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尖刀,我的冷靜與柔情,仿若靈光一現(xiàn),也許有可借鑒之處,但一定不是通用準則。
2002年12月7日晚上的8時30分左右,雨絲飄零,我走在回家的路上。離住所只剩下五六十米光景時,一個人擋住了我的去路,伴著一聲低沉的話語\"把錢拿出來\",一把長刀已抵在左腰間。腦子里先是一陣的恍惚、空白,繼而一種透骨的冰涼由腿腳彌漫至全身,還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恐懼。
大聲喊叫嗎?肯定不成!救援的人至少要一、兩分鐘才能趕至,而刀已抵在腰,生死只在毫厘之間,也許只有乖乖地拿出錢,才是上策。
念及包里剛買手機卡后剩下的十余元零錢,心里有一絲安慰。但一轉念,更深的恐懼很快又襲上心頭:這一點零錢會不會反而激怒了那人?我的頭皮一陣陣發(fā)緊。
順著刀尖,我往后退了幾步,后背靠著了樓房的墻壁,墻壁的支撐令渾身綿軟的我找回了一些失去的力量。容不得再想,我囁嚅著向那個人解釋道:\"我背的這種包,放不下錢包,我只帶了一百多元錢出門,剛剛又買了些東西,現(xiàn)在身上只剩下十幾塊錢……\"我有意放緩語速,以爭取時間推延事態(tài)的發(fā)展,到這份上,只能挨一步算一步。
一片死寂,那個人沒有任何回應。我只好將手伸進挎包,摸索著掏出了五元錢,那人接了過去。長刀依然抵在腰間,但感覺有些松動,沒有先前那樣緊貼。我再次將手伸進挎包,再次掏出了五元錢,那人又接了過去。我不能明確地判斷那人是否就滿意了這十元錢,更不知道那人是否會在離開之前用刀捅自己??諝夥路鸲寄z著了。
那人似乎也不知道或者說是在猶豫著下一步該干什么。為了打破這危險的膠著狀態(tài),我只好硬著頭皮再說道:\"可能還有些一塊的硬幣,我拿給你。\"
聽完這句,那人垂下持刀的右手,低聲咕噥一句\"夠吃飯了\",便轉身欲走。
是待那人走遠再大聲喊叫或向110報警?還是任其一走了之,然后喘口氣,永遠忘記這恐怖的經(jīng)歷?兩個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我隱約感覺這次遭劫經(jīng)歷的不同尋常。說不清是出于什么力量。也許是善良的本性,也許是新聞從業(yè)者的好事與冷靜,在那人意欲離開的一瞬,我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問道:你是哪里人?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難事?
這時,我才看清了那人的模樣:約十七八歲,瘦削的臉龐,單薄的身子。心底不禁生出一股悲憫:\"你看起來還是個孩子,不像壞人!有難事說出來,也許我能幫你。\"
那人聞聽此言,一下子號啕起來:\"我家欠了十多萬的債,整天被人家逼債;每個月的債息就要二三千元,父親與我打工的錢加起來還不夠還利息;我母親患心臟病沒錢治,姐姐在江西上大學,3個月只有一百多元的生活費,每天只能用辣椒醬當菜……\"
我不敢確定那人所說的是真是假,但他的淚水令我心疼,這種心疼使我莫名地且不顧一切地將他擁在懷里,那人仿佛一下子找到了溫暖的港灣,蜷縮到我懷里放聲哭著。就這樣,我緊緊地摟著他,像媽媽摟著兒子、姐姐摟著弟弟,并用右手輕輕撫拍著他的后背。
雖然此時,那人右手里依然有刀,但我知道,我們不再互為\"敵人\"。
--是記者這一職業(yè)所承載的社會責任感和使命感,推動著我及我們報社的同仁傾盡全力去幫助挽救小甘。
待那人稍稍平靜,我鄭重地對他說:\"這世上也許有些東西會假,但一個人傷痛的眼淚不會假,我相信你!我家就在前面那個樓道,你跟我回去,我煮些東西給你吃。\"那人說:\"不用了,有這十塊錢就夠我吃一頓了。\"
看著那人未脫稚氣的模樣及手中的尖刀,我知道我不可以讓他走。我說:\"你不能走!明天你身上又沒錢了,怎么辦?再拿著刀去搶別人捅別人?你會害了別人,也害了自己。再說,即使你什么壞事都不干,身上帶著這把刀,你也很快會被警察抓走。這樣吧,我們干脆到外面的小吃店吃點什么,就用這十塊錢,算我請你。\"
見那人沒動,我鄭重地對他說:\"我是一個記者,如果你說的一切都是真的,也許我可以幫你做些什么。相信我!\"我想,我這是在承諾,一個記者的承諾--對那個人,也對我自己。
在短暫的沉默之后,那人聽信了我的承諾,毅然將手中的長刀扔到了地面上。這是一把足有一尺長的尖刀,刀鋒在路燈的照耀下閃著寒光。
那樣的一把尖刀,棄至馬路上,肯定不妥。我俯身將刀撿起,將其藏在風衣內(nèi)的腋下,而后牽著那人的手一起來到外面街上的小吃店。在他吃飯的間隙,我打電話向部主任張紅簡要匯報了剛才的遭遇。
部里的同志一直在焦急地等待。待見到毫發(fā)無損的我及蓬頭垢面、單薄瘦弱的那人時,在安慰之余,所有人的心情都相當復雜。
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追問下,那人道出了實情:他叫小甘(化名),剛滿十八歲,家住莆田市仙游縣榜頭鄉(xiāng)一個山村。前些年,父母借錢辦廠,生產(chǎn)制蚊香用的炭粉,因市場不景氣倒閉,欠了十幾萬元的債務,這幾年連本帶利滾下來已達18萬元。父母因無力還債,只得東躲西藏。
小甘還說,家里有一個姐姐,在江西南昌的一所大學自費學電腦。從小姐弟感情很好,當時家中因欠債只能供一個人上學,于是原本學習成績優(yōu)良的他在小學五年級那年輟學了。
小甘談起姐姐時,眼中充滿熱淚。他說,家里經(jīng)濟困難,姐姐在南昌讀書生活很苦。他和姐姐通電話時,姐弟倆常常邊說邊哭。
小甘說,父母辛苦勞作,賺的錢連債務的利息都還不起,債主逼債,母親有時被逼得鉆入床底……于是,三天前他到福州尋活干。第一天,他找到一份扛米的活,但是只扛了一天,因他太瘦弱,人家不要他了。隨后兩天,他粒米未進,只能露宿公園。案發(fā)的當天傍晚,他口渴難耐,在一家大酒店附近撿了瓶客人喝剩的尖莊酒,一口氣喝了下去。酒勁一上頭,便壯著膽子四處瞎撞……
部里的同志誠懇地告訴小甘,搶劫屬暴力犯罪,通常要判三年以上、十年以下的有期徒刑,自己毀了不說,還使得家庭雪上加霜。再說,人人皆有父母子女,如果持刀劫財傷了人,給別人的家庭造成痛苦,將心比心,這樣的罪惡還能原諒嗎?
小甘滿臉羞愧,淚流如雨。突然,他拉開衣襟,指天發(fā)誓:\"如果我今后再干這種事,就讓我受天打雷劈,走路叫車壓了,過橋橋斷了!\"
聞訊趕來的華大派出所值班民警老陸,也對小甘進行了一番深刻嚴厲的教育。經(jīng)同意,小甘當晚留宿在報社保安的值班室內(nèi)。臨下樓時,他哭著跪倒在地上,再三感謝,并表示,永不重犯。
8日一早,本報的幾位記者帶著小甘一起趕赴莆田。經(jīng)查實,小甘家中狀況與小甘哭訴的完全一致。如果小甘真的被刑拘或判刑,這個貧病交加的家庭將遭受毀滅性的打擊。
從莆田返回報社,已是晚上9點多。作為記者,所有人都知道這次事件的新聞價值,如果只以新聞時效為出發(fā)點,應該在當晚就寫稿編發(fā)。但大家也都明白此稿的處理絕不可以有一絲輕率,必須在法律的框架內(nèi)真正幫助小甘,實現(xiàn)法與情的兼容與和諧。我們希望通過努力不但能對小甘進行有效的挽救,更能喚起全社會對青少年更多的關愛、對困難群眾更多的關心。
9日,群工部的同志分頭行動,由各自的渠道請來了幾位司法界的專家學者。部分專家認為,小甘當場扔下手中的尖刀已意味著持刀搶劫犯罪行為的中止,應可免于刑事處置,但要在法律的框架內(nèi)幫助小甘,還有著相當復雜的一段過程。報社副總編輯翁慶華出席了討論會,在悉心聽取了各位專家的意見后,他拍板決定,一邊進入法律程序,一邊傾力與警方溝通,力爭使小甘得到寬大處理。
12日清晨,我們二赴莆田榜頭鄉(xiāng)。見到記者,小甘很是激動,他再次向我表達了負疚及感激之情。隨后,我們一道乘車到福州,小甘向鼓樓公安分局溫泉刑警中隊投案自首。
按照法律規(guī)定,溫泉刑警中隊的警務人員對小甘進行了查問筆錄。福州市公安局鼓樓分局的領導在了解事件的全部經(jīng)過后,當即表示:福建日報社所有同志為教育挽救失足青年所做的一切確實令人感動,本著與時俱進的工作方法,在不違反法律規(guī)定和法律程序的前提下,同意對小甘實施取保候審。
--社會各界的贊譽,真的令我誠惶誠恐。我心里明白,其實沒有什么特別,平凡普通如我。過去、現(xiàn)在、將來,我都是平凡普通地生活著。
13日,福建日報社在第7版刊發(fā)了特別報道《刀尖下的抉擇》,報道了小甘事件的全過程,在社會上引起強烈反響。不少讀者來信來電表達心聲,他們?yōu)樾「试陴嚭黄戎畷r作出的越軌行為所憂慮,更為小甘的悔過自新感到欣慰。廈門的黃女士說她是含著眼淚讀完這篇報道的,而且連讀三遍。她稱\"感謝王記者的愛心,在刀尖下挽救小甘,把他從失足的邊緣拉了回來。看樣子小甘這孩子也挺乖的,公司可以幫助小甘安排一個崗位。\"
隨后,多家全國有影響力的報刊紛紛予以轉載,《中華新聞報》還配發(fā)了題為《愛心寫就完美報道》的評論員文章。
在《北京晚報》對小甘事件進行報道后,一位不肯留名的北京讀者給我寫來一封長信,信中寫道:\"我是一名兩勞釋放人員,您的舉動令我對生活充滿了信心,我想我應該提醒自己做個好人,做個對人對己有幫助的人,做個守法的人,做個寬厚無私的人……我決定過完春節(jié)就想辦法做點事,以求慢慢地發(fā)展起來;以后我再窮,也不會去偷去搶,或做危害他人的任何事。\"我的心潮久久不能平息,我真的很開心,為又一個迷途知返的心靈。
從雨夜遭劫至今小甘事件已歷經(jīng)兩個多月,應該說除了最初的恐懼之外,我有的只是感動:感動于報社同仁及領導為小甘的成長所付出的努力,感動于社會各界對小甘一家及我本人自發(fā)、熱切的關注。所有的感動不能一一回應,我會銘記在心。
如今,小甘還在焦灼地等待著法律最后的裁決。我深知,無論最后的結果是什么,小甘一家還有一段很艱難的路要走,我會盡我所能去關心他們幫助他們,因為我對小甘有過承諾。作為一名平凡普通的黨報女記者,我希望自己能夠一如既往地在群眾工作部熱線新聞的崗位上為老百姓、特別是那些有疾苦的老百姓切切實實地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