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犧牲以后

飛　鳥

劉家的兒子為救人溺水身亡

1999年8月2日，對于任強來說，是個終生難忘的黑色的日子。那天，還是西安市某中學(xué)高二學(xué)生的任強與同班同學(xué)劉勇和李齊去鯨魚溝風景區(qū)玩。因為天氣太熱，任強提議先去水庫游泳涼快一下，不會游泳的李齊只好坐在岸邊看衣服?？蠢铨R坐著干著急，劉勇就教李齊在淺水區(qū)游泳，并叮囑任強別游得太遠。任強說，沒有事，我的水性你還不相信。

大約過了20多分鐘，劉勇和李齊抬眼望時，只見水面茫茫一片，根本看不到任強的影子，一種不祥的預(yù)感襲來，兩人立時急得不停大聲呼喊著任強的名字，可是沒有回應(yīng)。劉勇急忙向深處游去并喊著任強的名字。大約游了600米，突然發(fā)現(xiàn)在距他約50米的地方，任強正在水里掙扎著沉浮。原來任強游泳時腿抽了筋加上體力不支，在疼痛和恐慌中喝了不少水，已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劉勇趕忙游過去抓住任強的胳膊將他托出水面，用另一只胳膊奮力向岸邊游去。任強得救了，然而體力嚴重透支的劉勇卻滑落水里!李齊急得嚎啕大哭。

劉勇在被打撈上來后，永遠閉上了他年輕的眼睛。

噩耗傳來，正在家收拾房子的劉母一下栽倒昏了過去，劉勇的父親劉成剛則傻了般呆在原地。劉勇的父親是一家集體小廠的維修工人，母親下崗多年且長期患病，一家人的生活就靠劉父每月不足800元的工資維持。為了供劉勇上學(xué)，夫婦倆省吃儉用連病也舍不得看。劉勇是個非常懂事的孩子，學(xué)習非?？炭?，放學(xué)回家常常幫母親干活。劉勇的父母怎么也無法接受愛子突然離去的事實。劉勇的母親住進了醫(yī)院。

劉勇犧牲的消息，很快在師生中傳開。8月5日，劉勇的班主任張連成老師與班上的十幾位同學(xué)來到劉母所住的中醫(yī)醫(yī)院看望病中的劉母，隨即與劉勇的親戚們在劉家狹小的客廳里布置了靈堂，同學(xué)們?yōu)閯⒂沦I了花圈、挽帳?？粗邗r花叢中劉勇遺像上充滿稚氣的笑臉，許多同學(xué)忍不住失聲痛哭。

8月8日，劉勇的遺體被火化?？墒?，自出事以來被救者任強和他的家人竟一次也未露面!劉勇可是為救任強才犧牲的呀!劉勇的親友們想不通，師生們想不通，他們?nèi)轮ト渭矣憘€說法。劉勇的父親痛苦地攔住大家說：“可能任強的身體還沒有恢復(fù)，等等看吧。再說人家來又能干什么，劉勇救人也不圖啥?！?/p>

又5天過去了，可任家人還是沒有露面。8月13日晚上，李齊約同班師生來到任強家。開門的是任強的父親，他將大家堵在了門外。他說劉勇的事他聽說過了，因為忙一直抽不出時間。這輕描淡寫的語氣，招來同學(xué)們的一片噓聲。任母一下子沖出來大堿：“干什么?干什么?劉勇死了我們也很同情，可他自己游泳淹死了與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一聽這話，暴怒的李齊撲過去扯住任強母親的頭發(fā)揮拳便打，幸虧被老師攔住才未使事態(tài)進一步惡化。

第二天晚上，同學(xué)們又來到任家，他們決定找到任強當面對質(zhì)。可是房門緊鎖，一直等到深夜一點多，任強的家人也沒有回來。被吵醒的鄰居告訴他們，任家人上午已搬走了。

太不像話！劉父一紙訴狀將任強和他的父母告上了法庭。法院很快受理了此案。但在此案審理前夕，劉勇的父親卻又撤訴了。他說，對于任家的態(tài)度，一直住院的劉勇的母親還不知道，如果知道病情就會加重；更重要的是，任強還是一個未成年的孩子，他不想將這件事鬧大而影響了孩子的前途。劉父的寬容和善良使許多人感動，也使許多人感到不可思議。盡管如此，這一事件經(jīng)過媒體曝光后，在西安幾乎家喻戶曉。

任家的兒子為不明理的父母憂傷

而此時獲救者任強正在杭州的外婆家度假。

原來劉勇遇難當天，任強就將事情的經(jīng)過告訴了父母，并要求父母第二天早上去看望劉勇的父母。可第二天早上父母卻變卦了。“為什么?”任強疑惑地問?！耙驗閯⒂率菫槟愣赖模瑒⒓胰素M能善罷甘休?他們本來就很窮，而且劉勇的母親又有病，他們正可以乘機敲詐一筆錢。所以最好的辦法是不要去也不要承認!”任強驚呆了，他怎么也無法相信這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父母說的話，他當即大叫道：“你們怎么能這樣想?劉勇是為救我才死的，我們這樣做還有什么良心?即使給他們一筆錢也是應(yīng)該的，何況我們有錢!”任母哭了：“我們明白這個道理，可你現(xiàn)在還年輕，不了解社會上的人，劉家人一輩子賴上咱們怎么辦?我們這個家還要不要?”任父也在一旁幫腔。在父母的反復(fù)誘導(dǎo)下，任強困惑了。為避免可能出現(xiàn)的麻煩，第三天任強硬被父母送上了開往杭州的列車。

在外婆家，任強度日如年。

1999年9月5日中午，任強去學(xué)校報到，他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人對他都很冷淡，沒有人和他打招呼。老師問他有關(guān)劉勇遇難的經(jīng)過，問他為什么不去看看劉勇的父母，他流著淚始終沉默不語。

同學(xué)們沒有人再和他說話，曾經(jīng)關(guān)系好的幾個同學(xué)也用一種鄙夷的目光看他。有一次打籃球，他在搶球時不小心碰了一個男同學(xué)，沒想到對方大怒，撲過來對他劈頭就打，邊打邊罵：“我打死你這沒人性的東西，這是給劉勇報仇!”而旁邊只有起哄的，沒有拉架的。漸漸的，任強變得抑郁孤僻、落落寡歡，學(xué)習成績直線下降，期末考試竟有兩門不及格。

父母不禁火冒三丈：“這不是你的水平，以前你一直名列前茅，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任強再也忍不住了，流著淚大吼道：“你們只知道讓我考大學(xué)考大學(xué)，你們知道劉勇死后我面對的是什么?一個人格卑劣的人考上大學(xué)又有什么用?我希望你們向人家道歉，做出賠償!”可任強無論怎樣也無法說服固執(zhí)的父母。

同為人子，他登門負荊請罪

2000年2月，任父將任強轉(zhuǎn)到另一所中學(xué)，但此時的任強已無心學(xué)習。良心是一把鞭子，任強無時無刻不在忍受著心靈的煎熬，尤其是當他得知劉父撤訴的原因后，他不禁為劉父的善良和寬厚所感動。他再次求父母去劉勇家道歉，但都被拒絕。他對父母徹底絕望了。

2000年4月16日一早，任強終于帶著懺悔之心不安地來到了劉勇家。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門開了，開門的是劉勇的姐姐。一見是任強，劉勇的姐姐不禁怒火萬丈，她一把將任強搡到門外：“你這忘恩負義的東西，你還有臉來我們家?滾!”說著一口唾沫啐到任強的臉上，接著門被沉重地關(guān)上了。淚水一下淌滿了任強的面頰。4月18日晚上，任強又一次來到劉勇家。這次開門的是劉勇的父親，看到任強，他愣了一下隨即就要關(guān)門，這時任強“撲通”一聲跪在了門外：“劉伯，我們對不起你叼……”說著淚如雨下。劉父緩緩拉起任強將他讓進了屋里。坐在沙發(fā)上，任強含淚講述了劉勇救他的經(jīng)過以及自己深深的懺悔。劉父的嘴唇劇烈顫抖著，渾濁的淚水不斷淌下來。過了很久，劉父說：“孩子，我明白你的心情，劉勇做得對，誰遇見這種情況都會這樣做的，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負擔?！比螐姏]有想到劉勇的父親會對他這樣說，他知道，說這些話，劉伯的心里不知忍受著多大的痛苦啊。他又一次被劉父博大的胸懷所感動。同時他覺得自己的父母與劉伯相比，心靈是多么的丑陋。

這之后，任強又用自己積攢的零花錢買了水果、藥物一次次去看望劉勇的母親，為老人端茶倒水端屎端尿。

劉父劉母的心里得到了少許安慰，但也引起了他們的憂慮。終于有一天，劉父嚴肅地對任強說：“孩子，你的心意我們領(lǐng)了，可現(xiàn)在馬上就要高考了，你應(yīng)當把精力放在學(xué)習上。不然你就別來了。”也就在那些日子，任強看到為了給劉勇的母親治病，劉父變賣了家中的財產(chǎn)，生活異常艱難。他心里忽然涌起了一個強烈的愿望：我一定要設(shè)法治好劉伯母的病。

回到家里，任強對父母說，馬上就要高考了，為了專心讀書，他決定在學(xué)校住宿。面對兒子轉(zhuǎn)變，任父非常高興，但他們做夢也想不到任強正做出一個讓他們后悔無比的決定。一周后，任強背著父母偷偷地退了學(xué)，留下一封信后，踏上了去上海打工的列車。

爸爸媽媽，請收下我這個兒子吧

兒，子的信猶如一枚炸彈，一下子將任強的父母炸昏了，他們怎么也想不到兒子在這關(guān)鍵時刻作出這樣出格的事，一家人頓時亂作一團。他們問遍了所有認識任強的熟人朋友，接著又在西安的許多媒體登了尋人啟事，可是3個月過去了，任強依舊沒有任何音信。驚慌不安的任母忽發(fā)奇想，認為劉勇是為任強犧牲的，劉勇的家人肯定心有成見，會不會劉家人將任強……想到這，他們走進了公安局。

劉勇的父母為任強的突然失蹤大吃一驚，擔心之余，又為任強父母竟如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憤慨不已。再說任強的父母，為了尋找兒子都提前從單位辦理了病退，全國各地四處尋找，幾乎花光了全部的積蓄還是沒有任何消息。

原來到上海后，任強由于沒有一技之長，只能在一些服務(wù)行業(yè)干，先后干過化妝品推銷員、酒吧侍應(yīng)生、洗車工。每當夜深人靜，躺在冷寂的出租屋里，他就強烈思念家鄉(xiāng)，思念校園，他能想象到自己出走后爸媽是多么焦急。有許多次他真想回來，可一想到為他犧牲的劉勇，想到臥病在床的劉母，以及父母對待他們的行為，他便咬著牙硬挺了過來。

時間的指針很快指向2001年1月28日，這天晚上8點左右，劉勇父母正在家看電視，忽然聽到一陣敲門聲，劉父打開門，只見一個瘦削的年輕人站在他的面前，他不禁驚呆了：這不正是失蹤近一年的任強嗎?

任強打開行囊，從里面取出一個紙包說：“劉叔，這是我掙的一萬塊錢，給伯母看病吧?！薄昂⒆樱阋詾槟銘?yīng)該得到贊揚嗎?是的，我們沒錢看病，但我們決不用你這種方式賺來的錢。你知道你這樣做的后果了嗎?你不但毀了自己的前途，而且你的父母為你失去了工作，每天都失魂落魄打聽你的下落!你太不懂事了!”

任強沒想到自己的努力卻遭到了劉父的嚴厲斥責，他委屈地哭了。也許覺得丈夫的話語過于嚴厲，一旁的劉母對任強說：“孩子，不要怪我們責備你，你這樣做太不值得了，你現(xiàn)在趕緊回去看看你爸媽，他們?yōu)檎夷愣伎旒悲偭??！?/p>

寒冷的夜風中，任強來到了自家的樓前，看著窗口明亮的燈光，他感到一陣溫暖。然而他并沒有馬上回家，他需要父母親最后的一個態(tài)度，一句話。這一個態(tài)度，一句話，對他至關(guān)重要，也許，這是最后一次選擇的機會。他轉(zhuǎn)身走到大街上的公話亭，撥通了家里的電話。電話那頭立刻傳來母親焦急的聲音：“是強兒嗎?喂喂!”任強哭了好久，才說：“媽媽，我是強兒，我也想見你，可我還是那個請求，你們必須向劉伯賠禮道歉，不然我就不回?！薄拔覀兇饝?yīng)你答應(yīng)你!”聽著話筒里母親泣不成聲的急切的話語，淚水又一次淹沒了任強的眼眶。

第二天晚上，父母在任強的帶領(lǐng)下來到了劉家。任強的父親滿臉愧疚地說：“大哥大嫂，我們對不起你們呀!”任強的母親說：“劉大哥，這件事孩子教會了我們許多做人的道理，任強是我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如果你們不嫌棄就將他收做干兒吧?！闭f著拉過任強就要磕頭，劉父攔住了，他說：“要叫我爸必須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那就是要好好復(fù)習考上大學(xué)，我可不希望我的兒子是一個沒有知識的現(xiàn)代文盲?！?/p>

任強笑了，他的父母卻哭了。

農(nóng)歷除夕夜，任強與父母又一次來到劉父家，共度新春佳節(jié)。

2001年7月，任強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取上海交通大學(xué)，但他卻選擇了西安的一所普通高校。他說，這樣能更好地照顧他的干爹干媽。

(責編關(guān)山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