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怡閏
飛機原訂抵達的時間為下午一點鐘,出關時卻已將近下午三點了。
出乎我意外的,由俄羅斯國營旅行社海參崴分部派來接送我的人員,依舊很盡職地站在出關處,一見到我就立即迎面而上,以流利的英語對我說:“MissPong?!”
看到眼前這位身材高挑、一身綠色迷你裙套裝、淺咖啡色高跟鞋打扮的俄羅斯超級大美女,我簡直不敢相信,她就是旅行社派來接送我的人,那一刻,我覺得我比電視機前聚精會神地盯著世界選美比賽的觀眾要幸福幾百倍。
她單手接過我的手提行李箱,疾步來到機場大廳外的停車場,在一臺墨綠色的TOYOTA汽車前停下來,先將車門打開,邀請我入座,再將我的行李放置在后車廂,不到眨眼間的功夫,一切已經安排妥當,與剛才機場官僚延宕費時的辦事風格,簡直天壤之別。
一路上,她似乎極力掩飾內心的焦慮,也不多話,僅僅簡單地告訴我一句:“機場離市區(qū)很遠,約要一小時的車程?!本筒辉匍_口。
機場公路兩旁的風景很美,但是開車的人,卻是個冰山美人,氣氛有一點兒不搭調:為了打開話匣子,我贊美她既高挑又漂亮,還進一步問她:
“是不是所有俄羅斯的女人都像你這么美?”
她聽了有一點兒不太好意思,不過,我的話似乎讓她頗為得意。
從談話中,我得知她的名字叫“娜塔夏”,是國營旅行社海參崴分部的工作人員;原本以為,因工作之便,她一定去過不少國家,好奇之下問她:“去過的國家中,哪一個國家讓你印象最深刻?”孰料,竟得到如此回答:“俄羅斯很大,夠我玩了?!?/p>
這答案又將我倆之間的距離拉遠,就這樣,好半晌,我倆一言不發(fā);兩旁的風景飛快地自眼前一幕幕閃過,腦海中卻始終無法捕捉到任何記憶,百般無聊之間,突然瞥見前座座椅上放置著一個漂亮的錫箔紙包裹;別出心裁的糖果造形兩端還綁上美麗的蝴蝶結緞帶,讓我忍不住多看兩眼,按捺不住好奇心問她:“送禮嗎?”
“今天是我男朋友生日?!?/p>
“哇!好羅曼蒂克!要是我男朋友看到這一幕,不知道要怎么抱怨我了。”
從后照鏡中,我看到她的嘴角浮現(xiàn)一抹微笑,我知道,我倆之間的距離已然消失。
“里面裝的是什么?”
“毛衣?!?/p>
想起娜塔夏的男友,從頭到腳都是她添置的御寒裝,不由得有感而發(fā):“你的阿娜答一定很幸福。”
星期五的婚禮
某天,與小妹開車路經北市愛國東路,小妹那時正為了結婚問題傷神,我無意中看到某家婚紗店招牌,由“結婚”變成“結昏”,不由得有感而發(fā):“結什么婚?簡直就是發(fā)昏!”
我一直堅信:“結婚是戀愛的墳墓?!睕]想到,到了俄羅斯以后,我的想法竟然開始動搖……
從來到海參崴的第二天下午開始,我就發(fā)現(xiàn),無論走到哪兒,都會發(fā)現(xiàn)一輛輛扎著七彩緞帶,車頂綴飾著金色對環(huán)戒指的白色海鷗禮車,在人潮出沒的停車場上一字排開。
那些可愛的花童們,被大人們的婚禮弄得疲憊不堪,滿臉倦容地坐在臺階上等待這一幕人間喜劇的結束;為了讓攝影師捕捉到最美麗的倩影,新娘挽著拖曳的長裙,在一百多級的階梯上來回地奔跑著,然而,沒有任何人有倦容;因為,對俄羅斯人而言,婚姻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場演出,演出內容的好壞與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開場白要做得風光漂亮。
四十多人的結婚隊伍,浩浩蕩蕩地向人民廣場走去,穿越馬路的時候,氣喘如牛的新娘子被長裙絆住腳,差一點兒在馬路上摔了一個大筋斗,體貼的新郎見狀,趕緊將美麗的新娘子一把攬腰抱起,新娘子喜孜孜地靠在新郎的懷中,雙手緊緊地纏繞著他的脖頸,幸福的模樣,溢于言表。
瘦骨嶙峋的白馬王子,紅著臉憋著氣,使出吃奶的力氣,趕在十秒之內,將分量不輕的美麗尤物從馬路的這頭搬移到那頭,誰料攝影師突然心血來潮,拿出照相機要求拍下這歷史性的一刻!
當攝影師按下快門的那一刻,兩人臉上的表情既甜蜜又奇怪,而來自遠方的我,一如街上來去匆匆的路人,瞬間成了這場世紀初婚禮的見證人。
我不知道,為什么海參崴的市民都趕在禮拜五結婚。難道,他們希望在婚禮之后,趁著周休兩日,包一臺游覽車一起蜜月旅行?疑惑的當下,突然從我背后冒出一句話:“小姐,要不要喝一杯!”
一位穿著黑色禮服的男子,高高地在空中舉起一個啤酒瓶對我展開熱情的邀約,我傻傻地問他:“為什么要請我喝酒?”
他指指身后的那對新人對我說:“HappyMarriage!”
“你們也一如中國,有所謂的黃道吉日嗎?怎么大家都挑星期五結婚?”
“海參崴市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周五是再婚者的結婚日,周六則是第一次結婚。”
我朝他身后的新人看了一眼:“他們看起來很年輕呀?!”
“我們俄羅斯人都很早婚!”
“多早?”
“十七八歲啰!來,與我一起舉杯為這對新人祝福吧!”
話一說完,他一飲而盡,緊接著將酒瓶往地上一砸,轉眼間,滿地的玻璃碎片,他卻毫不在意,笑嘻嘻地說:“HappyMarriage!HappyLife!”
我站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地從他手中接過一瓶“克瓦斯”(Kvaas),斷斷續(xù)續(xù)地喝完以后,依樣畫葫蘆,將空瓶子往地上一扔!瓶子在地上轉了幾圈以后,又滾回我腳邊。我不太好意思,支支吾吾地說:“俄羅斯啤酒瓶做得真不錯!”
他毫不為意地又塞了一大把銅板給我……
“跟著我做?!?/p>
話剛說完,半空中撒落一陣銅板雨,新人在眾人的祝禱聲中,歡天喜地地進入轎車揚長而去,留下滿地的玻璃碎片與銅板。
塔麗娜
第一次見到塔麗娜是在咖啡館。
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咖啡館的角落獨飲一大瓶的伏特加,落杯之際,她又生猛地吞云吐霧,好似想將內心的苦悶整個抽離出來,尋找解脫的可能,卻于生命的迷宮中愈陷愈深。
我一向不喜歡一個人喝悶酒,更不喜歡看到女人獨自喝悶酒,整間咖啡廳當時又客滿,也許是出于好奇心,或者出自憐憫?我不自覺地走向她……
“這個位子有人嗎?”
她倦容滿面地抬頭看我一眼,以充滿哀傷的眼神對我搖搖頭……我在她身旁的空位坐下來……
“你結婚了沒有?”這個問題是開啟我與塔麗娜的友誼之鑰。
對大部分的俄羅斯女性而言,“婚姻”是嚴肅且重要的人生課題;因為,傳統(tǒng)教育她們:“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男女十七八歲成年以后,無論在學,或者沖刺事業(yè),都得停下來先處理這樁人生大事——結婚生子;也因如此,不少俄羅斯的大學宿舍里面,都設有“夫妻宿舍”,讓小兩口結了婚也可以繼續(xù)讀書;而“你結婚了嗎?”這個問題,竟然成為絕大部分俄羅斯人聊天時不可缺少的重要話題。
“還沒?!?/p>
“幾歲了?”
這個問題已經不知道被多少中外無聊男子問過,女人問我,倒是頭一遭,因為,女性的談話中,總會非常有默契地避開這個敏感的問題……不過,我天生就對年齡的敏感度不高,也就很爽快地回答她:
“三十三!”
沒想到,我的回答竟然使她深深地嘆了口氣……
“同樣是三十三,我卻感覺如此地蒼老?!?/p>
她深吸一口煙后問我:“要不要來點伏特加?”
塔麗娜是我認識的俄羅斯女性中,惟一一位到二十四歲才結婚的!絕大部分的俄羅斯男女到了十八九歲已是兩個孩子的爹娘,拖延到二十一歲未嫁的,就會被社會、親友蔑視,稱他們?yōu)椤斑^期的蛋糕”!不過,對我而言,過期的蛋糕依舊是蛋糕,一樣是很可口的。
有人陪伴的塔麗娜,整個人話也多了,人也變得開朗。她告訴我,她現(xiàn)在非常想再婚,只有再婚能夠帶給她真正的幸福。
幾年前,丈夫不幸意外身亡,留下一間工廠,她獨立經營木材生意,與女兒塔夏相依為命;不過,木材的生意不好做,兩年前她已收掉工廠,現(xiàn)在,她什么都不想做,就連最喜歡的料理也放棄了,每天只吃火腿三明治煎蛋。
“要結婚也得有對象才行啊!你再婚的對象找到了嗎?”
她神秘兮兮地點點頭……
“醫(yī)生,是一位埃及人,在開羅工作,我剛從開羅回來?!?/p>
“開羅?!”我不勝羨慕地聽她眉飛色舞地描述開羅的他,對她是如何如何地好。他會為她做飯,而且非常喜歡她的女兒,每次見到她女兒,總會親熱地喊:“喔!我親愛的小塔夏?!?/p>
聽到這兒,我覺得一切都很完美,但是,為什么一切都很完美的塔麗娜會如此不快樂?
“Ilovehim!Helovesmetoo,buthedoesntwanttomarryrightnow.”(我愛他!他也愛我,但他不想現(xiàn)在和我結婚。)
她突然蹦出這么一句來,讓我有一點招架不住。
“來,陪我喝一杯!”
我不知怎么拒絕,于是陪她干了一杯。
她繼續(xù)說著,酒也愈喝愈多。
“我這次去開羅,一方面看他,一方面給他下最后通牒……”她不再說任何一句,只拚命抽煙……
那晚,我離開的時候,已是深夜十二點多了,塔麗娜已呈半醉的狀態(tài),但是,她仍舊不肯離開咖啡廳,她說她還想喝點酒,臨別前,她對我說:“明天,就是我三十四歲的生日了;我會結婚!明天,一切都會變得更好,對!一切都會變得更好?!?/p>
是的,不管塔麗娜結不結婚,我都相信,明天,還有明天。
街頭西施
幾天下來,我發(fā)現(xiàn)無論走到哪里,街坊的攤販、銀行的職員、博物館的公務員、旅行社、飯店的服務生,就連市場內殺雞宰牛羊的小販,清一色都是女性,讓我不得不相信,俄羅斯女性的韌性與毅力,比起俄羅斯男人真的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然而,為什么俄羅斯女性的薪水所得,相較于同工同酬的男性卻僅有三分之一呢?
盡管巾幗不讓須眉,她們的裝扮仍流露出非常女性化的特質。不分年齡,不分高矮胖瘦,都是一身洋裝打扮。
年輕的女孩為了吸引異性的注意,不畏寒冬,一襲薄紗的背心、上衣及迷你裙,搭配一雙長靴,露出修長的美腿,優(yōu)閑地在路上漫步。然而,我心中最美的俄羅斯小姐卻是讓我看得傻眼的老媽媽,她們打扮入時,俏麗一如十七八歲的小姑娘,穿著柔柔的粉白色洋裝,頭戴黑紗蝴蝶結裝飾的白色仕女帽,頂著大太陽,在街上賣“油炸高麗菜肉面包”(Pirozhki),成為俄羅斯街頭巷尾最動人的景致。
(選自2002年11月3日臺灣《自由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