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魯迅是蛇。
魯迅曾自比為貓頭鷹。早在日本留學(xué)時,魯迅就喜歡貓頭鷹了?;貒笤诤贾輧杉墡煼秾W(xué)校教書,他在自己筆記本的右上角就畫有貓頭鷹。1927年,他的第一本雜文集《墳》出版,又以貓頭鷹形象作為封面的裝飾圖案1。
瞿秋白將魯迅稱為萊謨斯,是狼的乳兒2。日本學(xué)者增田涉說魯迅給他的印象就是像一匹“受傷的狼”3。這一說法得到廣泛認(rèn)同。著名學(xué)者錢理群更直接作出論斷:“魯迅就是一只受傷的狼?!?sup>4直到上個世紀(jì)九十年代,還有一本關(guān)于魯迅的論著,書名即為《荒原野狼》5。
以咒魯迅名世的蘇雪林曾將魯迅斥為“老毒蛇”6,但這更多地流于一種謾罵。似乎還沒有人在學(xué)理基礎(chǔ)和肯定意義上將魯迅稱為蛇。錢理群在其富有創(chuàng)見的《心靈的探尋》中專辟一章《人與獸》,其中對魯迅與各種動物的關(guān)系多有論述,但有關(guān)蛇,卻只字未提。
其實(shí)魯迅與蛇實(shí)在有不解之緣,他喜歡蛇也許超過了貓頭鷹,只不過表達(dá)得更隱晦和含蓄罷了。魯迅在文章、書信當(dāng)中,多次將蛇與梟(貓頭鷹)并稱,且引以為“朋友”。例如,《寫在〈墳〉后面》中是這樣說的:“我有時也想就此驅(qū)除旁人,到那時還不唾棄我的,即使是梟蛇鬼怪,也是我的朋友,這才真是我的朋友?!?sup>7在給許廣平的信中又寫道:“我對于名聲,地位,什么都不要,只要梟蛇鬼怪夠了,對于這樣的,我就叫作‘朋友’?!?sup>8將鬼與怪并稱而合成一詞,為慣用,而梟與蛇則不然。魯迅既然那么喜歡梟,而又這樣一再刻意地將蛇與之連用,說明了什么呢?
魯迅的《野草》中有一首擬古打油詩《我的失戀》。詩中“愛人”的四樣贈品皆是精美的愛情信物:百蝶巾、雙燕圖、金表索、玫瑰花,而“我”的回贈卻粗俗不堪:貓頭鷹、冰糖葫蘆、發(fā)汗藥、赤練蛇。二者對比強(qiáng)烈,構(gòu)成諷刺效果。一般人認(rèn)為魯迅是隨意選擇四種俗物,搞惡作劇,但魯迅的老友、學(xué)生孫伏園說過,魯迅“他實(shí)在喜歡這四樣?xùn)|西”。這是魯迅私下親口告訴他的9??梢婔斞覆粏蜗矚g貓頭鷹,還喜歡蛇。
還是在《野草》中,著名的《墓碣文》中又出現(xiàn)了蛇。這是墓碣前面的第二段文字:“……有一游魂,化為長蛇,口有毒牙。不以嚙人,自嚙其身,終以殞顛?!睂Υ擞腥诉@樣解釋:“這個因自嚙而‘殞顛’的‘游魂’,也就是魯迅的‘第二自我’的化身?!?sup>10日本著名魯迅研究專家竹內(nèi)好先生也說:“這顯然是被創(chuàng)作出來的‘超人’的遺骸,而且夸張點(diǎn)兒說,便是魯迅的自畫像?!?sup>11由此可見,魯迅不僅喜歡蛇,而且還自比為蛇。
與《野草》寫于同一時期的小說集《彷徨》,其“彷徨”便是一種蛇的名稱。而“彷徨”一語出自《莊子·達(dá)生》:“野有彷徨,澤有委蛇。”成玄英對“彷徨”注疏說:“其狀如蛇,兩頭,五采。”12以魯迅對《莊子》的諳熟及小學(xué)造詣的深厚,對“彷徨”此意,不可能不知。以“彷徨”命名自己的小說集,既取其“猶疑不決”之義表示自己的心態(tài),又以暗含的蛇的形象為一己作品烙上自我標(biāo)記。這與當(dāng)年用貓頭鷹圖案充當(dāng)雜文集《墳》的裝飾,實(shí)在有異曲同工之妙。其實(shí)我們有所不知,魯迅在他自制的筆記本封面上,不單畫過貓頭鷹,還畫過由蛇與鷹組合而成的圖案13。這說明蛇與貓頭鷹一樣,都是魯迅心目中自我形象的標(biāo)記。
值得注意的是,魯迅以蛇自比,表達(dá)得比較含蓄隱晦,而且多見于私秘性比較強(qiáng)的篇什——《野草》、書信——之中。個中緣由不外有二:一是魯迅怕人不理解,容易授人以柄,因?yàn)樯咴趪诵哪恐行蜗罂梢恢辈患?sup>14;二是魯迅也不屑于他人理解,他自愛蛇,獨(dú)自享用此份快樂,就好像一位收藏家深愛自己的秘籍珍寶,輕易不會公開示人一樣,表達(dá)之曲折隱晦,正說明魯迅愛蛇之深。
還有,《彷徨》扉頁題有屈原《離騷》中的詩句,其中兩句為:“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睆淖置嫔峡矗瑫c這兩句詩意思相悖,以往我們通常的解釋是,魯迅雖然苦悶彷徨,但借用屈原詩句又表明了他戰(zhàn)勝自我、執(zhí)著探索的堅強(qiáng)意志。這固然是不錯的。但是換一角度,我們還會有另外的解釋。蛇,魯迅不僅以之自喻,還曾以之喻路?!秱拧分杏羞@樣的句子:“新的生路還很多,我必須跨出去,因?yàn)槲疫€活著,但是我不知道怎樣跨出那一步。有時,仿佛看見那生路就像一條灰白的長蛇,自己蜿蜒地向我奔來,我等著,等著,看著臨近,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里了?!边@條“灰白的長蛇”兇險莫測,子君便是被它吞噬的:“然而子君的葬式卻在我的眼前,是獨(dú)自負(fù)著空虛的重?fù)?dān),在灰白的長路上前行,而又即刻消失在周圍的嚴(yán)武和冷眼了?!边@樣看來,《彷徨》扉頁的屈原句,在魯迅心目中分明是一條長蛇的形象:一方面魯迅是在引詩明志,一方面又是在借詩畫蛇。也許這在魯迅那里并不是自覺的,但不管怎么說,從字面意思上看,扉頁題詞與封面書名內(nèi)容相悖;而從形象上看,二者卻是高度一致和協(xié)調(diào)的。
說到路,我們自然會想到《故鄉(xiāng)》中的名句:“我想: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shí)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甭罚拖皲干?、子君腳下的“灰白的長蛇”,似有卻無,似無卻有。魯迅否定了希望,但也否定了絕望:“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比松囊饬x就在于行走。所以《野草》中的“過客”一再反復(fù)說“我只有走”,有人說得好:“既然走成了過客的惟一的選擇,路便從此纏繞他的終身,一如纏繞拉奧孔的大毒蛇?!?sup>15魯迅以蛇自喻,又以蛇喻路,將路與自我緊緊聯(lián)在一起,其中蘊(yùn)涵著他獨(dú)特的生命哲學(xué):人生的希望、自我的價值就是——在路上。
二
魯迅故鄉(xiāng)浙江紹興,古人以蛇為祖先,奉蛇為圖騰。漢人許慎《說文解字·蟲部》中就說:“南蠻,蛇種?!贝呵飼r期,此地是越國的中心,仍以蛇為族徽,而且按《吳越春秋·闔閭內(nèi)傳》說:“越在巳地,其位蛇也”,就是說按古代地支劃分區(qū)域,魯迅的故鄉(xiāng)處于蛇位。另外,魯迅生于1881年,這一年是蛇年,魯迅屬蛇。按民間說法,一個人屬什么便像什么,這樣說來魯迅先天就具有蛇的秉性。魯迅本為“蛇種”,又在蛇年出生在蛇地,與蛇的緣分可謂深矣。當(dāng)然無論是圖騰文化還是生肖文化,都不是科學(xué)理論,魯迅也絕不會當(dāng)作科學(xué)去相信,但魯迅熟知有關(guān)故鄉(xiāng)的文化典籍,曾一度傾力輯錄《會稽郡故書雜集》,而生肖文化在中國又源遠(yuǎn)流長,這些都勢必會影響到他對蛇的看法,使他天生對蛇抱有好感,對蛇多幾分關(guān)注。誰能說少年魯迅愛讀《山海經(jīng)》,其中沒有羼雜著他對蛇的關(guān)注的因素呢?因?yàn)榇藭枥L了形形色色的蛇達(dá)二十多種,有大蛇、長蛇、巨蛇、白蛇、玄蛇、黑蛇,青蛇、赤蛇、黃蛇、育蛇、虎色蛇、化蛇、鳴蛇、飛蛇、肥遺、反鼻蛇、蠕蛇、琴蟲、雄虺等等,還有不少人面蛇身的神??梢韵胍?,這么多神奇的蛇,再配以大量的插圖,會給一個孩子留下怎樣深刻、難忘的印象。難怪魯迅回憶起兒時的生活,沒有忘記給蛇留下一筆。他專門寫有一篇《阿長與〈山海經(jīng)〉》,記敘了家中仆人長媽媽為他買來一本《山海經(jīng)》,給他帶來的那份驚喜,還兩次特別提到“九頭的蛇”。而他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記蛇,實(shí)在占了很大篇幅。文中詳細(xì)轉(zhuǎn)述了小時候長媽媽所講的“美女蛇”的故事,當(dāng)時魯迅聽后頗覺得做人之險,極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樣的飛蜈蚣。但是寫到這里,文章筆鋒一轉(zhuǎn),是這樣來結(jié)束這個故事的:“走到百草園的草叢邊時,也常常這樣想,但直到現(xiàn)在,總還是不能得到,但也沒有遇見赤練蛇和美女蛇。叫我名字的陌生聲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是美女蛇。”字里行間分明包含著對故事中老和尚無是生非、多管閑事的怨懟。結(jié)合魯迅的另一篇名作《論雷峰塔的倒掉》,更能確證我們的這種理解。文中,魯迅首先記敘了小時候祖母講的“白蛇娘娘”的故事。接著寫道:“那時我惟一的希望,就在這雷峰塔的倒掉。后來我長大了,到了杭州,看見這破破爛爛的塔,心里就不舒服。后來我看看書,說杭州人又叫這塔作保俶塔,其實(shí)應(yīng)該寫作“保俶塔”,是錢王的兒子造的。那么,里面當(dāng)然沒有白蛇娘娘了,然而我心里仍然不舒服,仍希望它倒掉?!币驉凵叨鵁┧?,希望它倒掉,這固然是小孩子的想法,但成年以后明曉就里,仍塊壘難釋,初衷不改。魯迅從小到大,如此這般一直對雷峰塔耿耿于懷,不能不說他愛蛇之深。難怪他聽說塔倒掉之后難以掩飾自己的欣喜之情,不禁推想普天之下的人民都像他一樣歡欣鼓舞。這次他對法海和尚的不滿鮮明而強(qiáng)烈地表現(xiàn)出來了,他竟然說:法海作為一個和尚,放下經(jīng)卷來招是搬非,是因?yàn)榧刀试S仙。這樣寫已經(jīng)夠刻薄的了,但魯迅似乎還不解恨,文章結(jié)尾對法海自作自受、躲在蟹殼里永無出頭之日這種結(jié)局,大表快意,咒之為“活該”,簡直就是幸災(zāi)樂禍了。對法海和尚的怨恨,正說明他對白蛇娘娘的同情。魯迅愛蛇之深,由此可見一斑。我們甚至可以說,魯迅從小就有一種“戀蛇情結(jié)”,以致影響到他一生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眾所周知,《社戲》是魯迅小說中自傳性很強(qiáng)的篇什。作品的小主人公迅哥“最愿意看的是一個人蒙了白布,兩手在頭上捧著一支棒似的蛇頭的蛇精”,這其中不能不說沉淀了魯迅童年的記憶。說起來,魯迅對什么風(fēng)光名勝向來不感興趣。提起雷峰塔來,他的印象是“破破爛爛”。至于“雷峰夕照”,什么“西湖十景之一”,他也說“并不見佳”,明顯表示不屑。為什么雷峰塔一倒,他竟然那么關(guān)注?寫了一篇《論雷峰塔的倒掉》猶嫌不足,又寫一篇《再論雷峰塔的倒掉》。這固然是由于魯迅賦予了“白蛇娘娘”這一神話故事反封建的現(xiàn)代意義,但同時我們又不能不承認(rèn)魯迅從小就有的“戀蛇情結(jié)”在潛意識層面影響了他。另外,魯迅寫的第一篇?dú)v史小說是《不周山》(后收入《故事新編》時改名為《補(bǔ)天》),為什么作者一開始創(chuàng)作就想到了“女媧煉石補(bǔ)天”的神話,誰能否認(rèn)其中“戀蛇情結(jié)”的潛在作用?16因?yàn)榕畫z,就是一條“女蛇”,郭璞注:“女媧,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sup>17而且有研究者已令人信服地指出,魯迅在塑造女媧形象時,也把自己寫了進(jìn)去18。這看似魯迅任意為之,信筆點(diǎn)染,但如果了解到魯迅與蛇的關(guān)系,我們就會知道,這實(shí)在是其來有自。
1923年8月,在北京生活的魯迅離開八道灣借住進(jìn)磚塔胡同六十一號。同院的俞家兩姊妹,一個生肖為豬,一個生肖為牛,魯迅就分別叫她們“野豬”、“野?!?。而孩子們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回敬他為“野蛇”,魯迅欣然接受了19。這固然是魯迅與孩子們開玩笑,但在這其中我們可以看出:將一個人的性格與他所屬的生肖聯(lián)系和對應(yīng)起來看待,確實(shí)是魯迅的一種思維方式。這樣看來,魯迅既然那么愛蛇,他本為“蛇種”,又在蛇年生于蛇地,生肖為蛇,那么將自己比作蛇,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
三
無論稱魯迅是貓頭鷹,是狼,還是蛇,當(dāng)然都是一種比喻的說法,著眼于魯迅與它們各自的種種相關(guān)性、相似性。
貓頭鷹慣常出沒于夜間,它還有一對敏銳的眼睛,能洞察黑暗中的一切風(fēng)吹草動,而一旦發(fā)現(xiàn)目標(biāo),便迅速出擊,用那一雙凌厲的利爪將其捕獲。貓頭鷹,可稱得上是黑夜中的精靈和英雄。魯迅曾作《夜頌》一篇,稱贊“愛夜的人”,“領(lǐng)受了夜所給予的光明”,“自在暗中,看一切暗”。魯迅正像貓頭鷹一樣,是善于在黑暗中戰(zhàn)斗的智者和勇士。另外,在過去的傳說中,貓頭鷹是報喪的鳥,它的鳴叫是不祥的。而魯迅卻說:“我的言論有時是梟鳴,報告著大不吉利事?!?sup>20明確與貓頭鷹認(rèn)同。
瞿秋白說魯迅是萊謨斯,主要著眼于魯迅與勞苦大眾的血肉聯(lián)系,著眼于他作為“紳士階級的逆子貳臣”所具有的“群眾的野獸性”21。至于后人稱魯迅為“受傷的狼”或“荒原野狼”,大抵是在此基礎(chǔ)上的引申,更多地強(qiáng)調(diào)魯迅作為一名思想先行者的孤獨(dú)感及其所具有的現(xiàn)代主義意味。
比起貓頭鷹和狼來,蛇不僅具有自己的個性,而且在中外文學(xué)史上更富文化含量和價值。魯迅與蛇的關(guān)系是豐富的、多重的。
同貓頭鷹、狼一樣,蛇也有一種野性(當(dāng)年有孩子們與魯迅開玩笑,稱他為“野蛇”,魯迅就笑著反問道:“蛇也有不是野的嗎?”22)。不過,野蛇更多的像魯迅筆下的野草,意味著被放逐、被遺棄、被邊緣化,也意味著一種主動、自覺的叛逆。蛇出沒于荒郊野外,與野草倒真有天然的親和力,俗語就有“草中餓不死蛇”的說法(我們可否這樣推論:魯迅將用以書寫自我的篇什結(jié)集命名為《野草》,存在著一暗含的前提,那就是魯迅完全把自己視為蛇。如若此說成立,那么《野草》的本真含義應(yīng)該是:魯迅自我靈魂的棲息地)。蛇從來恥于被豢養(yǎng),與貓、狗、豬之類的家畜、愛物根本不是一路?!妒酚洝x世家》載:“龍欲上天,五蛇為輔。龍已升云,四蛇各入其宇,一蛇獨(dú)怨,終不見處所?!?sup>23魯迅正屬于那條“獨(dú)怨”而遁的蛇。在古代,這條蛇的出路只有一條:隱逸山林,樂得逍遙。而魯迅雖有出將入相之才,胸藏嘯虎,手握靈蛇,但抽身于廟堂之外,又不屑于山林之中,既恥于“幫忙”,又厭惡“幫閑”。他獨(dú)行于荒原曠野,跋涉于荊棘草莽,為現(xiàn)代獨(dú)立知識分子辟出了一條新路?!捌鋵?shí)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痹谝巴?,蛇在行,魯迅在行。
按中國傳統(tǒng)的說法,蛇為龍類而屬陰,陰不明正,氣為妖孽24。而龍在中國文化中一直是“陽”的象征。《周易》開篇《乾》卦六爻即取“龍”為“陽”之象,李鼎祚《周易集解》引馬融曰:“物莫大于龍,故借龍以喻天之陽氣也?!?sup>25龍與蛇,一陽一陰,一正一邪,多牴牾對立。中國人苦心制造了一個本不存在的龍,又賦予它呼風(fēng)喚雨的超凡的力量,對之頂禮膜拜,而后又自命為“龍的傳人”,仿佛也就有了龍的神奇和榮耀,幾千年來一直陶陶然、欣欣然。然而叛逆的蛇蟄伏已久而橫空出世,挾裹了洶涌的陰風(fēng)妖氣,一掃龍的歷史的美麗光環(huán),攪醒了龍的子孫的虛幻美夢。魯迅說過:“見了酷烈的沉默,就應(yīng)該留心了;見了什么像毒蛇似的在尸林中蜿蜒,怨鬼似的在黑暗中奔馳,就更應(yīng)該留心了:這在豫告‘真的憤怒’將要到來?!?sup>26當(dāng)年,陽春三月,蛇冬眠后出洞,在書屋蟄居多年的魯迅度過了他生命的冬季,終于走出來向世界發(fā)言了:
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xì)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
我未必?zé)o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現(xiàn)在也輪到我自己……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當(dāng)初雖然不知道,現(xiàn)在明白,難見真的人!27
這是“真的憤怒”、“真的聲音”,驚世駭俗,一針見血,在崇尚中庸平和的中國,非大智大勇者不能口出此言!讓人仿佛嗅到一股股長蛇的毒厲之氣。有人說魯迅這人有“鱷魚的氣味”28,其實(shí)再沒有比用“毒蛇的氣味”來形容而更恰切了。魯迅曾這樣說過:“從三皇五帝時代的眼光看來,講科學(xué)和發(fā)議論都是蛇,無非前者是青梢蛇,后者是蝮蛇罷了;一朝有了棍子,就都要打死的。既然如此,自然還是毒重的好?!?sup>29而且他還曾批評女性的論辯文章“只有小毒而無劇毒”30,由此我們完全可以說,“毒蛇的氣味”正是崇尚以暴抗暴、以毒攻毒的魯迅所認(rèn)同和追求的:“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笔篱g原本真實(shí)的一切,一入這條蛇的陰騭的法眼,無不變得可疑起來。對中國古老文明來說,魯迅不啻是一個妖孽,是一個百年不遇、千年成精的蛇妖,他使龍的歷史遭到前所未有的覆頂之災(zāi)。魯迅筆鋒所至,無不似毒蛇吐信,帶有制敵于死命的殺傷力。按郁達(dá)夫的話說,就是“寸鐵殺人,一刀見血”31,具有“一種喝了毒酒也不怕死似的凄厲的風(fēng)味”32。而且字里行間常常撲散著一團(tuán)團(tuán)陰氣、邪氣、毒氣、鬼氣,讓一向自我感覺良好的中國人疑懼、惶恐、驚悚、震顫。而他無論生前身后,都被無休止的攻訐、謾罵、誤解、歪曲所纏繞和包圍。他的文章屢遭“開天窗”、“抽肋骨”的厄運(yùn),他的筆名也是一換再換。有生之年,他還一度被視為“文妖”而“通電全國文藝界一致攻擊”33。翻一翻那些“罵”他的文章,滿篇充斥著的多是“紹興師爺借刀殺人”、“毒筆的文人”、“陰賊”、“刻薄”、“惡毒”、“險惡”、“睚眥必報”、“含血噴人”之類的字眼。有人說:“他沒有一篇文章里不放幾枝冷箭?!?sup>34還有人說:“他的筆尖只涂抹灰色的‘幻滅的悲哀’”,他的《野草》一展開“便覺冷氣逼人,陰森森如入古道……”35蘇雪林更是直接將魯迅咒為“老毒蛇”,說他“腔子里充滿毒液,不向人發(fā)泄,則奇毒攻心,勢將自斃”36。她不僅驚恐于魯迅的存在,而且念及魯迅身后“所遺留的惡影響”,竟然也感到“毛骨悚然”37。自古及今,還沒有誰能像魯迅這樣,讓這些君子、紳士、革命家、社會賢良、國家支柱們感到渾身不自在,甚至于惶惶然不可終日。中國人,所謂“龍的傳人”,對蛇這一異類從來都是既敬又怕,就是談不上喜歡和親近,他們也很難真正地理解和接受魯迅。
這的確是一條奇異的毒蛇。在一個有著悠久的龍的傳統(tǒng)的國度,身陷于龍的子孫的包圍之中,對叛逆的蛇來說,“四面都是敵意”,他的反抗注定是孤獨(dú)的“韌的戰(zhàn)斗”。魯迅“看透了造化的把戲”,痛恨“卑怯”,決不“中庸”,反對“費(fèi)厄潑賴”,在“無物之陣”里,面對他所遇到的,舉起了投槍。直到逝世前一個月,提及他的“怨敵”,他還說:“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38。他明確表示自己做事的一貫態(tài)度是“糾纏如毒蛇,執(zhí)著如怨鬼”39。魯迅敢恨敢愛。愛,愛到底;恨,恨到死。一如當(dāng)年糾纏著他的寂寞靈魂的大毒蛇,他也死死地糾纏著他認(rèn)定的目標(biāo)。大如“國民性”問題探討,小至對某個人的厭惡,魯迅一生都耿耿于懷,從未懈怠。在龍的國度里,這是蛇特有的品格。然而魯迅對自己卻表示了真誠的憎惡:“我自己總覺得我的靈魂里有毒氣和鬼氣,我極憎惡他,想除去他,而不能。我雖然竭力遮蔽著,總還恐怕傳染給別人?!?sup>40那條“口有毒牙”的長蛇,“不以嚙人,自嚙其身”。魯迅自白道:“我的確時時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更無情面地解剖我自己?!?sup>41首先他發(fā)現(xiàn):在中國,自古龍蛇一家,難分難舍,“龍或時似蛇,蛇或時似龍”42,因了年代的久遠(yuǎn),二者的關(guān)系實(shí)在有些曖昧:
吃人的是我哥哥!
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我雖然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更可怕的是,魯迅意識到蛇以毒攻毒,在保全自我的同時,似乎又是在傳播毒素,樹起了毒的大纛。這實(shí)在有悖于自己的初衷。我是誰?我在做什么?我該怎么做?一向堅決的魯迅從未這樣困惑過?!熬裥淖允?,欲知本味”,然而,“創(chuàng)痛酷烈,本味何能知?”“然其心已陳舊,本味又何由知?”蛇“終以殞顛”,勇敢如魯迅者也不敢正視自己,幾乎是出于本能地倉皇退卻了,“我疾走,不敢反顧,生怕看見他的追隨”。這條似乎癡于自嚙的蛇,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多么真實(shí)的魯迅,讓我們看到了一顆現(xiàn)代中國最苦痛的靈魂。
《圣經(jīng)·舊約》上說,由于蛇的引誘,伊甸園里的夏娃、亞當(dāng)吃了禁果,眼睛明亮起來,認(rèn)識了自我。對這個故事,魯迅在《摩羅詩力說》中專門作了記述:“伊甸有樹,一曰生命,一曰知識。神禁人勿食其實(shí);魔乃托蛇以誘夏娃,使食之,爰得生命知識?!蓖砟暝谒亩桥P室,鏡臺上置有三幅木刻,其中就有一幅《夏娃與蛇》43,可見魯迅對這個故事很感興趣。在這個故事中,蛇成了魔鬼的化身,成了人類覺醒的先導(dǎo)。而魯迅之于華夏民族,正如蛇之于亞當(dāng)、夏娃。蛇敢于拂逆全能上帝的意志,而魯迅向千年不變的各種信條提出了大膽的質(zhì)問:“從來如此,便對么?”是他,這位現(xiàn)代中國摩羅戰(zhàn)士,引領(lǐng)一個古老民族開始從蒙昧走向覺醒,從死亡走向新生。然而蛇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它受到上帝嚴(yán)酷的懲罰,終生“腹行而土食”。蛇的這種命運(yùn),得到魯迅深深的認(rèn)同。他對人生之苦本來就有太多的深刻的體認(rèn),一再感嘆“人生苦”、“無量悲苦”、“絕望”等等。然而他又明確表示要“用無我的愛,自己犧牲于后起新人”,“自己背著因襲的重?fù)?dān),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44。魯迅是一位自覺的受難者,在缺少罪感文化傳統(tǒng)的中國,魯迅卻懷有深深的罪惡感,這使他比任何人都具有犧牲精神。終生“腹行而土食”的蛇,讓我們想到魯迅筆下一直都在不停息行走的“過客”,讓我們想到一生都在“與絕望抗?fàn)帯钡聂斞浮?/p>
注釋:
〔1〕〔9〕參見姜德明:《魯迅與貓頭鷹》,《活的魯迅》,上海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163~167頁。
〔2〕〔21〕參見瞿秋白:《魯迅雜感選集·序言》,《瞿秋白選集》,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526、526頁。
〔3〕〔18〕參見錢理群:《走進(jìn)當(dāng)代的魯迅》,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145、127頁。
〔4〕參見錢理群:《心靈的探尋》,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18頁。
〔5〕參見楊茲舉:《荒原野狼》,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1999年版。
〔6〕〔34〕〔35〕〔36〕〔37〕蘇雪林:《魯迅傳論》,轉(zhuǎn)引自孫郁編《被褻瀆的魯迅》,群言出版社1994年版,第271、3、51、271、273頁。
〔7〕〔41〕〔44〕《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第284、140頁。
〔8〕〔30〕〔40〕《魯迅全集》第十一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第274、40、431頁。
〔10〕孫玉石:《現(xiàn)實(shí)的與哲學(xué)的》,上海書店2001年版,第192頁。
〔11〕(日)竹內(nèi)好:《魯迅》,浙江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104頁。
〔12〕《漢語大詞典》第三冊,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5年版,第928頁。
〔13〕參見《魯迅與書籍裝幀》,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88頁。
〔14〕蘇雪林就《野草·墓碣文》借題發(fā)揮,將魯迅與蛇聯(lián)系起來而\"惡罵\"一通。參見孫郁編:《被褻瀆的魯迅》,群言出版社1994年版,第271頁。
〔15〕林賢治:《娜拉:出走或歸來》,百花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62頁。
〔16〕值得注意的是,《故事新編》中的各篇,并不是完全按故事發(fā)生的時間順序來寫作的,例如關(guān)于墨子的《非攻》(1934)就寫在《理水》、《采薇》(1935)之前。也就是說,《補(bǔ)天》寫在第一篇,單純解釋為作品中故事發(fā)生的時間最早,這是不夠的。
〔17〕轉(zhuǎn)引自《古本山海經(jīng)圖說》,山東畫報出版社2001年版,第575頁。
〔19〕〔22〕參見俞芳:《我記憶中的魯迅先生》,《魯迅回憶錄》(專著),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471頁。
〔20〕〔38〕《魯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第217、612頁。
〔23〕司馬遷:《史記·晉世家》,《史記》第五冊,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662頁。
〔24〕參見《中華神秘文化辭典》,海南出版社1993年版,第440頁。
〔25〕參見周振甫:《周易譯注》,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2頁。
〔26〕〔39〕《魯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第49、50頁。
〔27〕魯迅:《狂人日記》,發(fā)表于1918年5月,正值農(nóng)歷三月,而吳越間有\(zhòng)"三月三,蛇出洞\"的說法。
〔28〕參見曹聚仁《魯迅評傳》,東方出版中心1999年版,第160頁。
〔29〕《魯迅全集》第七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第225頁。
〔31〕〔32〕郁達(dá)夫:《郁達(dá)夫憶魯迅》,花城出版社1982年版,第9、21頁。
〔33〕轉(zhuǎn)引自張夢陽:《中國魯迅學(xué)通史》,廣東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87頁。
〔42〕王充:《論衡·講瑞》,參見黃暉:《論衡校釋》,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730頁。
〔43〕參見李歐梵:《魯迅與現(xiàn)代藝術(shù)意識》,《鐵屋中的吶喊》,岳麓書社1999年版,第23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