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原《紅旗》雜志總編輯熊復

許節(jié)良

晚年傾心出文集，不揚善，不隱惡，實事求是

１９８８年３月，第七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召開，熊復再次當選為常務委員會委員和全國人大教育科技文化衛(wèi)生委員會委員。一天，他在家中對我說：“我已經(jīng)從《紅旗》這個崗位退下來了，這對我來說既是一種解脫，也是一個壓力。說解脫是因為我已經(jīng)７３歲了，在總編輯這個崗位上對我這種年紀的老人來講，已經(jīng)力不從心，應該放擔子了。說壓力是因為退居二線并不是退出工作，我還要在全國人大常委會的安排下搞些調(diào)研，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另外，還要請你協(xié)助我整理舊作，爭取在有限的時間內(nèi)出版我的文集。長達５０多年的文字工作，記錄了我的思想發(fā)展過程。把文集搞出來，我就心滿意足了?！?/p>

熊復邊說邊望著我，像是等待我的回答。作為他的秘書，這是義不容辭的事，但我也清楚地意識到這份工作的分量。經(jīng)過幾年緊張的搜集、編輯和校對，１９９２年１１月，文集第一卷出版。１９９３年，文集第二卷出版。然而，就在這年８月，熊復那始終緊繃的弦終于不堪重負，因心臟小面積梗塞住進了北京醫(yī)院。

病房中的熊復絲毫沒有減弱他對出版文集的熱切關注。盡管醫(yī)生要求他完全靜養(yǎng)，他也能遵從醫(yī)生的要求，可每當我去病房探望，他總要反復詢問文集編輯工作的進展情況，如“有哪些不清楚的地方”，“有什么困難”等等。可以說，每一卷文集的每個篇目，他都認真審查過；每一集目錄出來，他都反反復復斟酌。照他的話說，就是要做到不揚善，也不隱惡，只求真實、準確、客觀地反映自己的思想歷程。

熊復在病房中一面頑強地與疾病抗爭，一面不斷地指導文稿的搜集和編輯工作。１９９４年，文集第三卷出版。年底，文集第四卷的清樣也印了出來。我還記得這年１２月中旬和他的最后一次見面。他對我談起第四卷的思路，希望我把１９７８年至１９９２年他在各種不同場合的講話編輯成第五卷?？烧l也沒想到，半個月后，即１９９５年１月３日凌晨３時３分，熊復離開了他無限愛戀并為之奮斗了半個世紀的偉大事業(yè)。

１９９５年１月中旬，當印刷廠把第四卷樣書送來時，比熊復逝世僅晚了１０天。我多么希望他能夠親眼看見自己的又一卷文集的面世。他這樣快馬加鞭地工作，還是沒能趕在死神的前面。

同年晚些時候，文集第五卷出版。至此，《熊復文集》一至五卷全部出齊。這套文集約３００萬字，收錄了１９３６年至１９９２年熊復的主要文稿及講話內(nèi)容，真實反映了他５６年間工作、戰(zhàn)斗的風雨歷程。

作為一名理論工作者，在編輯文集的過程中，熊復始終表現(xiàn)出光明磊落、不揚善也不隱惡的坦蕩胸懷。他說：“我們每個人都不可能完全正確。包括毛澤東他老人家，也在晚年犯了錯誤。但是，要敢于正視自己的人生，要敢于修正自己的錯誤和堅持自己認為正確的觀點，這是一名共產(chǎn)黨員必須具備的品德。那種文過飾非、居功推過的事決不能效仿。”

熊復曾對我談過關于“兩個凡是”的問題。他說：“兩個凡是”的提法，“我也是１９７７年２月７日從‘兩報一刊社論中得知的。這個社論我沒有參加起草，也沒有參加討論，甚至事先也不知道。當年３月在京舉行的中央工作會議上，華國鋒同志在他的講話中講了‘兩個凡是。這次講話稿是毛澤東主席著作編輯出版委員會辦公室起草的，我雖沒有參加起草，但是參加了送審稿的討論。早在這年３月，兩個中央文字班子已合并成為毛澤東主席著作編輯出版委員會辦公室，我已被安排為‘毛辦副主任。這時，原來的文件起草小組改稱理論研究室，仍然負責起草文件和文章。所以，講話稿是怎樣起草的，我并不清楚。只是在提交‘毛辦副主任以上負責人討論送審稿時，我參加了討論。我對內(nèi)容沒有提任何不同意見。自然，思想上是接受了這個講話稿的內(nèi)容的。”

１９８０年１１月，在中直機關討論《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小組會上，有的同志指責熊復應對起草華國鋒講話、報告和文章負完全責任。熊復說：“這既不符合事實，也不公道?！?/p>

勇于承擔《紅旗》雜志在關于真理標準問題大討論上“不介入”的責任

１９７８年５月，熊復調(diào)到紅旗雜志社任總編輯。后來，他曾就關于真理標準問題的討論，對一些同志坦誠地作過這樣的介紹：“１９７８年５月，我剛剛調(diào)到紅旗雜志社任總編輯。當時，理論界正在開展關于真理標準問題的討論。我的錯誤就在于從１９７８年７月到１１月期間，共５期《紅旗》沒有參加關于真理標準問題的討論，也就是實際上執(zhí)行了當時主持黨中央工作的同志對黨刊提出的‘不介入的指示。在這個問題上，《紅旗》雜志的錯誤就是我的錯誤?！?/p>

熊復語氣沉重地說：“當時，自己為什么會忠實地執(zhí)行這種‘禁令呢？自己的思想根源在哪里呢？ 究其因，第一是‘文化大革命以前所受到的教育和熏陶就帶有個人迷信性質(zhì)，也就是有所謂‘凡是思想。盡管‘文化大革命中自己受到很大沖擊，但直到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前，還是相信毛主席的話，對‘文化大革命”叫作‘三七開、‘三個正確對待。這些都是從對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個人迷信中來的。第二是自己長期脫離實際。在‘文化大革命中，自己接受審查，整整９年靠邊站，又是住‘牛棚，又是下放‘五七干校，邊受勞動改造，邊受群眾專政，同一切社會關系都斷絕了往來。１９７５年７月，經(jīng)鄧小平同志向毛主席推薦，讓我參加了《毛澤東選集》的編輯工作，自己又一頭埋進了這項工作。第五卷出版后，又整天埋頭于第六卷、第七卷的準備工作。在這幾年里可以說是不問世事。第三是有奴隸主義思想。幾十年里，在中央機關做文字工作，寫什么和怎樣寫，總是執(zhí)行領導意圖，按領導要求去做。盡管也愛提意見，愛出主意，有時還愛爭論，最終還是執(zhí)行，這已成為習慣。

“說老實話，我那時候心里是矛盾的、苦惱的、彷徨不安的。一面執(zhí)行著主管領導的指示，一面因為受到黨內(nèi)外同志的責難，心里很不好受，也想有所作為。比如，１９７８年７月間，我就提出并組織社內(nèi)同志寫重溫《實踐論》的文章，但后來還是未被獲準發(fā)表。又比如當年９月，為了配合在《紅旗》上發(fā)表周恩來那篇《學習毛澤東》的文章，我們寫了一篇評論，并且寫進了有關真理標準問題的內(nèi)容。結(jié)果在送審后，電話通知我們‘不要發(fā)表。那段時間，自己感到思想壓力很大。自己有思想，有看法，但又不得不執(zhí)行組織紀律，很苦惱。于是，我向耀邦同志求教。他啟發(fā)我能否設法發(fā)一些從其他角度談真理標準問題的文章。之后，我產(chǎn)生了兩種想法。一是在一些文章中寫進有關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的提法。我在編輯部不止一次說過，這樣的文章，我自己可以作主，不必送審。另一想法，就是照耀邦同志的主意辦事，寫以實事求是為內(nèi)容、講述思想解放的文章，可惜沒有寫成。我們還收到一篇來稿，講地質(zhì)學中的兩種真理觀問題，我贊成發(fā)表。不料作者一稿兩投，只好放棄?！?/p>

熊復還說：“在１１月的中央工作會議上，我受到嚴厲批評，也受到很大教育。會后，我向中央作了書面檢討，也在《紅旗》社內(nèi)作了檢查。在中央工作會議上，我把全部責任承擔了下來?！?/p>

在《紅旗》雜志“不介入”真理標準問題討論這件事情上，熊復自己承擔著由于外界不了解內(nèi)情而加在他身上的壓力，又不便公開作出解釋，可以想見他心里會有多深的苦衷。在中央工作會議上，熊復把全部經(jīng)過都告訴了胡耀邦。胡耀邦對熊復說，他已把全部經(jīng)過轉(zhuǎn)告了葉劍英、鄧小平、李先念、陳云等幾位老同志。

１９７９年３月，在胡耀邦主持的理論工作務虛會上，有些同志還就“毛辦”一位年輕工作人員寫的文章對熊復提出指責，說那篇文章是熊復出題目約寫的，文章的內(nèi)容是“影射鄧小平同志”、“同中央工作會議唱反調(diào)”，是他搞的一個“理論陰謀”，是他“有計劃地針對中央工作會議和小平同志的一個政治大陰謀”。這一指責為熊復所始料不及。一時間，會上部分人的發(fā)言在社會上流傳，《紅旗》社內(nèi)極為震驚，熊復再次受到?jīng)_擊。

其實，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那位青年寫的文章，“毛辦”的幾位同志曾幫助修改過。熊復沒有主動約寫，沒有出題目、出主意，也沒有參與寫作和修改，只是文章送來后由他交給哲史組審閱。哲史組并沒有把他們的意見上報領導小組，熊復也沒有作最后審定，也就是說還沒有決定是否發(fā)表。

熊復在理論工作務虛會上如實地說明了這一經(jīng)過，作者本人也給會議寫了說明情況的信，可是一些同志仍然堅持他們對熊復的指責。鑒于這是一個嚴重的政治問題，熊復只有要求黨組織進行審查。１９７９年５月，“毛辦”黨委常委會向胡耀邦、胡喬木、姚依林、鄧力群、馮文彬報送了長篇調(diào)查報告。報告說明了寫作這篇文章的全部經(jīng)過，指出文章的內(nèi)容和觀點有錯誤，同時作出結(jié)論：根據(jù)作者情況、寫作經(jīng)過、寫作背景、寫作意圖等等方面看，我們認為這篇文章并不是影射什么，也不是同中央工作會議唱反調(diào)，不能說寫這篇文章是一個政治陰謀。在有關熊復的責任問題上，報告說：這篇文章不是《紅旗》雜志總編輯熊復同志主動約的稿?！軓屯境巳ツ辏乖碌祝保霸鲁蹩戳烁遄犹徇^意見外，１１月初又提出可否改寫批判姚文元的“論社會基礎”。改文章的同志覺得改寫有困難，沒有接受他的意見。報告說明熊復看過初稿后提的意見是：理論性不強，太單薄，不成熟。

鄧力群看了這個報告，批道：我看情況屬實可信。

胡耀邦看了報告，批寫了四句話：

“務虛會上悶雷幾聲（也就是被打了幾個悶棍），紅旗社內(nèi)一場虛驚（指社內(nèi)簽名上書中央，要求罷免熊復總編輯職務），毛著編委排難解紛（指“毛辦”進行了徹底調(diào)查），文壇老將息事寧人?！?/p>

胡耀邦１９７９年１２月對熊復解釋說：批這幾句話，就是要鄧力群把報告的結(jié)論通知所有參加理論工作務虛會的同志，以澄清這件事。這個結(jié)論慢慢傳開，事情就會平息了。

然而，這個報告和胡耀邦的批語并沒有轉(zhuǎn)發(fā)各地，而理論工作務虛會上對熊復的一些指責仍在繼續(xù)擴散。真是一波未了，一波又起。好在中央了解事情的真相并有一個明確的答復。后來，《紅旗》編委會向胡耀邦匯報工作時，胡耀邦說他當時主持的理論工作務虛會守住了兩條防線。一是只承認我們黨內(nèi)有“凡是”思想，而不承認有“凡是派”。他說：“我們大家或多或少都有‘凡是思想，誰都有一點，只是多少的問題，但是不能說誰誰是什么‘凡是派?！币皇遣慌u《紅旗》雜志。他說，“不介入”真理標準問題討論的錯誤，不是《紅旗》自己的責任。應該說，胡耀邦的這個結(jié)論是恰當?shù)?，符合實際的。

不過，即使如此，熊復并未避諱自己在“不介入”問題上的責任，并且從中嚴肅地接受了教訓。這可以從他在《紅旗》總編輯崗位的全部工作中充分地得到證明。

在整理《熊復文集》的過程中，我把了解到的情況都如實的記錄了下來，一是想告訴那些對熊復長期持有疑問和異議的同志，希望溝通實情、消除誤解；二是希望讀者客觀、準確、真實地認識熊復。

為改革開放鼓與呼

在真理標準問題的討論中 ，經(jīng)過短暫的遲疑后，在熊復主持下，《紅旗》雜志一方面迅速糾正了以前的“不介入”的錯誤，一方面著力清理陳伯達、姚文元直接控制《紅旗》時期遺留下來的種種極“左”遺毒。與此同時，重新明確提出了刊物的任務，即根據(jù)理論聯(lián)系實際的編輯方針，為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服務，宣傳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的基本原理，從理論上解釋和論證黨的路線、方針和政策，對我國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實踐中的各種新情況、新問題進行理論上的闡述和解答，探討政治、經(jīng)濟、哲學、歷史、文藝、教育、自然科學、國際關系等各個領域的重大理論問題，特別是改革中的重大理論問題。熊復對全社編輯人員說：“我們《紅旗》的責任，就是要把全黨和全國人民吸引到四化建設上來，使全黨和全國人民從理論上了解我們四化建設的意義?！?/p>

翌年，在他的領導下，紅旗雜志社在管理體制上作出重大改革。經(jīng)中央批準，雜志社從１９８０年１月實行企業(yè)化管理。也就是說，在原來的財務體制下，將根據(jù)改革情況逐步實行獨立的經(jīng)濟核算。這些步驟，體現(xiàn)了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提出的把黨的工作著重點轉(zhuǎn)移到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上來的精神。同時，也逐步結(jié)束了紅旗雜志社經(jīng)費由國家財政預算支出的歷史。

這一時期，熊復把很大的精力傾注于對改革開放問題的思考并使之成為刊物的基本主題之一。在很多場合，他曾反復講過自己的看法：中國客觀的歷史進程是兩個“不可逆轉(zhuǎn)”。一個是社會主義不可逆轉(zhuǎn)，一個是改革開放不可逆轉(zhuǎn)。１９８０年，熊復帶著改革經(jīng)濟管理體制的若干問題，對四川省部分國營企業(yè)進行考察。他看到了四川擴大企業(yè)自主權后經(jīng)濟生活發(fā)生的顯著變化，在文章中擲地有聲地寫道：“改革勢在必行。要把經(jīng)濟搞活，一個根本性的問題就是解放思想，徹底擺脫那些陳舊觀念的束縛?！?/p>

１９８３年４月，熊復在談到改革開放問題時說：“我們現(xiàn)在要探討的建設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問題，就是探討在中國特殊的歷史條件下建設社會主義的問題……簡言之，是一個經(jīng)濟地位落后的國家在２０世紀進入社會主義時代的發(fā)展規(guī)律問題。對于這個問題的認識，我們黨直到十一屆三中全會才逐步深入，但是還不能說已達到完全成熟的水平。比如農(nóng)村的改革，還僅僅是開始；城市里的改革還剛剛起步，在體制上還根本沒有破題，這方面的問題和困難更多，工作也更艱巨更復雜，這些就更不用說了。歸根到底，是在一個經(jīng)濟落后、人口眾多而底子又薄的大國如何發(fā)展社會生產(chǎn)力，走一條發(fā)展速度比較快，經(jīng)濟效益比較好，人民能夠得到更多實惠的路子?！眹@這樣的主題，熊復在他的講話和與一些同志的書信交往中，對改革開放的目的、方針、政策、部署等都做了詳盡的探討與闡釋，宣傳黨中央關于改革開放的決策。同時，也在刊物上編發(fā)一系列文章。

２０世紀８０年代初期，深圳特區(qū)剛剛興建，人們對此議論紛紛，褒貶不一。熊復決定到深圳特區(qū)做一番考察。回京后，他在《紅旗》上發(fā)表了一篇深圳紀行的通訊，以大量的事實，飽滿的熱情，介紹了深圳特區(qū)建設的情況，肯定了深圳特區(qū)建設的正確性，并隨后決定在深圳建立《紅旗》雜志記者站，以便及時反映特區(qū)發(fā)展的情況。

熊復為溝通黨刊與讀者的聯(lián)系花費了大量時間。他一直保持同許多干部、群眾的通信關系，解答他們提出的各種問題，其中包括引導他們?nèi)绾握_理解改革開放。１９８４年８月，他在給一位四川讀者的信中談道：“對于改革，中央還有一條重要的方針，就是允許試驗，允許改錯了再從頭做起，允許有不同的意見，允許覺悟有早遲。這就是說，要用事實來教育干部，而不是遇有認識差距或不同意見就說是‘反對改革。一般說，我們黨內(nèi)不存在反對改革的勢力?！碑斢型緦懶畔蛩从掣母镏谐霈F(xiàn)的一些問題和挫折時，熊復在信中寫道：“現(xiàn)在我國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先進的事物和落后事物同時并存，光明面和陰暗面同時并存，積極因素和消極因素同時并存，問題一大堆，困難一大堆，矛盾一大堆，這有什么打緊？初級階段是個特殊的歷史條件，又是一個歷史契機和動力，定會推動歷史前進。問題之多，困難之大，矛盾之烈都要受到這個歷史契機和動力的制約。這就是我對問題的總回答。”

他還說：“我們現(xiàn)在實行對外開放政策，不僅有經(jīng)濟方面的往來，也有思想方面的交流。開放政策使我們打開了眼界，對西方的情況了解得更多了，這是有好處的。但是希望青年同志必須善于獨立思考，而獨立思考的出發(fā)點應該是馬克思主義?！?/p>

可見，熊復是中國改革開放偉大事業(yè)的身體力行者、熱情洋溢的謳歌者。

１９８８年５月，熊復作為《紅旗》雜志的最后一任總編輯，離開了他熱愛的工作陣地?！都t旗》雜志最后１０年的歷史，是他人生旅程中的一個重要階段。為了黨的新聞宣傳和理論事業(yè)，他站好了最后一班崗，他努力做了他應該做的和能夠做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