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韓少功:男,湖南長沙人,現為海南省文聯主席。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西望茅草地》、《歸去來》,中篇小說《爸爸爸》、《女女女》,長篇小說《馬橋詞典》、《暗示》等,作品集主要有《韓少功文庫》(十卷)。首倡“尋根文學”,每一部重要作品在新時期文學中都有開創(chuàng)意義和獨到的價值,至今仍吸引著文壇和讀者的廣泛關注。
中國先人對經濟事務并不鄙夷,亦非無知。早在公元前,“富商大賈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司馬遷語),其繁榮程度大概不在希臘和羅馬之下。白圭、計然、朱公一類大實業(yè)家名聲遠播,連孔子的門徒子貢也很會做生意,商隊有“結駟連騎”之盛,足與各國王侯“分庭抗禮”,事跡載于《史記》。墨子對于生產,管子對于流通,都留下過豐富知識和精深論述,可算中國最早的經濟學,即“貨殖”之學。只是這種經濟學不那么物質主義和技術主義,更不像現代某些經濟學家夸耀的那樣“不講道德”,而有濃厚的人本色彩。其中有“本末”論:倡“本”富、容“末”富、斥“奸”富,是就經濟的手段而言;又有“齊民”論:“齊”者,均也,同也,共同富裕也,是就經濟目的而言。北魏賈思勰所著《齊民要術》,是一部農業(yè)技術書,冠之以“齊民”,便是承前人貨殖之道,堅持以民為本的人文方向。
筆者為文學作者,對文學以外事務力求慎言。然依中國文化傳統(tǒng),貨殖既為齊民之術,與萬民相涉,凡民便有建言資格,于是才有以下兩則農村調查后的感想。
關于數據
一個全國著名的經濟發(fā)達村,注冊常住人口一千余,年人均利潤數十萬,全村居民住進了統(tǒng)建的小洋樓,享受了公費醫(yī)療、公費入學等社會福利,當然是驕人成績。但深入了解一下便可知,這些利潤并不僅僅是一千多人所創(chuàng)造,另有一萬多外地民工在這里的企業(yè)中打工,只由于沒有當地戶籍,不進入當地人口統(tǒng)計,也就不納入人均利潤的核算,于是他們創(chuàng)造的利潤便全部轉移到當地戶籍的一千多人名下?!叭司崩麧櫨褪沁@樣拉高的:至少拉高了十倍。
馬克思以及大多數經濟學家大概不會同意這樣的統(tǒng)計,否則打工者的勞動創(chuàng)造將會被抹殺。當然,在正常情況下,打工者拿到了勞務費,但常識告訴我們,攤入成本的有限勞務費并不意味著利潤分配。也就是說,在上述例子里,一萬多人創(chuàng)造了利潤,但一千多人享受著利潤,享受著小洋樓、公費醫(yī)療、公費入學等等——可能的權力腐敗現象尚不考慮在內。這樣分配的合理根據,當然是上述那種至少拉高了十倍的人均利潤統(tǒng)計,是把一萬多外來打工者悄悄刪除以后的所謂經濟奇跡。
中國人口眾多,造成了勞動力價格低廉,以至從八十年代末期到現在,公務員、教師、記者、軍警等從業(yè)者的工資一般增長了一、二十倍,但底層流動打工者月薪仍在三百元到五百元之間徘徊,幾乎一直無增長。如果說中國經濟持續(xù)高速發(fā)展有什么奧秘的話,那么這種勞動力價格的凍結性低廉,以及由此產生的生產成本低廉,是諸多原因中極為重要的一條。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沒有參與企業(yè)利潤分配的龐大打工群體,更多承擔了繁榮之下的犧牲,并且在一種十分可疑的經濟統(tǒng)計之下,其犧牲被合理化了,隱形化了。這種統(tǒng)計掩蓋了上述經濟發(fā)達村的真相,同樣也大大折扣了農村外出務工群體對都市經濟繁榮的貢獻,大大折扣了中、西部外出務工群體對東南沿海經濟繁榮的貢獻——深圳、廣州、上海、北京等地讓人目眩的“人均”高產值,誠然含有這些地區(qū)常住人口的辛勤勞作,但同樣源于四面八方大量外來打工者的心血輸入——只是他們通常也被排除在有關統(tǒng)計的人口分母以外。結果,這些地區(qū)“人均”高產值的榮耀和回報,與外來打工者似乎沒有關系,與廣大欠發(fā)達地區(qū)持久性的勞動力低價出售似乎沒有關系。相反,有些人會聳聳肩,把那些地方的困難看作落后者們“懶惰”、“蒙昧”的自食其果。
經濟數據可以反映現實,也可以扭曲現實。即使是最真實可靠的數據,也受制于統(tǒng)計者對統(tǒng)計方法的設置,受制于主觀的理論定向和制度定向,從而是有選擇的數據,并不是事實真相的全部。如果我們打破所謂常住人口與流動人口的身份界限,如果我們清除過去計劃經濟時代城鄉(xiāng)分隔的等級意識殘余,如果我們把當前日益增多的外出務工群體納入所有企業(yè)、所有地域的經濟統(tǒng)計,各種“人均”數據必然就會發(fā)生巨大變化。這可能會使某些企業(yè)或地域的“政績”在部分指標上縮水,但可恢復經濟運行的本來面目,而且將幫助全社會對經濟發(fā)展獲得更為可靠的知識,也獲得更為道德的眼光:一種超越體制化壁壘從而關切大局和關注弱者的眼光。可惜的是,很多經濟理論常常夸耀經濟學的所謂“客觀性”、“科學性”、“價值中立性”,拿出成堆的數據來支撐自己的夸耀,卻不知他們的利益制約和價值偏見總是在這些數據里隱藏——這種情況同樣出現在對西方經濟現狀的描述之中。所謂評選世界500強可算手頭邊另一個例子:這種大吹大擂的年度評選,只是依據企業(yè)的利潤、產值、生產率、資產規(guī)模等等指標,其統(tǒng)計方法從來沒有設置過企業(yè)對社會的“就業(yè)貢獻率”、“環(huán)保貢獻率”、“分配公正率”一類指標。于是,世界企業(yè)的“500強”不一定就是世界企業(yè)的“500優(yōu)”或者“500善”——為了爭“強”,公司裁減員工增加失業(yè)可能會被持股者歡呼,公司制造污染破壞環(huán)境可能會被總統(tǒng)和議員庇護,公司內部嚴重的分配不公可能會被社會輿論忽略。這一切都關涉到很多人的利益——常常是更大多數人的利益。然而,據說從來只關心利益的經濟學偏偏不在乎這些利益,在評選這“強”那“強”時從不采集和公示這些方面的數據,不對更廣泛和更重要的利益得失給予評估。
公司當然不能虧損,當然不能沒有利潤,這是一條市場經濟的底線。但是不是利潤越多就越好?產值越高就越好?對于公司廣大員工來說,對于全人類的公共利益來說,那些在經濟競爭中既有優(yōu)勝之“強”,同時又能在“就業(yè)貢獻率”、“環(huán)保貢獻率”、“分配公正率”等等方面表現卓越的企業(yè),不是更值得全社會尊敬和表彰?為什么我們的經濟學家們就不能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年度評選?據說公司盈利最終將增進人類整體的福祉,即便如此,如果它們造福于未來的人類卻損害著眼下的人類,難道就值得我們全心信任和熱烈致敬?
單純重“強”和求“強”,是利潤和資產掛帥的表現,意識形態(tài)的偏執(zhí)暗伏其中。經濟活動終究是為人服務的,是為未來之人更是為眼下之人服務的。因此就業(yè)、環(huán)保、分配公正等等正是經濟學的應有之義,而不應排除在經濟學之外;應該落實為公司業(yè)績評估的重要指標,而不能停留于某些經濟專家業(yè)余的道德空談。這些指標的長久缺失,這些數據被某些利益集團本能地反感和拒絕,暴露了諸多經濟學所謂“客觀性”、“科學性”、“價值中立性”的可疑,暴露了這些經濟學的深刻危機:充其量只是一種公司的經濟學而不是社會的經濟學,是以物為本而不是以人為本的經濟學。如果說主流經濟學以西方發(fā)達國家為經驗背景,難免不會漠視這些指標,那么一個人均資源十分匱乏和國際環(huán)境并不寬松的人口大國,一個在就業(yè)、環(huán)保、分配公正方面正面臨著超常壓力的后發(fā)展大國,國情如此特異,理論與實踐就不能照搬。其經濟學如果同樣缺失這些指標,長時間只是跟著別人鸚鵡學舌,可以肯定:必無“齊民”之效,反有誤國與禍民之果。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真正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首先需要有各種統(tǒng)計原則和統(tǒng)計方法的創(chuàng)新——這將是理論創(chuàng)新最直接和最明顯的成果,也將是理論創(chuàng)新最緊迫和最切實的起點。
關于市場
“要想富,先修路”,是一句流行標語,出現在很多田頭村口,當然是很好的說法。但“修了路后必然富”的逆定律并不成立,因為開路不是挖金元寶,道路通達之處可能富,也可能窮。據聯合國1999年發(fā)展報告統(tǒng)計:全世界有四十多個國家比十年前更窮,而這些國家的路越來越多。
在沒有交通便利以前,一個鄉(xiāng)下青年結婚成家,幾千元的家具開支只能就地消費,讓當地木匠來賺。一旦有了公路,這筆錢就可能坐上中巴或者大巴,進入廣州或者上海家具商的腰包,那里的家具一定款式更多,在大批量和集約化的生產之下也一定價格更低廉。這就是路網拓展以后購買力將向經濟核心地區(qū)集中的尋常例子。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核心地區(qū)的信息、技術、資金、人才以及政治優(yōu)勢將獲得更大的擴張空間,其商品將更容易傾銷邊緣地區(qū),使那里的很多小企業(yè)在競爭壓力下淘汰出局。還是在這種情況下,在邊緣地區(qū)找不到什么出路的人才,在父母和社會支付了越來越昂貴的教育成本之后,將進一步流向核心地區(qū)。這樣的過程少則數年,多則數十年,前者便不再可能復制后者的產業(yè)結構并且與之競爭,只能拱手交出產品深加工的能力和利潤,一步步淪為純粹的原材料供應方。不難想象,一塊芯片換幾十噸木材,這樣的“平等”的市場交換在富國和窮國之間發(fā)生,也正在中國的富區(qū)和窮區(qū)之間出現。
落后地區(qū)當然也可以發(fā)展自己的特色產業(yè),比如高附加值農業(yè)。但只要相關消費力僅限于少數富人,與大面積的人口無緣,與都市里失業(yè)人口和鄉(xiāng)下的半無業(yè)人口無緣,那么生產者就只是在爭奪一個很小的市場,高附加值農產品就太容易過剩。反季節(jié)瓜菜、鮮花和草木、牛奶和肉鴿,這都是好東西,大家都愿意享受,但這種自然生理需求在多數人購買力有限的情況下,無法變成足夠的市場需求——這就是“需求不足”或者“生產過剩”的真實含義。當生產者一擁而上的時候,物多價賤,物賤傷農,高附加值就可能變成低附加值,甚至是負附加值,就會更進一步削弱廣大生產者的消費力,形成惡性循環(huán)。因此加強鄉(xiāng)村產業(yè)結構調整的說法不是不對,而是必須以擴大相應的市場需求為前提,以國家加強利益分配調節(jié)從而使大多數人手里有票子為前提的前提。否則先行者還有點賺頭,盲目的跟進者就要大栽跟頭。
這就是沿著公路網絡而迅速擴張的市場化。從全局上來說,這種趨勢將優(yōu)化資源配置,提高生產效率,促進技術創(chuàng)新,增強綜合國力。但這種趨勢的另一面將是各種資源的流動和集中,如無有效的調控,便可能擴大貧富差距。九十年代以來東南沿海和西北內地構成了橫的差距;近年來國、省兩級財政收入普遍大增,而縣、鄉(xiāng)兩級財政收入普遍下滑(乃至有些地方陷入危機),則構成了豎的差距。一方面是很多人購車、置業(yè)的“消費升級”熱潮,另一方面是更多人求學、求醫(yī)的困難——連廣東這樣富省都有相當多的市縣拖欠職工工資,證明分化已是一個不可輕視的普遍現象。
從原則上說,打破市場壁壘,鼓勵資源的流動和集中,是市場國家化與市場全球化共同的要求,因此不平衡發(fā)展也是它們共有的現象。好在國家市場和全球市場還有重要差別。這主要表現在國家仍有調控職能,主要是兩條:一,可以讓貧困地區(qū)的人跑到富裕地區(qū)去打工。盡管都市已有數以百萬計的工人下崗失業(yè),盡管有些都市當局曾企圖清退農民工以保市民就業(yè),但國家政策的導向仍然是不容許有勞工市場壁壘,仍然是在弱化乃至取消戶口身份限制,使都市的大門一直向農民開放。上億的農民可以進城賺取勞務費。這些打工者盡管不能分享都市里的利潤,盡管壓低了那里的雇工價格從而增加了他們不能分享的利潤,但畢竟可以有些收入,可以使窮區(qū)部分分享富區(qū)的經濟成果——在很多鄉(xiāng)村,農民進城務工已成了主要富民手段。很重要的一個對比是,全球性市場里卻依然有森嚴的勞工市場壁壘。富國的大量商品輸入窮國,但不容許窮國的勞力回流富國。一般來說,人家只要你的碩士生和博士生,如果一般勞工硬要混進來,對不起,那就是“非法移民”,必須驅逐出境。還是一般來說,富國的跨國投資雖然也帶來了一些就業(yè)機會,但只是外移一些低酬和低利的非核心產業(yè),在國家政策控制之下,富國高酬和高利的產業(yè)卻總是留在母土不容外人染指,勞務費中最有油水的一瓢,還是得優(yōu)先本國的就業(yè)群體。
二,國家有稅收調節(jié)分配,因此當發(fā)展不平衡較為嚴重的時候,國家財政的轉移支付便可以實現第二次分配,直接承擔貧困地區(qū)水利、交通、電力、電信、生態(tài)環(huán)境等方面的公共建設,甚至部分承擔那里教育、行政、衛(wèi)生、扶貧等方面的支出,實質上是以富補窮,同時增強下層人口的消費力以“擴大內需”。這不僅是一個道德問題,也是一個經濟問題。光是前不久的農村“費改稅”,國家就準備從中央財政再拿出四百個億來緩減農民的負擔——雖然還堵不上一千二百億的缺口(另一種統(tǒng)計說缺口更大)。但全世界若成為一個市場,并沒有一個全球性政府來實施管理和調節(jié),比方沒有全球稅,沒有惠及發(fā)展中國家的財政轉移支付,心誠善意的富國有時減免一些窮國的債務,或者再給一點無償援助,那已是大恩大德,令窮國感激不盡,但那不是中央財政援助窮困地縣的法定責任,因此國際“慈善”事業(yè)的力度總是相當有限。正是針對這一點,馬來西亞首相馬哈蒂爾曾經提出全球稅概念,指出沒有稅收調控的自由市場缺乏公正性,無法對市場交換過程中受到盤剝和侵害的弱勢國家和地區(qū)給予法定補償。這位首相因為一句話點中了穴位,國際商界和國際政界的主流就裝作沒聽見。他們更愿意談的是全球化潮流不可阻擋,談窮國若不開放市場就永無技術進步和經濟繁榮之日,談富國對第三世界的發(fā)展作出了多少無私的援助和奉獻。
這些話對不對呢?當然也對了一部分。若以全球為一個利益單元來看,全球化無疑將促進全球范圍內的資源優(yōu)化配置,還有全人類技術和經濟的進步。對抗這個潮流,以高關稅或非關稅高壁壘保護某些所謂民族產業(yè),無異于在全球范圍內保護落后,保護一些素質低下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至少是不能“代表先進生產力”。但這些話也有錯誤和虛假。因為全球遠遠還不是、甚至永遠不會是人們惟一的利益單元。各國的國界還在。各國財政還沒有“合灶吃飯”。因此,在一個心系五洲體恤萬國的全球政府及其利益分配調節(jié)體制最終建立起來之前,全球化只是有選擇的全球化,充其量只是投資經營的全球化,還沒有利益分配的全球化。首先是沒有全球勞力的跨國流動自由,沒有全球稅收對分配的理性調節(jié),光是這兩條就暴露出全球市場完全不是全國市場的簡單放大,暴露出一個公正的全球經濟體制和全球經濟秩序遠未形成,預示著全球化市場所造成的貧富分化和需求不足等危機,將很難得到緩解。不久前世貿組織“多哈”會議上,窮國與富國在修改規(guī)則方面分歧嚴重;又有十萬人跑到意大利“八國首腦”開會的地方抗議全球化,最終鬧出流血事件,都是這種危機加劇的表現。
在理論和實踐上,中國農民確實可能搭上經濟全球化的快車。但同是在理論和實踐上,他們也可能因為村前的一條公路開通,因為對經濟全球化身不由己的卷入,而被這列快車甩得更遠。在這里,如果不把風險和困難講足,恰恰就不可能更好地抓住和利用機遇,促使我們的經濟建設走向新的成功。
責編謝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