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世界

1

我今年四十五歲，原是東風(fēng)機械廠的工會副主席。一個“原”字，很容易引起別人的追問，那你現(xiàn)在呢?廠里關(guān)了大門，我在放長假。這個回答自然要引起進一步的驚訝，當(dāng)官兒的也下崗啊?我苦笑說，放長假不同于下崗，下崗不同于失業(yè)，這是不同的概念。問話的也笑了，土豆燉白薯，還不是一個味兒?你們當(dāng)官的說起話來怎么這么多毛病?我無話辯解，無力辯解，也無心辯解。放長假的停發(fā)工資，下崗和失業(yè)也不再有固定收入，概念雖不同，在兩手空空這個本質(zhì)問題上，確是“一個味兒”。我只好轉(zhuǎn)向“當(dāng)官兒的”話題解釋一下我心中的郁悶。我算哪路官兒?不過是跑腿學(xué)舌的小當(dāng)差。廠長們忙著賣設(shè)備賣地皮，有貓膩的事越少有人攙和越方便越安全，我輩不靠邊誰靠邊?問話的人現(xiàn)出了同情，那你沒又找點什么事做?找了，在市中心醫(yī)院呢。問話人陡又現(xiàn)出驚奇，跟白衣天使扎堆兒，好啊!我再苦笑，我看太平間呢。問話人一下啞子嘴巴，好一陣才拍拍我的肩，也行啊，有個飯碗端就不錯了，知足常樂吧。

我常遇這樣的問話，我也常這般作答。我知我答得很繞，繞來繞去，轉(zhuǎn)了好大一個圈子，終要回到“看太平間”這個結(jié)局上來，直截了當(dāng)豈不省了許多唾沫星子了?可我卻忍不住，三番五次，總是這么說，你說這是一種什么心理在作怪?

總而言之，還是心理不平衡吧。好端端捧在手上的飯碗突然掉在地上，不說從此再撿不起來吧，這樣的霉運落在誰頭上，也難免心里憋悶?？刹黄胶鈿w不平衡，日子還要過下去，女兒已念高三，學(xué)得還不錯，教育被當(dāng)作消費拉動之后，大學(xué)校門已不那么難進。妻子的單位也是茍延殘喘，我不給孩子先備下倆念書錢兒咋行。我練過攤兒，可我這人缺的就是經(jīng)商頭腦，不善算計，拖鞋襪子和酸杏爛桃一次次壓在手里。又去蹲勞務(wù)市場，這些年的科室把我呆得身無一技，電工管工泥瓦匠刮大白，提啥啥不會，只好甩開膀子賣力氣，可軟綿綿的兩個膀子又讓我慚愧，隨幫唱影地給人搬過幾次家，沒過一個時辰已是大汗淋漓氣喘吁吁。客氣點的雇主塞過一張或伍元或拾元的票子，說你老兄也不容易，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是琢磨一個別的來錢道兒吧；不客氣的便黑下臉呵斥，哪兒有樹陰找哪兒涼快去，看我的飯好蹭啊!那神態(tài)和語氣跟打發(fā)要飯的差不多。實在沒轍了只好找關(guān)系，三大姑四大姨老同學(xué)老領(lǐng)導(dǎo)，涎下臉述艱辛求幫忙。有一天，電臺播一篇通訊稿，說某君放下下崗工人的架子如何如何，我一聽就想砸收音機，娘西匹，我們下崗工人夠?qū)O子的了，還有個狗屁架子!就是照相館的藥水，也不能這么泡人兒啊！

2

董培林副院長是我初中時的同學(xué)，還同在青年點的大炕上滾過行李卷，“一塊下過鄉(xiāng)的，一塊扛過槍的”，可謂“四大鐵”之一。還有兩鐵，不說也罷，難聽。董培林正負(fù)責(zé)醫(yī)院后勤管理一塊，對我說，對你，我實話實說，不敢打半句官腔，醫(yī)院里除了醫(yī)護主力，確實還需要從社會上臨時招用一些勤雜人員，比如衛(wèi)生清理食堂幫廚什么的，可院里對此早有規(guī)定，院級領(lǐng)導(dǎo)可推薦兩人，中層干部優(yōu)先考慮一人，現(xiàn)在社會閑散人員多，誰都有仨親倆厚，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我的兩個指標(biāo)呢，都用完了，也不好為了你就辭了哪一個。你這事……我記下了，等我慢慢找機會吧。生活上實在有困難，別客氣，說話，我只要有碗粥喝，絕不會眼看老兄餓著，行不?

老同學(xué)這般直率坦誠，我還能說什么?董培林一直把我送到醫(yī)院大門口，我也看出他真的太忙，追著堵著他的人一個又一個，被人纏得煩了，他就瞪了眼睛，說，讓我喘口氣行不?我還不至于馬上進太平間吧?嚇得人慌慌地賠笑，退到一邊去了。

哪里想到，一聲“太平間”，竟會與我有緣呢?僅僅一周后的一個夜晚，董培林突然到了我家。

“有一個活兒，我看挺適合你，風(fēng)吹不著，日曬不著，保證還累不著，干一天一宿，歇一天一宿，收入固定，一月三百……”

我急切地問：“你說吧，是啥活兒?”

董培林說：“就是說起來，不那么好聽?！?/p>

我說：“搶你的活兒，當(dāng)院長好聽，那得等下輩子?！?/p>

董培林說：“去看太平間，行不?”

我陡熱的心刷地涼下來，好似被人兜頭潑了一盆涼水，被老同學(xué)同情關(guān)照到這一步，慘啦!掃了一眼正忙著端茶送水的妻子，那張高興得通紅的臉也立時陰下來，連手都有些抖了。我深吸一口氣，穩(wěn)住神，要想一想這個活計接不接，不接我又能干什么，又該怎樣婉言謝絕呢?

“其實，”董培林看出了我們兩口子情緒上的變化，說，“在我們搞醫(yī)的眼里，活人和死人都是工作對象，除了多口氣少口氣，本沒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在醫(yī)院里干些日子，慢慢就會適應(yīng)了。我們醫(yī)院這幾年的硬件設(shè)施改造得不錯，太平間里一排冰柜，無論冬夏，死尸都是冷凍存放，大鐵門一關(guān)，不用擔(dān)心狗咬鼠啃。值班人員專有休息室，冬天暖氣吹，夏天電扇搖，閑著沒事看電視。要說工作職責(zé)嘛，也就是交接清楚，死者親友來吊唁時，給開開太平間的門。你可以把自己設(shè)想是監(jiān)獄里的管教干部嘛，探監(jiān)的來了，讓他們見上一面，時間一到，再把犯人往鐵門里一推?？捶溉诉€有許多防范的責(zé)任呢，這死人用你防啥?保證不會有串供越獄之類的事發(fā)生，你說是不是?”

董培林說到這里就哈哈笑起來，似在有意緩和一下屋里的氣氛。我卻一時輕松不起來，不冷不熱地回了一句：

“照你這么說，我看這活兒誰干都行，你咋還說就我合適呢?”

董培林一聽此言，啪地就拍了一下大腿，說：“你看你看，老兄不說，我差點把最重要的話忘說了。正依你言，如果不是院里最近準(zhǔn)備增設(shè)一個新的服務(wù)項目，你以為這活兒還輪得到你呀?我也正因有了這項目，才有了理由，力排眾議，把你放在了一號候選位置上。不知你去沈陽參加過喪葬活動沒有，省城大，火葬場又遠在市郊，為了避免送葬車隊呼啦啦影響交通，很多人家和單位就把與遺體告別儀式放在醫(yī)院進行了，儀式一完，運尸車和少數(shù)幾個至愛親朋去了火葬場，多數(shù)人就該干啥干啥去了。這個經(jīng)驗好啊，市里也要求我們搞，院里就在太平間旁邊專設(shè)了一個殯儀堂，既方便群眾，又可要減少城市交通壓力，院里還增加了創(chuàng)收項目。有殯儀活動就需要主持人，死者家屬或單位有自己安排的，也有請殯儀堂派人主持的，所以我就想到了老兄你。老兄在廠里當(dāng)過工會的頭兒，聽說沒少為職工主持聯(lián)歡、婚禮什么的，那回你為老同學(xué)那誰的兒子主持婚禮，我是親眼目睹，機智幽默，從容自如，分寸也掌握得恰到好處。如果讓你主持告別儀式，那可就是胸外科醫(yī)生摳雞眼，小菜一碟啦。那種儀式我不說你也知道，千篇一律，只求肅穆，哀樂一放，不沉痛也沉痛了。我要跟你特別說明的是，代人主持也收費，醫(yī)院定的是一次五十，。院方和主持人二五對分，各拿一半。至于小費，那都是你的，我們不管不問。你算算，只交賬的一塊，一月按最少十次算，你可得多少?”

我心動了，笑說：“這不用算，我二百五唄?！?/p>

老同學(xué)忍俊不禁，又朗聲笑起來：“我可不是故意巧罵你。而且輕易也不會正巧是十次，你老兄要是創(chuàng)出品牌效應(yīng)來，上趕著有人找，怕是哪天也閑不住啦。看太平間雖說不太好聽，可這主持人確是俏活兒，你琢磨琢磨?！?/p>

我心里默默地算計一下，若是真依此言，那一個月可就五六百不止，弄得好，過千也是它，比在廠里上班還多呢。我看了妻子一眼，問：“那我就……試試?”

妻子說：“你可別把死人味給我?guī)Щ丶襾?。?/p>

老同學(xué)忙搖頭：“不會不會，老兄看太平間也好，主持喪葬儀式也好，都是只動眼睛和嘴巴，根本輪不上他動手，我們另聘請了整容師呢?！?/p>

妻子起身給老同學(xué)斟茶，臉上也重見了些喜氣，對我說：“我只怕讓別人罵董院長是大忽悠，咋弄進醫(yī)院里個二百五。”

老同學(xué)笑：“我是不是大忽悠我知道，老兄是不是二百五嫂子也知道。內(nèi)當(dāng)家的金口一開，這事就算定了，你老兄試試吧?！?/p>

我便去試了。一切果然依老同學(xué)所言，頭幾天有些生疏，臉上也覺無光，很快就順暢坦然起來。我很認(rèn)真地主持過幾次告別儀式后，點名找我的人果然日漸多起來，甚至有時一天要兩三起。說句不算吹牛的話，這種事于我確是再適合不過，我有久經(jīng)戰(zhàn)陣的經(jīng)驗，又有臨場發(fā)揮的才干，口舌油順，隨機應(yīng)變，只要知曉了死者生前的經(jīng)歷和主要親友的身份，我就能讓向遺體告別的每一個人都感覺到那每一次鞠躬都有著格外重要的：意義。我也不是完全只動口不動手，我嘗試著為告別儀式增加一些洋為中用、古為今用、雅俗自選的內(nèi)容，比如給死者“開光”，就是在正式告別儀式開始前，我用棉球簽蘸些許油脂往死者五官點抹，一邊點抹還一邊念念有詞：“開耳光，聽八方；開口光，吃豬羊；開眼光，前方路程亮堂堂……”似乎如此一“開光”，死者就得到了超度，到了另一個世界必是耳聰目明，吃香喝辣，享不盡的富貴榮華，走不盡的遠大前程。洋的呢，我學(xué)電影電視里外國牧師的樣，深沉地說上幾句祈祝魂靈安息的詞句，臨場效果也很不錯。家里原有一套黑色西服，是以前妻子狠下心花好幾百元給我買的，只以為再沒機會穿了，這回正好派上用場，再配上一件白襯衣，一條黑領(lǐng)帶，穿戴起來立刻人模狗樣。當(dāng)然，這身行頭我是備在更衣箱里的，更多的時間還是看守太平間的我，套上廠里早發(fā)的工裝服，再披上半新不舊的軍大衣，很本色了。角色的變換，首先是服裝的變換，這點悟性我不缺，其實除了真正的傻瓜二百五，誰也不缺。

家里重又有了歡聲笑語，歡笑從來是以經(jīng)濟做基礎(chǔ)的。出家人不打誆語，咱也實話實說，第一個月，我的收入是五百多元，第二個月猛增到八百多，第三個月逾千，而且走勢如連雨天的河床，又像牛市的股票，還要看漲。這還不包括我不時帶回家的煙酒，那是死者家屬心意的另外一種表示，被妻子送到食品店，多多少少也換回一些錢財。人嘛，知足常樂，我知足，我已有些喜歡上了我的太平世界，我愿我的太平世界永遠太平。

3

可不太平的事件在突然的一個早晨，降臨到我的頭上了。

那是個冬日的早晨，天空飄著細(xì)碎的雪花，空氣清新而天氣陰冷。死者的直系親屬很早就乘一輛面包車到了，他們要在大批親友到來之前做些檢查和準(zhǔn)備。告別儀式已預(yù)定在醫(yī)院的殯儀堂舉行，主持人也約下是我。我打開太平間的大鐵門，指了指冷凍柜，說了聲三號，就急轉(zhuǎn)身回值班室去換西裝。這種季節(jié)，尸體本不需冷凍，存放在柜子里，主要是為了太平間的整潔。尸體停放在地心，親屬就要擺放花圈，點長明燈，甚至還要不時燒上一些黃裱紙，而存放在冷凍柜里，一切便可禁絕了。家屬們想搞名堂，回家搞去，跟我們的服務(wù)項目無關(guān)。

沒想我剛回到值班室，還沒將西裝披掛在身，一伙人就裹帶著一股寒風(fēng)擁進來，一位女士氣沖沖地問：

“我爸呢?”

我一怔：“你爸?你爸是誰?”

站在女士身后的是一位戴眼鏡的斯文先生，他將女土往旁邊撥了撥，說：“準(zhǔn)確地說，我爸爸的尸體呢?我爸爸叫郭思吉?！?/p>

我想起來了，剛才率先帶人走下面包車的就是他，尸體剛送來時他來過，我指冷凍柜時也主要是指給他看，依理推斷，他應(yīng)該是死者的長子。昨天他家里派人來聯(lián)系告別儀式事宜時，說過死者的長子是一所中學(xué)的校長，次子是工人，女兒是商場的營業(yè)員?？裳巯乱驗榧?，或者準(zhǔn)確地說是激憤，幾個人的面孔都有些變形。我愣愣神，沖出房門就往太平間跑，拉開三號柜的門，里面果然空空。我又拉開左側(cè)的二號，掀開蒙面巾，死者是女人。再拉右側(cè)的四號，雖說死人也是老者，但揭開蒙尸布后，周圍的人一片漠然，顯然也不是他們要找的郭思吉。五號和一號都是空的。太平間里只五個冷凍柜，人呢?

我腦袋嗡的大了，太平間里就這么大個地方，除了一排冷凍柜別無他物，又哪里可藏一個大死人呢?一個粗壯的漢子來抓我的肩頭，惡狠狠地罵：

“操你媽的，我爸呢?”

斯文先生往下?lián)苣米ブ壹珙^的手：“二弟，冷靜。”

粗大的手卻更狠更重地抓緊，鐵鉗一樣直要摳進我的肉里。粗壯漢子紅著眼睛吼：“我還冷靜個屁!我爸死啦，我爸連尸首都沒有啦!”吼罷便重重一搡，蹲下身去抱頭嗚嗚哭起來。

這一哭，便引發(fā)了周圍的一片哭泣和斥罵聲，還有女人們撕肝裂膽的哭嚎。告別的人已來了許多，擁滿了太平間，連門口都擠滿了，一束束目光對我噴射著怒怨之火，恨不得把我當(dāng)成死尸燒成灰燼。

斯文先生對我說：“你好好想一想，有沒有可能尸體被盜?”

我堅決地?fù)u頭：“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薄澳潜蝗隋e領(lǐng)呢?”

這一提醒讓我木脹脹的腦袋似開了一道縫，有光亮刷地閃進來。我再凝目細(xì)看插在四號冷凍柜門上的名簽，上注，死者姓名：邢恩喜；死因：癌癥；年齡：72歲。邢恩喜，郭思吉，兩個名字的筆畫結(jié)構(gòu)多么相似，再加上名簽隨尸體從病房送來時，醫(yī)生的筆跡職業(yè)病般蛇竄蝎爬，更容易讓人混淆。我再細(xì)想，邢恩喜的尸體是昨天入夜時分被拉走的，來的是火葬場的運尸面包車，車上只跳下兩個人，一個是司機，另一個是運尸工或親屬我不得而知。這個季節(jié)，氣溫陡降，黃泉路上難免一時擁擠，火葬場的活計自然就會多起來，排號登程或托關(guān)系走后門給死者夾楔兒的事也都很正常，夜里拉尸，連夜火化，或想搶第二天一早的首爐，都是可能的。我記得當(dāng)時我正在值班室看一出曲折煽情的電視連續(xù)劇，醫(yī)院里的，暖氣供得很足，我只穿了毛衣毛褲靠在行李上看得入迷，連外面的汽車聲響都沒注意。來人推開門，只說了聲“拉尸”，我也只簡單地說了聲“手續(xù)”，來人便把一紙?zhí)介g尸體保管收費單遞給我。我披上大衣，抓起手電和鑰匙，出門徑奔太平間。太平間門沖北，正是風(fēng)口，我打開門鎖時，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急往門后躲了躲，順手把手電交給其中的一個人，說太冷了，你們進去吧，電燈開關(guān)在北墻左手。那兩人也極麻利，挾了抬尸擔(dān)架進去，竟連電燈都沒打開，就借著電筒的光亮把死尸移上了擔(dān)架，急急抬出來，往運尸車后門里一推，就跳上汽車開走丁。字跡相像且潦草，光線昏暗，再加上來去匆忙，這一系列的偶然極可能釀就必然性的錯誤，但歸根結(jié)底，還是因了我的——失職。

副院長董培林趕來了，太平間這邊出了這么大的事故，自然會有人火急飛報。

“怎么回事?”董培林問，臉色陰冷，就像頭頂陰云密布的天空。

“可能……是昨天夜里拉、拉錯了吧?！蔽业牧嫜览X突然變成了結(jié)巴，指了指還插在三號四號兩個冷凍柜門上的名簽。

“具體是什么時間?”

“八……八點來鐘吧?！?/p>

董培林深深吸進一口氣，又重重地打了個唉聲，目光錐子一樣劃掃過我，轉(zhuǎn)身就往外走。如果是本院職工，他不定破口罵出什么，可作為老同學(xué)，只這目光一掃和一聲重重的嘆息，已經(jīng)讓我無地自容了。犯下如此低級的錯誤，還讓人家說什么呢?

董培林吩咐跟在身后的院辦秘書：“馬上給火葬場打電話，問昨天夜里拉去的邢恩喜的尸體是不是火化了，如果還沒火化，我們馬上派車去拉回來?！?/p>

秘書拔步就走，董培林又喊住他：“還有，打過電話后，馬上安排人把大會議室打開，準(zhǔn)備好茶水、香煙和水果，我這就請客人們過去休息?！?/p>

董培林這才又對那位斯文先生和和氣氣地說：“你是……我還不知該怎么稱呼呢?”

“我是死者的長子，在市十八中學(xué)工作。”

“哦，郭老師，那就拜托您向親友們說，先請諸位到會議室休息吧。天氣太冷，大家都很悲傷，難免還有些氣憤，千萬別傷了身體。我是這里的副院長，工作上的失誤，我們深表歉意，這以后再細(xì)說。善后的事盡請放心，我們會盡最大的努力彌補于萬全。”

郭校長回身對身后的親友們說：“事已至此，生氣也沒用，那就請大家按院長同志的意見，先去休息吧。事有事在，不怕理論，如果我父親在天之靈有知，也不會眼看親戚朋友們站在冰天雪地里為他送行……”

郭校長說這些話時，眼圈紅了，周圍又響起一片哭泣和咒罵聲。他又轉(zhuǎn)向董培林：“院長同志，您看這樣好不好，我現(xiàn)在就去火葬場，無論我老父的遺體是不是已經(jīng)火化，我都理應(yīng)把他老人家接回來?！?/p>

董培林點頭：“好，我派人陪你去，坐我的車。不，用院里的救護車，打開急救警笛，來去就會快些。”

我遲遲疑疑地問：“是不是……我也去?”

董培林又冷冷地掃了我一眼：“你去……也好。”

救人如救火，眼下雖是去拉死人，可那種急迫又何遜救火。救護車頂?shù)乃{燈在耀眼地閃爍，尖利的警笛聲攝人魂魄。車輪飛旋，一切行人與車輛自覺避讓，路口的紅綠燈不再起作用，文明社會給了救護車和消防車一樣的特權(quán)。我坐在車上，一路無話，不知該對同行的死者家屬和醫(yī)院工作人員說些什么，一切都因我的馬虎大意所至。我只是個看守太平間的臨時工，卻一時不慎給醫(yī)院惹下如此禍?zhǔn)?，我還有什么可說?自責(zé)之余，我也暗暗欽佩我的老同學(xué)，在這短短的時間內(nèi)，他所展示的平息事端的大將風(fēng)度和應(yīng)變能力，確非我這庸常之輩可比。那一時刻，我只盼著救護車快，再快，只愿死者的尸體還沒人爐焚化。

但一切已是太晚太晚。我們沖到火葬爐前，焚尸工顯然已先接過醫(yī)院的詢問電話，所以“邢恩喜”三字剛出口，立刻應(yīng)聲回答，燒了，昨天夜里就燒了。郭校長臉?biāo)⒌匕琢?，追問，那骨灰?焚尸工答，家屬說不要，清爐時扔掉了。郭校長大怒，頓掃斯文，環(huán)目圓瞪，跳起腳來吼，誰說我不要?誰說的?我什么時候說過不要我父親的骨灰?焚尸工驚得后退了一步，說，你說要昨天你們家里為什么不來人?我們火葬場的運尸工說不要的，不信你去問他好了。

我聽明白了，那個邢恩喜的家屬把一切相關(guān)的手續(xù)辦理完畢后，就把取尸、火化等一切后事都交給了火葬場，并事先聲明不保留骨灰，甚至在取尸時都沒來人，昨夜去醫(yī)院的不過是司機和運尸工。而這兩人當(dāng)時又跟我一樣粗心大意，錯把郭思吉的尸體拉到這里并連夜火化了。

郭校長臉色煞白，兩眼空茫地望望陰郁的天空，又望望周圍忙碌的人群，兩腿突然一軟，就歪倒在了地上。幸虧隨來的醫(yī)院工作人員多少懂些救護知識，急和我將他抱進救護車，又是按人中又是撫胸口的，好一陣，郭校長才噓出一口大氣，醒過來，腦門上已是大汗淋漓。醒過來的郭校長嗚嗚痛哭：“老爸呀，老爸呀，全怪你不孝的兒子呀，我應(yīng)該一步不離地為你守靈啊，我怎么就相信了這些人啊……”

救護車司機示意我到車下，把手機塞給我。董培林在電話里說，情況我都知道了，你陪郭校長趕快回來，進城后，你想法脫身，千萬不要再回醫(yī)院，別的話以后再說，我的意思你明白吧?我連說明白明白。是的，我如果回醫(yī)院，那些悲痛而憤怒的死者親友不把我撕碎才怪，失去理智的人是什么事都可能做出來的。

4

我回到家里，妻子已知我惹了大禍，守在家里等我。她沒有責(zé)怨，我又何須解釋，兩人默默呆坐，再說什么都是廢話，只聽桌上的老式臺鐘在嚓嚓地響，一聲聲震得人心驚肉跳。突聽房門咚咚響，我一顆心猛地提溜到嗓子眼，急閃身躲進廚房，又示意妻子別弄出動靜，躡手躡腳湊到貓眼前去窺看，聽到是來收水費的，我才大舒了一口氣。早．飯沒吃，午飯也沒人張羅，哪還有心思有胃口。我知道我的這一段生涯已告結(jié)束，美差也好，謀生也罷，它都再不屬于我。即使老同學(xué)不當(dāng)面說出那個“請”字，我也再沒臉面邁進中心醫(yī)院的大門了，我給醫(yī)院造成的聲譽上的損失已是太大太大。我現(xiàn)在惟一乞盼的，是死者家屬多少給我一些寬容，能讓我盡快一些如喪家之犬，再去四處奔波我和家人的生計。眼下我不怕當(dāng)喪家之犬，我只怕成了落水狗，眾人喊打，落水下石，亂棒交加……

傍晚時分，董培林來了，滿面的疲憊和沮喪，進屋也不說話，只是手按額部，自顧自地揉掐，許久許久，才說，家屬把會議室砸了，把我的辦公桌也掀了，那位郭校長一直很冷靜克制，為阻止親友，手上劃出一條挺長的口子。家屬們后來去了衛(wèi)生局，又去了市政府，他們要討個說法，并要起訴，要求賠償精神損失。你有所準(zhǔn)備吧。

我哆哆嗦嗦地?fù)赋鲆活w煙，默默地點燃，一口一口狠狠地吸進去。我本不會吸煙，茶幾上的煙是待客的。我還準(zhǔn)備什么?或打或罰，接著就是了。

在心亂如麻的日子里，我一遍遍反思懊悔著那天夜里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如果我不因怕冷多往太平間里走一步，如果我用手電照一照冷凍柜上的名簽，如果尸體抬進運尸車時我多提醒一句“別拉錯了”，或我在關(guān)閉太平間的門時再檢查核對一下……那么后來的一切，就都不會發(fā)生了。

這般無數(shù)次的胡思亂想之后，漸漸地，我的懊恨便轉(zhuǎn)移到了死者邢恩喜的家屬上，雖然那個邢氏家族的親屬我至今還沒見到一位。按常理說，邢恩喜死時已是七十多歲的老人，即使老伴過世，也應(yīng)該還有兒女，從有人給他付足醫(yī)療費和喪葬費這個角度分析，他的兒女不僅存在，而且經(jīng)濟狀況還應(yīng)不錯。但為什么在接運尸體時不隨車而來呢?這是最基本的喪葬俗禮吧。即使不來接運尸體，那也理應(yīng)在尸體人爐火化前，跟死者做一次最后的告別，如果這兩個環(huán)節(jié)中的任何一個按俗常之禮不缺，哪怕在場的只有一人，也會發(fā)現(xiàn)尸體接運過程中的錯誤，那么后來的一切便都可輕而易舉地避免了?？伤麄儾粌H一人不來，而且連骨灰都不存留，如果有骨灰尚存，郭家親友也不會激發(fā)那樣的憤怒。邢家人似乎在處理一具無人認(rèn)領(lǐng)的“路倒兒”，即使家里死只貓狗，也不該這樣的。這幫沒有人味、禽獸不如的王、八、蛋!

遷恨一旦有了明晰的對象，我便往醫(yī)院腫瘤病房打電話，問前不久死去的邢恩喜家住哪里?他的子女或親友都是做什么的?電話里反問你是誰?問這些干什么?我報了姓名，又特別說明我曾在本院看守太平間。醫(yī)護人員不會不知道發(fā)生在本院太平間里的舉市皆知的希奇故事，也許還早知我和董院長的關(guān)系，便翻出病歷，告訴我邢恩喜生前住市內(nèi)某區(qū)某街某樓某號，又告訴我邢恩喜住院三月有余，他有個兒子，只在送病人住院時來過一次，在病房里坐了一會兒，留下一張支票就走了，以后再沒露面，具體身份不詳。邢恩喜住院期間，是他兒子臨時雇的一個下崗工人晝夜護理，病人有什么問題都是那個護理人員跟他兒子聯(lián)系。邢恩喜死后，他兒子派人來醫(yī)院結(jié)賬，出手大方，沒有任何計較，交了支票就走了。

操他姥姥的，原來親爹死了也沒來看看!

我又問，如果我想見見他兒子，怎么聯(lián)系?答說，他沒留電話，我們可以把那位護理人員的電話告訴你。那位師傅姓趙。

護理人員跟我是同病相憐的人物，我見他有什么用?我只是要見識見識那個吃人飯不拉人屎的混賬東西!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與其躲在家里心煩意亂，不如找到那個拋棄爹娘的畜生，當(dāng)面損罵他一頓，出口惡氣解解恨也好!

我準(zhǔn)備了一肚子罵忤逆斥畜生的惡語狠話，按著區(qū)街號找到邢恩喜生前的住處。嶄新的防盜門敲開，撲面而來的是濃烈的裝修氣味，一位頭上扎著毛巾手里抓塊抹布的年輕女子問，你找誰?我問邢恩喜是住這里嗎?女子便要關(guān)門，答說老邢家已經(jīng)把房子賣給我們了，現(xiàn)在這家不姓邢。我伸手推住要關(guān)掩的門，問，是什么時候賣給你們的?女子答，有三個多月了吧。我又問，我怎么能找到邢家的人?女子又用力往回推門，口氣已很不客氣，不知道，你去問派出所吧。

這個沒長尾巴的兩腿畜生!原來他把病重的老人往醫(yī)院里一送，根本沒想著老爹還有可能回家，急急地就把老爹的房子賣了。他的出手大方，不過是原湯化原食，用老爹的房錢治老爹的重病，而且狼掏驢，有剩！

我只好打電話跟這只“狼”雇下的護理人員趙師傅聯(lián)系，我們很快見面了。這是一個和我年紀(jì)相仿的中年人，瘦削，單薄，滿面的滄桑與無奈，聽我坦率地說明來意，立刻伸出手，和我緊緊地握了握，并很快跟我一塊感嘆起世態(tài)炎涼，罵起那畜生來。

“老邢頭苦了一輩子，不容易啊!剛住進醫(yī)院那陣兒，整天啥也不說，總是閉著眼睛淌眼淚，一淌就把枕巾淌個精濕，疼了也不吭聲，把牙根咬得嘎嘣嘎嘣響，腦門上大汗珠子亂滾，生挺著。我把手伸給他，他就攥著我的胳膊不撒手，你看把我這胳膊攥的，到這時還青一塊紫一塊的呢。到后來，慢慢看出咱的人性不錯，也就今兒三句明兒兩句地說說心里話，倒倒心窩子里的苦水。老邢頭小時候在城里要過飯，打過皮鞋，夜里就睡地溝，長到十六歲，先到鐵路貨場扛腳行，后來又到養(yǎng)路工區(qū)搶洋鎬，扛油枕，啥苦活累活都干過。三十來歲才說房媳婦，媳婦又有病，不能生養(yǎng)，才抱養(yǎng)了這么個小子。這小子叫邢利，是在月窠里抱來的，為了不讓孩子長大知道身世，兩三年里連換了好幾個住的地方，所以到今兒個，邢利也不知道這碼子事。老邢頭說除了老兩口，我是第一人，所以老弟你就是第二位啦。兩口子屎一把尿一把的，把這小子當(dāng)成眼珠子，又勒腸刮肚地節(jié)省著供他念書。這小子腦瓜子好使，一路把大學(xué)念下來，還進了一家衙門，十幾年工夫就撲騰成一個處長。其實他當(dāng)不當(dāng)啥，老兩口也沒花過他一分錢，都是苦出身，苦日子過慣了，煙不抽酒不喝，有那份工資和勞保也夠了，反倒還得給兒子倒貼。沒想這小子后來辭官下海，搞起了房地產(chǎn)，錢掙得老大，也一天天變得沒了人樣兒。他在城里有現(xiàn)成的媳婦，老實巴交知疼知熱的，挺賢惠，他偏又在外面養(yǎng)起了小的，而且一養(yǎng)就是兩三個，把黑孩子都生出來了。兒媳婦知了信兒，自然要回到家里哭訴，老兩口臉上掛不住勁兒，這不是正經(jīng)人干的事兒嘛，就找到那小子新家里去罵，讓他痛快死了邪心，回家好好跟媳婦過日子。那小子卻王八吞秤砣，鐵了心，死活不聽勸，跟大的離了后，竟連老爹老媽家的門都不登了，逢年過節(jié)也不回家，頂多寄回幾個臭錢兒來。老太太一股火，扔下老邢頭先走了。老媽死時，邢利那小子也沒回來，只是打發(fā)人送回一筆錢，還發(fā)回一個唁電，，說是在國外考察呢，萬分悲痛。媽的，他悲痛個屁!他要真悲痛，好歹事后也該回家看看，安慰安慰老爹，可連這都沒有。老邢頭算是徹底寒了心，臨死時一再跟我說，我死了你也別告訴他，我養(yǎng)了個狼崽子，我不想讓他到靈前給我丟人?？晌覍に迹闲项^剛強一輩子，也可憐一輩子，臨走臨走，咋也該有個家里人送送，再說那醫(yī)療費喪葬費啥的，還得他回來結(jié)呢，就給他打了電話?？闪肿哟罅?，真是啥鳥兒都有，我萬沒想到，爹死了他也沒回來……”“他現(xiàn)在在哪兒?”“看那電話號，是在大連。“還做房地產(chǎn)呢?”“像。送他爹住院時，在病床前沒坐屁大的工夫，正經(jīng)話沒跟他爹說幾句，凈是用手機說蓋樓賣房的事了，一會兒樓盤價，一會兒屋型，看那樣子，跟房子比對他爹親?！?/p>

“你把他的電話號給我。”

“你還找他干啥?”

“我當(dāng)面臭罵他一頓，再沖他臉上狠狠吐上一口唾沫。這口惡氣不出，我怕把自個憋屈出病來?！?/p>

老師傅想了想，點頭：“該罵!老邢頭要不是憋屈，也得不了那種惡病。癌癥都是憋屈出來的。你哪天去?”

“咋?”

“豁出兩天工夫，我跟你一塊去。雖說這小子不短我的工錢，可我心里也憋屈呢，我?guī)湍阋粔K罵他去?！?/p>

我說：“算了，還是我自個去吧。這小子認(rèn)識你，見你去，興許就耗子似的躲起來不見人。我這人別的能耐沒有，嘴頭子上的功夫不缺，你那份我給你帶出來?！?/p>

我便先給那畜生打了電話，說有一筆購房業(yè)務(wù)，要跟他當(dāng)面洽談。畜生說買房找銷售部經(jīng)理，你跟他們談。我說這筆買賣大，他們做不了主。畜生問你是誰?我說見了面你就知道了，你告訴我在哪兒見面吧。畜生便把公司的辦公地址告訴了我。生意場上的人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能掙錢的機會，下個套子，這個畜生肯定會鉆進來。

我坐了三個多鐘頭的大客車，徑奔了大連?？偨?jīng)理的會客室里高朋滿座，煙騰霧繞，笑語喧嘩，看樣子談得正投機。我推門而進，問誰是邢利?一個粗粗壯壯滿面油光的中年人翻眼看了看我，見寒寒酸酸的不像來談大買賣的客戶，竟連屁股都沒欠，只繃著臉應(yīng)了聲，找我啥事?我說我就是電話里跟你約下的那個人。邢利隨手拿起皮沙發(fā)扶手上的中華煙，甩到我身旁的茶幾上，算是賞煙丁，冷冷地說，什么事，說吧。我忍著肚里的火氣，說：

“那我先給你講一件發(fā)生在我們那里的怪異之事。有戶人家，只老兩口，沒兒沒女，為解孤獨，便要了一只小狗。沒想一口湯一口肉地養(yǎng)大了，這狗卻在家里掏老兩口的心肝肺吃。鄰居們又驚又恨，急到動物園找專家，要辨辨這是一條怎樣的畜生。這狗已被養(yǎng)得有些成精，情知不好，急找了身人的衣裳穿上，還站起來學(xué)人走路，張口學(xué)人說話。動物專家來了，慧眼一瞪，立時大怒，指著那裝人的狗罵：這不是條狼嗎?純粹兩條腿的畜生!”

我罵這些話時，手直指著邢利鼻子，嗓門也一聲高似一聲。滿屋的人都驚了，大眼瞪小眼地緘了嘴巴。那邢利面色陡變，可能已意識到來者不善，顫著聲音問：

“你……你到底是誰?”

我的手仍指著他的鼻子，厲聲吼道：“我是誰并不重要，可你不應(yīng)該忘了你爹是誰。邢恩喜是不是你爹?”

邢利的臉色越發(fā)青一陣紫一陣，粗壯的身子在我手指的逼點下直往后躲，變得萎縮而枯小?！拔摇⑽业阉懒恕毙侠?，慌窘得已說不出話來。

“可你爹住了三個月的院，你去看望過幾次?”

“我……工作忙，我把治病的事都、都安排好了……”

“你爹死了，你回去了沒有?你竟連你爹的骨灰都不要!”

“我、我……喪事從簡，這是我自己家里的事，你、你管不著……”

“可你爹現(xiàn)在還在太平間的冰柜里躺著!”

“你胡說……”

“是我胡說，還是你不拉人尿?你要是還有點人味兒，咱們現(xiàn)在就手拉手去驗證，看躺在太平間里的是不是你爹!”

我上前去抓畜生的手，邢利躥身而起，急躲開，一邊扯開嗓子喊：“來人，來人，他是精神病，給我轟出去!”

兩個保安人員應(yīng)聲而進，我掙扎著，怒罵著，沖到?jīng)]長尾巴的畜生面前，把一口積存已久的唾沫酣暢淋漓地噴吐到那張油光光的胖臉上。

畜生胡亂地擦抹著，又嘶吼：“送110，給我送110！”

5

在巡警大隊，我并沒吃什么苦頭。聽我簡單而憤慨地述說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巡警同志還起身為我斟了一杯茶。分手時，警察同志說，山大必有獸，水深王八多，社會上希奇古怪的事多了，見怪不怪吧。干我們這行的，要都像你這樣，還不早被氣死了?聽你剛才介紹的情況，我倒有一言相告，邢家這邊的事且可輕放，郭家那邊的事卻不能掉以輕心，人心都是肉長的，設(shè)身處地想一想，如果這種事攤在咱家，你煩不煩?恨不恨?所以，就算我局外人給你的一個建議吧，郭家那邊，你還是盡量爭取主動，殺人不過頭點地，知錯認(rèn)錯，依禮賠罪，當(dāng)是正理。你說是不是?

我說，我承認(rèn)我的失職。

警察同志說，可你有過表示沒有?依你所言，我看郭家人還是很善良很通情達理的，不然，怕是早找上你家打打鬧鬧了。

警察同志的話讓我冷靜。這是位三十剛出頭的同志，年紀(jì)雖比我小得多，可他的親切平和，還有處理這類社會問題的經(jīng)驗，確是讓我欽敬。細(xì)想一想，到邢利那里鬧了一陣，雖說惡氣出了，可又于事何補?我只覺沒臉見，也怕見郭家人，可我捫心想過錯失死者遺體，給郭家人本已哀痛的心境又增添了怎樣的創(chuàng)傷嗎?這些天，郭家確是沒人來找我揪打哭罵，甚至連電話都沒打到我家里一個，，不是人家找不到我，而是根本沒找，或者說找到了也仁忍著沒有那樣做。換了我，能如此寬容平和嗎?這般一想，我就覺著有塊更沉更大的心病磨盤一樣壓在了我的心頭，此病不除，終生是憾啊!

我沒和妻子商量，也沒和董培林打招呼，回到家里的第二天晚上，便依照尋找邢恩喜住址的辦法，找到了郭思吉的家。在昏暗的樓道里，我從懷里摸出早已備好的孝巾扎在頭上，又在左臂綰上黑紗，然后輕輕敲門。門開處，迎著郭家人驚詫的目光，我一言不發(fā)，徑進廳堂，撲身跪倒在郭老先生的遺像前，重重地叩了三個頭。郭校長怔了怔，慌慌地依例習(xí)俗，也跪地陪行了三個叩首大禮，然后起身，拉我起來，“這位師傅，起來說話，起來說話?！?/p>

我久久地跪地不起，頭深深地垂下去。我是真誠的，真誠地愧疚，真誠地請罪，真誠地認(rèn)打也認(rèn)罰，我愿郭老先生兒子的粗大拳頭此時能捶落在我的身上，我也愿郭老先生的女兒此刻指著我的鼻子酣暢痛罵，也許只有這樣，我的心才會好受些。

但沒有拳頭，也沒有惡語，我萬萬沒有想到，高大魁實的郭師傅也會撲通一聲跪倒在我的身旁，放聲痛哭：“爸，爸呀，你老看到聽到了嗎——”

郭家撤訴，改為庭外調(diào)解。那天，郭校長、董院長、火葬場的經(jīng)理，還有我和那位運尸工都到場了。郭校長同意將原來要求的精神損失賠償十萬元改為六萬，具體賠償數(shù)額分別是，醫(yī)院和火葬場各兩萬，我和那位運尸工各一萬。各方在調(diào)解書上簽字后，郭校長說，兩位師傅的生活都很艱辛拮據(jù)，尤其有位師傅還在放長假，他們的私人賠償我們放棄，簽了字，承認(rèn)了工作失誤，就行了。我把纏裹著一萬元錢的尼龍綢袋送過去說，郭校長，別，可別，錢我?guī)砹耍@事你別做主了，還有一大家子人呢。郭校長把錢袋推回來，說這是我們?nèi)胰说囊庖?，你放心吧。用我二弟的話說，老人沒了，咱要指望靠老人的尸首發(fā)財，就丟人啦。老人家的尸首丟沒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不能忘了老爸的恩情!

郭思吉老先生的告別儀式仍在醫(yī)院殯儀堂舉行，遺體己不復(fù)存在，老先生的遺像高懸在廳堂正中。

郭校長代表家人講話：“……我們的父親生前曾當(dāng)過教師，他常為家鄉(xiāng)的教育唏噓感嘆，為那些上不起學(xué)的鄉(xiāng)下孩子發(fā)愁。我們?nèi)胰藳Q定，將四萬元精神損失賠償金全部贈送給父親的家鄉(xiāng)的小學(xué)。我們相信，如果父親在天之靈有知，一定會贊成這個決定。我們深切敬愛和永遠懷念的父親，您走好……”

哀樂低回，香燭繚繞，縹緲的煙氣中，郭老先生顯得格外安詳欣慰。我淚眼模糊了。

邢老先生走得也并不孤獨，我和護理他三月之久的趙師傅一路送行?；鸹癄t前，焚尸工問，骨灰還要嗎?未及我們二人回答，身后已有人應(yīng)聲答道：“要，老人家沒了兒子，可他還有孫子!”

說話的是一位中年婦女，臂彎里攬著一個十多歲的男孩。我們立刻猜到她是誰了。

責(zé)任編輯 陳東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