄劉建超一上任就找劉玉苗談話,讓她看在一家人的面子上,不要再告了,等適當時機,廠里再給她一些補償。但劉玉苗不答應,她的要求只有一個,就是要恢復和廠方的勞資關(guān)系,補發(fā)多年的工資和醫(yī)療費,并辦理病退手續(xù)。
這個要求被劉建超拒絕,“你要是不聽話,就胡鬧吧,到最后看誰來管你。”
劉玉苗反擊說:“你要管我,就給我把事辦了,你要不管,我就到上面反映問題去?!本瓦@樣兩人不歡而散。
此后兩人爆發(fā)了一次暴力沖突:劉玉苗拿著藥費條子找劉建超簽字,劉建超不簽,“你都不是廠里的人了?!眲⒂衩缗c之爭執(zhí)起來,劉建超讓劉玉苗出去,劉玉苗不聽,脾氣暴躁的劉建超重重地打了劉玉苗一記耳光。
劉玉苗當時頭痛得“嗡嗡作響”,到醫(yī)院一鑒定,是耳膜穿孔,構(gòu)成輕傷。按法律規(guī)定,致人傷殘要承擔刑事責任,劉玉苗要向執(zhí)法機關(guān)控告。劉建超害怕了,經(jīng)人說和,賠償了劉玉苗醫(yī)療費2萬元。雖然錢是印刷廠出的公款,但劉建超感到十分窩囊。
起訴
其實,舞鋼市有關(guān)方面對問題的嚴重性也似乎有預感,一位官員曾直言:“得趕緊處理,否則會出事的?!?002年初,當?shù)厥姓?、市總工會有關(guān)負責人開了四次會研究劉玉苗的問題,最后決定:劉玉苗回廠上班。
但由于廠方原因,劉玉苗無法上班,無奈之下,她被迫將印刷廠告上法庭,雙方的矛盾開始進入白熱化。
訴訟案一波三折,因為訴訟主體、訴訟權(quán)、訴訟時效等問題,法院先后3次推遲開庭。這時已經(jīng)到了7月份。兇殺案的導火索,在這時開始點燃:
7月20日,劉玉苗接到勞動局的通知,去辦理病退手續(xù)。在勞動局填表后,鑒于有些欄目須廠領導簽字,但劉建超趕到勞動局,拿起表格掉頭就走。
劉玉苗追到廠辦公室后,劉建超提出條件:“要填表可以,你到法院撤訴。”
劉玉苗惱了,“我是依法訴訟?!眱扇嗽俅伟l(fā)生爭吵。
劉建超徹底失望了,“你擋我的路,我整死你?!眲⒂衩玑樹h相對:“你想整我,我還想整你哩!”
劉建超嚷起來:“就憑你?再來十個也整不住我?!?/p>
劉玉苗急了,拿出一個筆記本,上面詳細記載著日期、車號等印刷廠印盜版書的信息,說:“就憑這個!你印盜版書的事兒,我馬上給你捅出去?!眲⒔ǔ樕n白,把表給了劉玉苗,“你走吧,我再也不想看見你啦?!?/p>
殺人
沖突就此達到了頂點。
當天晚上,焦躁不安的劉建超,召集副廠長劉慶國、會計王玉煥、法律顧問漯河市華表律師事務所律師唐某,一起開會商量對付劉玉苗的辦法。
作為律師,唐某深知,在道理上,廠里站不住腳。于是主張廠里再給劉玉苗多賠點錢。
根據(jù)“情報”,法院對劉玉苗的判決將在10萬元以上,“這個數(shù)目太大了”。幾個人都不愿意。
昏暗的燈光下,劉建超的臉色顯得很可怕:“找人干掉她!”
半天沒有人說話。副廠長劉慶國猶豫了:“這樣做太過分了吧,她畢竟是你的堂妹啊?!眲⒔ǔf:“她是我仇人,非干掉她不可?!?/p>
“殺人要償命的?!睍嬐跤駸êε铝?,她與劉玉苗也有親戚關(guān)系。
“不怕,我們弄周密點,請人來干。”幾個人最后商議了這樣一個結(jié)果:廠里出資1萬元交律師唐某,讓他負責找殺手。
這場密室謀劃,一直持續(xù)到半夜。
雇兇殺人開始了周密策劃,7月25日,唐某雇的兩位殺手埋伏在工廠宿舍樓梯處。這一天,天氣“恰好”大雨;工廠“恰好”放假;平時不打牌的劉建超,四處找人打牌,還“恰好”約到了一位派出所民警。
在遇害的當晚,劉玉苗到姑姑家吃完這頓最后的晚餐,約10時左右,回宿舍的劉玉苗走到樓梯處,突然遇到兩個身強力壯的殺手襲擊,劉玉苗當場倒地身亡,“聲都沒吭出來”。
一個星期后,在公安機關(guān)的周密偵查下,幾位“策劃者”一一落網(wǎng)。目前,此案正在進一步審理中。
反思
劉玉苗的遇害,雖事出偶然,但偶然中也有些必然性因素。
據(jù)法院的一位人士透露,即將宣判的案件,劉玉苗可以得到的合法賠償數(shù)確實將是10多萬元。
10萬元是筆怎樣的“巨款”?可以用以下幾個數(shù)據(jù)來說明:當?shù)爻砸淮卧绮椭灰?.5元,商品房為400多元/平方米,而當年劉慶國購買印刷廠的價碼是:10.5萬元。
“賠償劉玉苗會讓廠子破產(chǎn)”,舞鋼市的一位官員說“廠子效益本來就不好,更可怕的是,工廠還有好幾個人有類似的問題,賠了劉玉苗,其他人也要賠怎么辦?”
同時,在1997年之前,僅該廠欠交的養(yǎng)老保險金就達到8萬多元,此后也一直拖欠,依靠這些非法的手段,工廠在維持著運轉(zhuǎn)。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終于發(fā)生了“集體研究決定”殺人的慘劇。
和印刷廠解除勞動關(guān)系后,因為沒有房子住,劉玉苗依然住在印刷廠的集體宿舍里。她有過幾年的不幸婚史,除了自己看病吃藥以外,劉玉苗還要供養(yǎng)正在上大學的女兒。她一邊看病一邊打工,給飯店洗過碗刷過盤子,在新疆打了一年工,干過印刷廠的機印工,給公司推銷過產(chǎn)品,擺過地攤……但她還是沒法保證自己和女兒的生計,在這種時候,依法恢復與工廠的勞動關(guān)系,索賠,成為她認為的最好的生存出路。
此案的發(fā)生,還留下了一些耐人深思的疑問:作為劉玉苗的堂兄,是什么使得劉建超泯滅了親情和人性,對親堂妹舉起了屠刀?身為律師,唐某是怎樣助紂為虐,導致一個生命的隕落?
最慘痛的記憶留給了劉玉苗的女兒麗麗。在心靈深處,她永遠也忘不了這樣一幕:盡管在外人面前,劉玉苗顯得那么堅強,但在和女兒一起時,她會“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咬著牙,無聲地哭”。
(摘自《南方周末》原標題為《一場“集體研究決定”的謀殺》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