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6年,英國探險家漢斯·菲舍爾展開穿越撒哈拉沙漠心臟地帶的大膽旅程。將近100年后,約翰·賀爾抱著同樣的精神,決定向同一條路線挑戰(zhàn)。兩人也面臨同樣的命運:沒有好的駱駝,他們肯定會送命。
《橫越撒哈拉》開啟了我的大膽旅程
我們騎駱駝沿著一條古代撒哈拉商隊路線,從查德湖前往的黎波里,進行3個半月、2400公里的漫長旅程。在19世紀末之前,這路線主要是撒哈拉以南地區(qū)和地中海沿岸阿拉伯城鎮(zhèn)間的奴隸路線。只有最強健的奴隸才能撐完這沙漠之行,但等他們抵達利比亞馬蘇克時,也只剩下皮包骨了。從19世紀起,這條路線就被當?shù)氐鸟橊勆倘水敵杉兇獾馁Q(mào)易通路來使用。已知最后一位沿此路線走完全程的外國人,是瑞士出生的英國人漢斯·菲舍爾,他于1906年完成了橫越沙漠的壯舉。
菲舍爾的書《橫越撒哈拉》開啟了我的想象。我愛上了他描述恐怖沙漠荒原上的刺激遭遇:好幾天尋不著水源,綠洲不但少而且相距甚遠。我深深體會到駱駝的驚人能力,它們能在最惡劣的環(huán)境、最漫長的旅程中幸存下來。書中還寫到充滿敵意的部落與伺機掠奪的圖阿雷格族人,但是對于自己驚人的成就,他卻十分低調(diào)——菲舍爾穿越沙漠,不僅沒有造成人員傷亡,又帶著重獲自由的奴隸(他們跟隨隊伍尋求保護),從的黎波里循著一條古代的駱駝路線,安然回到他們阿爾及利亞的家園。
菲舍爾當年服務(wù)于“北阿爾及利亞政治局”。完成這趟旅程之后,他詢問上司是否能再進行另一次探險,反方向從查德湖走回的黎波里。很遺憾,菲舍爾的提議被上司冷冰冰地否決了。
于是,在將近100年后的今天,我決定照自己的方式來做,踏上當年菲舍爾未能如愿完成的旅程。經(jīng)過6個月難熬的等待,我總算獲得利比亞當局同意我騎駱駝橫越利比亞。
一天7小時走在景色單調(diào)的土地上,日復一日,讓人難以承受
我們遠征隊的成員來自各地、形形色色:杰士伯·伊凡斯是來自肯尼亞的牧場主,擁有自己的駱駝。他曾在1997年跟我一起參加探險隊,到中國戈壁沙漠研究野生雙峰駱駝。他深諳森林世界、充滿魅力、足智多謀,同時也是駱駝專家,此行他擔任遠征隊的獸醫(yī)。袁國映,我們昵稱他“教授”,是一名已退休的中國動物學教授,年逾六旬;當初要是沒有他的協(xié)助,我絕不可能獲準進入戈壁的羅布泊區(qū)域研究雙峰駱駝。為了報答“教授”,我想讓他有機會成為紀錄上第一位騎駱駝橫越撒哈拉沙漠的中國人。強尼·派特森,土生土長的英國人,年齡比其他隊員年輕30多歲,但在橫越非洲和亞洲方面已擁有多年經(jīng)驗。卡斯坦·彼得,德國攝影師,特別鐘愛艱巨的拍攝任務(wù)。
我們這些外國人還雇了4位圖阿雷格族人做幫手:伊哈姆和阿爾加利,以及圖阿雷格族奴隸的后代亞當和亞薩利。除了這幾位駱駝專家之外,我們還聘用了3位分別熟悉不同路段的向?qū)А?/p>
我們的遠征隊共有25頭駱駝,9頭作為坐騎,16頭背載行李;行李最重的有90公斤。負責載物的駱駝中,有5頭是褐底白斑的品種。這種出色的動物有著藍色眼珠,而且全是聾子,這是這種顏色的駱駝共同的特征?;蛟S就是因為它們聽不見,它們也是遠征隊最難搞的駱駝。
我們離開查德湖踏上遠征后,便來到一大片似乎無邊無際的矮樹林,向北一路延伸。這片矮樹林叫做“提恩土瑪”高原。我們的第一個難關(guān)就是對付一種強悍難纏的芒刺。帶著細小且極端銳利芒刺的草布滿了整個高原,使我們無法在騎累了駱駝之后下來步行,因為芒刺會帶來強烈的不適。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駱駝毛的生長方向可以防止芒刺扎到腿上。除了芒草,提恩土瑪上也滿是蝎子。雖然有一次我們在一張睡袋下發(fā)現(xiàn)6只蝎子靜靜躺著,不過幸運的是沒人被蜇到過。杰士伯為了防止我們被蛇咬,還帶了一根使用電池的趕蛇棒。他說萬一被蛇咬到,只要及時使用,電擊效果就能減輕蛇咬的影響。所幸旅途中我們沒有機會測試這種江湖療法。
帶領(lǐng)我們穿越尼日爾的向?qū)莻€土布族人,名叫阿巴。自古以來,土布族人就居住在尼日爾北部、利比亞及查德境內(nèi)的撒哈拉沙漠,他們仰賴棗椰或家畜勉強維持生計。早在菲舍爾之前,他們與圖阿雷格族便爭斗不休,直到今日兩族間的世仇記憶還是難以消弭。
一天7小時走在景色單調(diào)的土地上,日復一日,實在是讓人難以承受。強尼經(jīng)常設(shè)法邊騎駱駝邊看書,我也試過,但1小時后,駱駝?chuàng)u晃的步伐就會令我惡心。而且如果我看書的話,就無法專心駕馭我的駱駝。聰明的駱駝似乎也察覺到這一點,便趁機脫離隊伍走自己的路線,結(jié)果往往與遠征隊的方向完全相反。有一次,我試著在橫越提恩土瑪時一路唱歌,絞盡腦汁把記得的歌曲和詩歌都挖出來。當然你也可以騎上前去找個同伴聊天,但如果強風迎面襲來,想聊天根本不可能。所以只好盡想些稀奇古怪的點子,盡快把自己帶入異想世界里。
我們緩慢地走著,在周遭的矮樹叢的陣陣熱浪中閃耀跳動,這片廣袤的高原似乎永遠也走不完。蔚藍的天空罩著一層炙熱白霧,惡毒的烈日拷打干焦的地表與沙土,我們身上的汗水在離開毛細孔之前就已蒸發(fā)了。
有時,在路線旁會掀起一個小旋風,卷起碎細草葉,舞動一兩米高后,便逐漸消散,但隨即又再度卷起,往矮樹林的方向襲去,然后又一次不見蹤影,但一瞬間,它又突然掀起,從天而降直朝我們撲來。暴虐的旋風卷起一團渾厚的沙塵,把刺人的沙塵吹入我們的眼睛、耳朵、鼻子,還朝我們的臉吐出難耐的熱氣,然后它再次跳回沙漠,只留下焦渴的我們,大口地喘著氣。
進入真正的駱駝國度,一個連引擎也征服不了的世界
3個星期后,這片芒刺地突然被高大的沙丘所取代——我們抵達了“比爾馬大沙漠”。此時我們才深刻感受到,我們終于來到了真正的駱駝國度。我們已經(jīng)進入一個連引擎也征服不了的世界。在某些地方,駱駝會陷入松軟的粉狀沙中,但它們會努力掙扎,從沙中抽身,越過沙丘。爬坡困難時,它們會發(fā)出咕嚕聲,而下坡時則向前猛沖。載運行李的駱駝都用繩索系在一起,排成長長的一列。在這些駱駝走下陡峭的坡面時,亞當會在它們身旁來回奔跑、驅(qū)趕它們前進,以確保遠征隊的步調(diào)能夠一致。萬一駱駝步調(diào)不一,繩索就會斷裂,遠征隊會因此分散開來,導致整個隊伍必須暫停,重新調(diào)整,綁好繩子才行。
沙漠中的沙丘高低起伏,既平靜,又荒涼孤絕得恐怖。深入沙丘5天之后,我們滑下沙丘來到了“阿加登”綠洲,心中充滿強烈的成就感,也有如釋重負的輕松。我們從阿加登向北蜿蜒前進到比爾馬,沿途又經(jīng)過幾個綠洲。每到傍晚,我們在這些綠洲旁躺下入睡,四周盡是一望無際的沙海,仰望天空,壯闊的繁星在頭頂閃爍。一切安靜無聲,仿佛世界上只有我們跟這些駱駝存在。有時在黎明來臨前,整個地表會籠罩著一層渾厚的迷霧,使得沙與天空合二為一。到了破曉時分,一道光芒漫射開來,將迷霧和星星驅(qū)離。接著,強尼就會醒來,開始生火煮茶。
越往北走,夜晚的溫度越低(通常低于零點)。用完早餐后,把行李裝到駱駝背上得花1~2個鐘頭。我們的手指因低溫而凍僵,極難握住或拉結(jié)了冰的繩索。上裝備時,我們就被駱駝的呻吟給淹沒,因為只要兩邊重量不平均,駱駝很快便會告訴你,它用一聲厭惡的長嘯說,你行李裝得真差勁。
等到我們抵達跟庫卡瓦840公里的“比爾馬”古綠洲,我對我的坐騎“帕沙”感情日增,其程度只有我對它安全踏過這許多沙丘的敬佩可相比擬。最初,帕沙的個性既蠻橫又任性。但我深知想抓住動物的心,最佳方法就是掌握它的胃,所以我決定在行程中與帕沙一同分享我口袋里的棗子?!昂伲辽??!蔽铱偸沁@么說,然后它會扭動細長的脖子轉(zhuǎn)過頭來,接住我向前彈出的一顆棗,然后同樣利落地吐出棗核。
然而,正如圖阿雷格族人所說的,駱駝就跟某些人類一樣具有雙重性格。有時候,帕沙非常溫馴聽話,有時卻極其暴躁頑固。這種雙重天性也影響到帕沙與隊上駱駝的關(guān)系,它總是堅持必須吃到它應(yīng)得的分量——就會在競爭對手的背上狠狠咬上一口,當然,這會招來連本帶利的反擊。有10天的時間,我不能騎帕沙,因為我的鞍座有可能使它背上的兩個大傷口更加惡化。
錯估了牧草數(shù)量,只得狠心讓駱駝在惡劣環(huán)境下空著肚子賣命
我們來到比爾馬鎮(zhèn)稍作休息后,又繼續(xù)朝利比亞邊界邁進,踏往一個任何植物都無法生長的古代沙漠?!耙恢圾B的蹤影都見不到,”菲舍爾如此描述,“沒有任何活的動物,甚至連最小的昆蟲或最粗壯的草,都無法在蓋滿路面的暗色碎石上生長?!蔽伊舷霑羞@種情況,便在比爾馬添購了喂駱駝的草料及額外的補給品。隊上的圖阿雷格族人都不曾走過這段路,所以實在難以估計該買多少牧草。果然,結(jié)果證明,我大大低估了這條路線的長度(290公里)和險惡的條件。路線兩旁的駱駝骸骨正好替菲舍爾筆下的“呼嘯荒野”留下了絕佳見證。
東北風刮起陣陣沙塵,吹在臉上有如針扎般刺痛,而駱駝的搖晃讓我想吐。“教授”注意到這一點,告訴我他已經(jīng)算出我們坐在駱駝上每小時前后擺蕩的次數(shù)有4000次?!叭绻覀冏?00天,每天10小時,那么將總共擺蕩400萬次,”他說,“這是第一個由中國人創(chuàng)下的紀錄,應(yīng)該列入吉尼斯世界紀錄才對!”
經(jīng)過5個乏味的白晝和凜冽的夜晚,我們抵達圖莫的破舊邊哨。駐守哨站的利比亞士兵擋住我們的去路,撂下簡單而毫無妥協(xié)空間的一句話:“這里外國人禁止通行?!蔽覀儽黄却藘商欤K于等到通關(guān)許可。
眼前的路日益險惡。寒風在荒原上狂嘯,吹起沙塵直撲我們臉上。走到這里,更凸顯出我對駱駝牧草數(shù)量的錯估,我們的駱駝必須再多忍耐3天無草可吃的日子,才能抵達利比亞境內(nèi)的第一個綠洲“泰杰爾希”。駱駝不喝水可以撐7天,甚至更久,但在惡劣環(huán)境下賣命,就一定得進食。我硬起心腸推算,隊上較為體弱的駱駝,恐怕很快就要加入路旁的骸骨堆了。
沒有草的第一晚糟糕極了。我們在一堆古代墳墓旁夜宿,借此稍稍躲避寒風的吹襲,而饑腸轆轆的駱駝?wù)驹谖覀兯闹埽⒅覀?,仿佛在?“你們在干嘛?我們整天這么賣命,食物呢?”我感到十分羞愧。
后來奇跡出現(xiàn)了。我們來到一個地方,發(fā)現(xiàn)有一組商隊曾在此扎營過夜,但跟我們不同的是,他們攜帶了充足的糧草,多到還留了一些在沙堆里。我們跳下駱駝,沖向前去搜刮這些牧草。翌日奇跡又出現(xiàn)了,在另一個扎營地點又發(fā)現(xiàn)更多牧草。
更令我們沒有想到的是,這荒野里居然還藏了另一個奇跡。某天傍晚夕陽西下之際,我們瞧見沙中躺著一個袋子,阿爾加利前往一探究竟。萬萬沒想到,袋子里竟是一瓶瓶的威士忌。一定是某個可憐的旅人在抵達圖莫哨站邊關(guān)前,心生害怕而拋棄了這些違禁品。
威士忌與牧草讓我們撐到了重要的綠洲城鎮(zhèn)卡城倫。
歷時百天的撒哈拉沙漠之旅終于走到了盡頭,離別的感傷情緒讓人心緒不寧
然而隨后遭逢高達100米甚至更高的沙丘時,我又開始憂心忡忡了,因為我們的駱駝已經(jīng)露出疲態(tài),有些是幾乎累垮了,有一兩頭已經(jīng)開始跌跌撞撞——這往往不是好征兆。最初兩天,我們找到了一叢叢的粗草,讓駱駝可以借此果腹,但后來有兩頭明顯已精疲力竭。我激勵它們發(fā)揮意志力,繼續(xù)向前,只要走完這6天路程,抵達高原北側(cè)山麓塔卜尼亞的水井,它們就能置身在草木繁盛的環(huán)境中,盡情進食、休息,甚至康復。然而一頭駱駝只撐了兩天,最終累倒了,再也無法行走。我的日記里寫道:“我被迫遺棄這頭疲累不堪的駱駝,因為此刻它幾乎是在隊伍后頭被其他駱駝用繩子一路拖著走。我不愿拋下它,但我知道沒有選擇。于是我們解開了繩索,放走這頭鞠躬盡瘁的可憐動物,讓它走向那無法逃避的最后終結(jié)。”沒過多久,第二頭駱駝也倒下了。如果有槍,我會馬上結(jié)束它的生命。但用利刃割喉這個方法,我與圖阿雷格族人都下不了手;圖阿雷格族人從來不殺駱駝。
終于,阿爾加利帶領(lǐng)我們走下一道陡坡進入了一條窄長的峽谷,沿著峽谷最后我們抵達了塔卜尼亞水井。在這里,柳與相思樹生長茂盛,足夠讓駱駝大快朵頤一番。不難想象自從羅馬帝國時代,在出發(fā)征服險惡的哈姆拉石漠前,商隊在此休憩的畫面。
現(xiàn)在我們往北朝此行終點米茲達邁進。順著這郊野最后將抵達熙熙攘攘的利比亞首都的黎波里。自從長征開始以來,我們終于第一次走在柏油道路旁,來往的駕駛看到我們狼狽的模樣,紛紛放慢速度,從車窗拋出面包給我們。我們在米茲達郊外8公里處扎營。我想找到一家買家買下我們的駱駝。利比亞人非常喜歡吃駱駝肉,但我堅持絕不讓這些替我們辛苦賣命的駱駝落入手持菜刀的屠夫之手。最后我把駱駝賣給了一名旅游業(yè)者。
繁忙擁擠的人潮車潮,與一臉嚴肅的商人激動地討價還價,毫無怨言的駱駝露出的憂傷、困惑的表情,我們和圖阿雷格族人感傷的別離……這所有的一切,都讓我不得不意識到,我們遁入的駱駝世界的100天旅程已經(jīng)結(jié)束,而我們跟漢斯·菲舍爾的關(guān)系也終于結(jié)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