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 功
長之先生以年齡論僅長我兩歲,以學識論,實在應(yīng)該是我的前輩。且不說他的學問,即以他讀過的中國古典文史和英、德、法、日等外語的記憶、融貫和表達的能力,也是這種年齡的讀書人所不易企及的。
我沒上過大學,也不會外文,只從一位老學者讀過經(jīng)、子、文、史的書,學著寫古文詩詞,承世丈陳援庵先生提拔到輔仁大學教書,中間受盡輕視和排斥。解放后院系調(diào)整,到了北京師范大學。舊社會出來的知識分子有一些毛病或說習慣,大概由于一是鄉(xiāng)貫相同,二是職業(yè)相同。今天分析起來,實是語言交流的容易為主要的原因。長之先生雖原籍山東利津,但從小久居北京,和我有絕大的相近關(guān)系,后來又有同“派”之雅,如果模擬科舉習稱,我們相呼“同年”,又有何不可呢!
我在師大中文系教古典文學,當時有一種“心照不宣”的規(guī)律,即是文學史必由政治水平高的教師擔任。所謂高低,當然在于政治的資歷。如果是一位政治上有資格的教師,不論他的業(yè)務(wù)怎樣,也可以講文學的發(fā)展或文學發(fā)展的理論。有一位曾和另一位年輕的革命教師有過往還的中年教師,在業(yè)務(wù)上是東拉西扯,但他曾從那位年紀輕的革命教師那里聽來一些革命理論的名詞,這樣他便常常在討論中取勝。一次李長之先生講陶淵明一句“雞鳴桑樹顛”,那位便說與“種桑長江邊”有關(guān),姑不論陶氏家是否臨著長江,由于這位“半權(quán)威”的人說了,就必須跟著他牽強附會地去誤人子弟。
有一次一位朋友需要講一位歐洲文學家的生平和他的文學成就,來求李先生幫他的忙,李先生就請他在一旁坐下,自己一邊就拿起筆來起草。我由于不在旁邊,聽當時在旁邊的人說,大約一個課時(九十分鐘)的時間,即把草稿寫成。那位朋友喜笑顏開地拿著那篇草稿走了。這是我得知李先生對外國文學和外國作家的熟悉情況。
李先生寫過一篇分析魯迅的文章,題目用了“批判”二字,那是日本“批評”的同義詞。李先生是通日文的,在全國解放前有許多詞匯是由日本文章上引來的,特別是法律上許多詞匯,例如:法律、會議、通過、勝訴等。筆者幼年時流行新戲劇被稱為“文明戲”,有些人拿著手杖,被稱為“文明棍”。一次我說了“文明”二字,被先祖申斥:“你跟誰學的這個‘新名詞?”后來讀了《易經(jīng)》,見到這二個字,這時先祖已去世了,才知道即使古書上已有的詞匯,在今天的用法和含義已不相同即當作新含義看待了。相傳清末有一位達官看到秘書代他起草的一篇文稿中有一個“新名詞”,他便批上“某某二宇是日本名詞,閱之殊為可厭”。他的秘書看到之后又批了一句說;“名詞二字亦日本名詞,閱之尤為可厭”,這位達官也沒辦法了。李先生在大量襲用日本名詞的時代也用了“批判”二字當作“分析”含義文章的標題,沒想到解放區(qū)這“批判”二字的用法卻只作負面的含義來用的,李長之先生的這篇文章便成為“閱之殊為可厭”的“反動”罪名了。
去年我與我校的一位老領(lǐng)導聶菊蓀老同志見面,談到李先生,我說:“他在中文系可是罪大惡極的人物啊!”聶老說:“他最后的解放是我簽署的,據(jù)我所知:他年青時通曉幾種外文,文筆很快,寫的也比較多,有傲氣,得罪人較多?!边@時我的胸間所壓的一塊大石頭才像一張薄紙一樣地被輕輕揭開,而李長之先生也總算親手在改正右派分子的文件上簽了自己的名字。他曾在給我的電話中說:“感謝當今的領(lǐng)導啊!”
李長之先生的學問、文章,都由他的二女兒李書和女婿于天池搜集編排,終成為這部文集,也是我們這些舊時代過來的知識分子們共同值得安慰和慶賀的!《文集》中絕大多數(shù)文章我沒讀過,只有關(guān)于司馬遷那部分是曾拜讀過的。我一向不敢為朋友的文章作“序”,最多只稱“讀后記”,但今見《李長之先生著譯年表》后感到稱“讀后記”也不確實,只好標題《我所尊重的李長之先生》(代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