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句子”土家族的愛情絕唱

譚　笑　田發(fā)剛

“無糧無曲不成酒，無郎無姐不成歌”。愛情，是民歌中最古老、最普遍的主題。

情歌是鄂西土家族民歌中的主體部分，在數(shù)以萬計的民歌中，大部分是情歌，而最具特色的又是五句子情歌。它顯得姿態(tài)各異，情采紛呈，美不勝收，是土家族的愛情絕唱。

鄂西土家族五句子情歌的內(nèi)容，大致可以分為望春、試情、巧戀、戀趣、恩愛、忠貞、苦情、相思、抗?fàn)幍阮悺?/p>

姐兒想郎真想郎，煮米忘記米湯。喂豬跑去抱茅草，喂牛跑去撮豬糠，魂魄掉在郎身上。

這是首望春的歌。望春，即少男少女對愛情的渴望，懷春少女，鐘情郎兒，你看他們望春望得癡癡如醉。

石榴栽在土墻頭，一樹石榴紅溜溜，有心摘個哥兒嘗。又怕情哥不松口，嘗到甜味又來偷。

這是一首逗情的歌。以歌傳情，逗情，以歌探情是鄂西土家族的古老風(fēng)習(xí)。鄂西山區(qū)山清水碧，隔河相望，峰嶺遙對，以歌傳情，相愛的男女得到心靈感應(yīng)。“甩個巖頭試深淺，唱個歌兒掏姐心?！蔽⒚畹母星榻涣魅诨熘H切的民族意趣。一旦心情相通，他們就通過巧妙機靈的辦法相互交情了：

愛姐不到使個“乖”，變個貓兒墻上呆，無情姐兒來潑水，有情姐兒把門開，貓兒“咪咪”快進來。

巧戀，是在相對不自由、不自主的環(huán)境中悄悄地戀愛，想巧法，設(shè)苦法，表現(xiàn)出有情人的智慧，恰如萬靈鑰匙，而又因人因地制宜，把禁錮愛情的鐵鎖，巧妙地打開，也表現(xiàn)出許多誘人的戀趣：

郎在樹上摘批把，姐在樹下繡荷花，郎摘批杷打姐手，打得姐兒肉一麻，渾身上下像針扎。

戀趣，即已經(jīng)嘗到了相愛的癡情趣意，這些情歌是對情哥情妹內(nèi)心世界的透視，絲毫不加掩飾愛的激情。情如璞玉天然成趣，情無所忌，喜形于色。

上坡不急慢慢悠，愛姐不急慢慢逗，有朝一日逗到手，生不丟來死不丟，除非閻王反命勾。

忠貞，是人們對婚姻愛情的道德要求。土家族青年男女在愛情生活中同樣要求一心一意。這些情歌主要是通過比喻或者直抒胸臆說理，是勇氣，是誓言，表現(xiàn)出一種高尚的情操美。但是，婚姻的不自由又唱出許多苦情歌：

柑子樹來柑子葉，干哥干妹舍不得，柑子成林妹成人，柑子結(jié)果妹出門，干哥干妹兩離分。

在封建社會里，偷情是爭取愛情自由的一種獨特的方式。有戀情歌就有偷情，有偷情就是苦情。把這些離情歌與社會環(huán)境聯(lián)系起來體會，真有催人淚下的效果！然而，相思離別又成為鄂西土家族愛情的普遍現(xiàn)象：

朝天一望天有云，朝姐一望姐有心，天有云頭難見日，姐兒有心難攏身，相思病兒害得深。

桃子沒有李子圓，郎口沒有姐口甜，前年六月親個嘴，今年六月還在甜，新舊甜了兩三年。

相思歌堪稱鄂西土家族情歌的上上佳作。奇特的想象美，產(chǎn)生于無比真切的感情。首首都刻畫出十八相思愁海的少男少女形象。

“五句子”歌之所以成為土家族的愛情絕唱，不僅是因為它內(nèi)容異彩多姿，貼近生活，更在于它感染天地的藝術(shù)。

首先是五句子歌的結(jié)構(gòu)形式，具有容量大，表現(xiàn)力強的特點。五句子山歌句奇，奇就奇在第五句上，有第五句，不僅僅整首情歌容量增大，而且往往又是全首歌的“眼”，或翻出新意，或畫龍點睛，深化主題。五句子歌之奇，還奇在曲調(diào)節(jié)奏可以歡快輕松風(fēng)趣，亦可奔越豪放粗獷，既可抒含蓄婉轉(zhuǎn)之情，似涓涓細流又能發(fā)怨恨激昂之憤憤，因而它能充分抒發(fā)出青年男女相愛而激發(fā)出來的悲歡離合的思想感情。

高高山上一樹槐，手攀槐樹望郎來。娘問女兒望什么？我望槐花幾時開。（四川民歌）

高高山上一樹槐，手攀槐樹望郎來，娘問女兒望什么？我望槐花何時開。幾乎說出望郎來。（鄂西五句子情歌）

這是兩首同樣內(nèi)容的情歌，一“望”一“問”，懷春女子對愛情的向往和嚴厲母親對未婚女兒的防范逼真地表現(xiàn)出來。女兒盼與情哥相會，心情急切，母親養(yǎng)女教女有規(guī)，防范謹慎。母親從女兒的異樣眼光感覺出女兒的心境。對母親的問，機靈的女兒順口答出“我望槐花幾時開”，將真情很巧妙的掩飾過去。四川山歌此句作結(jié)，固然含蓄，卻顯平淡。獨鄂西情歌又唱出一句“幾乎說出望郎來”，突現(xiàn)出少女的內(nèi)心活動，使人感到波瀾突起。這一句，既表現(xiàn)出她盼的心切險些失言的神情，又使人聯(lián)想到失言之后引起的不堪設(shè)想的后果。

“幾乎說出望郎來”，乍聽起來似覺含趣，少女的機警，使人釋然，懸懸之心放了下來。另一方面詞不達意中含苦，余味無窮。

巧妙的藝術(shù)構(gòu)思，反映出土家族勞動人民細膩而富有哲理意味的思維，成為鄂西五句子情歌的一個鮮明特色。

欠郎欠得里疼，手提出羊畫“影身”，“影身”掛在紅羅帳，夜夜與他來談，人是假來情是真。

情姐親手做雙鞋，皮紙包起等郎來，前門站成一個坑，后門踩成一條街，情哥幾時來穿鞋？

“人是假來情是真”，是一位女子對自己鐘愛的情人相思之情的強烈抒發(fā)，通過奇特的想象來進行藝術(shù)構(gòu)思，把女子相思的深情表現(xiàn)得細致入微，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因分離（失戀）而痛苦萬分的婦女形象。“欠郎欠得心里疼”，直言因分離引起的心靈痛苦。欲求一見，但隔著重重障礙而不可得，畫“影身”以解愁思、惆悵之情。見影身如見人，夜夜與他來傾訴衷腸，純屬想入非非，意欲解愁而又只能添憂，情綿綿，詞不達意切切，苦味盡出，動人心弦，碎人肝膽！“情姐親手做雙鞋”又逼真地表現(xiàn)出一個癡情姐兒的形象，真有讓深情融化的境界，叫人心醉！

送郎送到大橋頭，手扶欄桿望水流，就怕哥心像流水，流到東海不回頭，丟下小妹守空樓。

這首情歌寫的是一個女子送別情人時的情景。作者采用移情入景、情景交融的表現(xiàn)手法，傳神地表現(xiàn)出女子當(dāng)時復(fù)雜細膩的心理，構(gòu)思也極其巧妙。

送郎送到百戶前，打開窗戶望青天，天上也有圓圓月，地上怎無月月圓？拆散鴛鴦各一邊！

幽會之后送別情郎，依依難舍，由天上有圓圓月，觸景生情，想到相愛之人不能月月圓，情景融合，畫出一個個豐富完美的藝術(shù)形象。

五句子情歌是勞動群眾的歌?！安┎煽谡Z”入歌，形成活潑優(yōu)美的詩歌語言，唱起來朗朗上口，因而五句子情歌極富生命力。

勸姐兒不要昧良心，水性楊花不定根。一更起風(fēng)二更息，寅時下雨卯時晴，翻起臉來不認人。

這首通篇用未加雕飾的村言俗語所唱的情歌，闡發(fā)的卻是愛情中的道德觀，明白曉暢。

還有一首更為口語化：

羊肉沒吃惹得一身騷，皮襖沒穿巴得一身毛；昨日與姐說噠幾句話，惹得天動地也搖，就恨一些多事佬。

千百年來，鄂西土家族五句子情歌，以其準(zhǔn)確、生動、形象、性格化和富于理性的特色，經(jīng)久不衰地刻印在人們的心坎上，活現(xiàn)在歌師傅們的口碑中，靠的就是人們的口語入歌。人們像說話一樣唱歌，沒有用典，沒有華麗的詞句，歌手們把那些經(jīng)過千萬人錘煉和淘洗的新鮮活潑、形象生動的口語、俗語、民諺等，信手拈來，構(gòu)成優(yōu)美平白的情歌語言，使鄂西五句子情歌真正充滿著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易唱、易懂、易記，既富于詩意和哲理，又使人在笑聲中充滿回味。像這樣生動、形象、性格化的情歌，在土家山寨中比比皆是。

在浩如煙海的鄂西土家族五句子情歌中，疊字的使用也十分普遍，它使五句子情歌有如串串珍珠，令人喜愛不已。例如：

一見一見觀世音，有點有點動人心。心想心想挨攏你，如何如何攏得身？差點差點想成病。

既是初識贊美，又是大膽試探，將土家族男女青年初會時，一見傾心的情感和盤托出。哥把妹描繪得象觀世音那樣美貌動人，借以表示自己的一片傾慕之心。情真意切，躍然紙上。

逗逗打，打打逗，逗逗打打上了鉤。情意只為逗打起，逗逗打打舍不得丟，難舍難分心肝肉。

這種連聲的雙聲疊字，不僅層層加深了形象的刻畫和內(nèi)心的描繪，而且使人在節(jié)奏跌宕和起伏中，不斷獲得深長的回味與韻味。尤其口語方言入歌，樸實真切，明快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