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錦
世上有一類人,你不由得不佩服。他們事無大小,只要略略品鑒,幾乎腦筋也不動,即可確定優(yōu)劣,作出取舍。差不多十年前,香港樓價飆升,買樓時只要取得認購的籌號,即使隨意購入,亦必可在短期內(nèi)獲利。聽說有不少炒樓的人,竟然不知道買入單元的坐向,轉(zhuǎn)手時卻賺了大錢。我不相信他們單憑運氣。他們必定有銳利的直覺,而直覺來自經(jīng)驗。
我自購的第一個單元,坐向西北,冬不暖夏不涼,賣掉后購入第二個單元,坐向東北,臺風(fēng)訊號還在戒備狀態(tài),窗口隙縫已有雨水滲漏了。假如有人問:“何以不選向南的房子?千金難買向南樓嘛!”第一個理由,當(dāng)然就是向北的房子比較便宜,但更重要的,是房子給我的感覺。第一個單元推窗即可見到天然瀑布,第二個單元可以望到遠山;向南的沒有這些景致。南風(fēng)和北山,均我所愛,二者不可得兼,只好望山看瀑。日子久了也看不厭,就不打算改變。
我不是那類有很高判斷力的人,單憑第一個印象就能作重大的決定。但我相信,人的頭腦必定有一些掌管記憶的神經(jīng),不輕易抹去,日子久了,就連身體和心靈也依附了它。這些記憶不但影響我們的習(xí)慣,也控制我們的理智和情緒。故意改變這些由記憶操縱的習(xí)慣,只會帶來不快。
我聽古典音樂,不一定選擇最好的演繹版本。我是外行,版本有很多學(xué)問非我所知。但奇怪的是,聽?wèi)T某個版本,再聽所謂著名的演繹,不僅不習(xí)慣,有時甚至覺得差劣無比,渾身不自在。且舉一個曲目為例:能彈好拉威爾(M.Ravel)《鋼琴協(xié)奏曲》的鋼琴家不多,阿根廷的阿格麗姬(Martha Argerich)聯(lián)同倫敦交響樂團的錄音,被公認為最好的版本之一。我聽的版本不是最好,但頗有感受,幾乎可說深入肺腑了。幾年后再聽阿格麗姬的唱片,總覺得她彈得太慢,節(jié)奏拿捏得不準(zhǔn),樂團和鋼琴的對話也貌合神離。拉威爾此曲的慢板,如夢如幻,每聽一次,心頭都釀出濃烈的古典鄉(xiāng)愁。我承認阿格麗姬技巧卓越,換一個聽法,可能也覺得她彈得不錯??墒?,不少曲目,像卡薩德斯(Robert Casadcsus)彈莫扎特的《艾維拉·瑪?shù)腋?,或萊納(Fritz Reiner)指揮芝加哥交響樂團演奏《天方夜譚》,我的第一印象已經(jīng)成為潛意識中衡量優(yōu)劣的標(biāo)準(zhǔn)。
藝術(shù)創(chuàng)作也重視第一印象。宋代畫家文與可悟出了“胸有成竹”的美學(xué),紙上之竹必須是胸中之竹。他還影響了蘇東坡,“作詩人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難摹”。十六世紀(jì)意大利畫家卡拉瓦喬(Caravaggio),最擅長以現(xiàn)實人物為模型來構(gòu)思他的畫像。他的名作《圣馬太受感動》,原來的構(gòu)思是一個鄉(xiāng)巴佬,抓頭蹙眉,毫無靈感,寫不出東西,天使在旁邊捏著他的手,教他怎樣寫福音。畫作好了,保守的教會卻認為歪曲了圣人的形象,不予接受。后來卡拉瓦喬改畫了一個有書卷味的老人。這樣一改,當(dāng)然失去了第一印象的神韻。大凡作詩、作畫,杰出的藝術(shù)家必定先醞釀成熟才下筆,妄加改動——即使改動者是作家本人——也只會大煞風(fēng)景。
對事物的第一印象難以忘記,并且以此為標(biāo)準(zhǔn),看來是不可理喻的。人總是貪新求變、止于至善的,豈會守住陳舊的經(jīng)驗,武斷地認為那是最好的?第一印象所以難忘,是因為不能取代。
好讀書的人都有這樣的經(jīng)驗:一本讀了多年的舊書,例如小說,哪怕是殘殘破破、宇跡漫漶的,即使買了較新的版本,總不輕易把它取締。閱讀的記憶好像黏住書頁一樣。面對那些漫漶的字跡,馬上就浮現(xiàn)最親切的情節(jié);偶然想到書中的內(nèi)容,那殘破的書頁卻如在眼前。物同人一樣,相處久了,自有一份不能取代的情愫。
英國一代文宗蘭姆(Charles Lamb)年輕時并不富裕,為了吃一頓好的,買一本心愛的書,看一出好戲,或到郊外遠足,都得把辛苦攢來的錢花掉。后來稍有積蓄,可以購買名貴的瓷器,看戲也要選好座位。蘭姆多愁善感,回想那些窮困的日子,不禁甘之如飴。當(dāng)時的快樂,日后再不能體會?!拔覀兡菚r還年輕?!碧m姆說,是時間的作用。一切事物,如得其時,則自然留下美好的印象。時過境遷,即使能得到舊日渴望的東西,都味同嚼蠟。
假如蘭姆晚年還是不名一文,沒有機會重溫年輕時的玩樂,他也許就不能感到時間帶來的差別。雖然他表示,相對于青年時代的窮困,晚年的富裕是一種“可憐的補償”。“可憐”一語,道盡了多少今不如昔的感喟,又簡單地概括了為何第一印象總是不可代替的:因為押上了寶貴的歲月,換得是一幀失去底片不可再沖印的青春肖像。
明代周容在《芋老人傳》中記載,慈溪縣有一個老人,以煮芋出名。事緣有一個雨天,一個書生路過,狼狽不堪,饑腸轆轆,老人請他進家,吃了一頓芋頭。書生日后高中狀元,當(dāng)了相國,吃遍珍饈百味,總覺得不及當(dāng)年吃的那頓芋泥。有人請老人煮芋給相國吃,相國吃了,只覺不是味兒,沒有昔日那樣美味。老人說,有人一朝富貴而拋妻棄友,妻子朋友,不外是一只芋頭而已;今天尸位素餐的官吏,置國家、社稷、君恩于不顧,這一切也統(tǒng)統(tǒng)變成昔日的芋頭了。他感嘆地說:“世之以今日而忘其昔日者,豈獨一箸間哉!”
擺在面前同樣是往日的芋頭,應(yīng)該邊吃邊樂,今天卻無法舉箸,有人就說這是忘本??蛇@同樣是時間的惡作劇、口味的變化、生理心理條件反射的結(jié)果。我們固然不必強迫自己延續(xù)吃芋的習(xí)慣,只是不應(yīng)忘記吃第一口芋頭的滋味,那撲鼻的香氣,是因為有你一部分生命作調(diào)味劑!
二○○二年八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