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門這碗飯

陳四益／文／黃永厚／畫

自從有了衙門，就有了吃衙門飯的人。一代一代，越吃越有滋味。

皇上設(shè)置了各級衙門，派官員主管。官員不管能干的還是不能干的，哪怕你三頭六臂，也不能單槍匹馬，包打天下。因此，必須有人替他掌管各項事務(wù)，錢谷、刑名，文書、河工；還要有人替他跑腿，催糧、催款，抓賊、拿人。這些辦事的，跑腿的，就是“吏”。如果說“官”還有一半是吃的皇家飯，“吏”，便是吃定了衙門飯的人群。

別看官員或因世襲、或以科舉、或靠捐納得了頂烏紗，好像八面威風(fēng)，體面得緊，其實官府的實際權(quán)力，倒多半掌握在這批吃衙門飯的人手中。他們只要善于運作這個權(quán)力，就可以肥肥美美地弄到許多好處。

比方說，當(dāng)官的要圖個好的官聲，就要做許多表面文章，禮賢下士啦，體察民情啦，解衣推食啦，明察秋毫啦，花樣多得很。在官，他是想借這官聲，謀取升遷。只要官升得高，好處就隨之而來。但吏就不能指望隨大爺高升了，大爺高升了，他就跟著新的主子，還是吃這碗衙門飯。所以，他所圖的是更加直接的眼前實惠?！度辶滞馐贰沸ㄗ又袑懩俏Ｋ?，看到王冕的畫，就要同王冕套近乎，無非是要顯得他尊重人才，愛惜人才。時知縣趕緊派人去傳王冕，是要討好危素這位大老，好得到他的提攜——這都是官的想法，但派去的翟買辦，王冕是否去見太爺，對他來說并不重要，他圖的可是眼下的實惠。你聽他說的：“這件事，原是我照顧你的，不然，老爺如何得知你會畫花?論理，見過老爺，還該重重的謝我一謝才是！”他的心里這樣盤算：怎么，你以為你是個專家，是個人才，就要把你供著?你是不是專家、是不是人才，誰說了算?我說了才算。我讓你去見領(lǐng)導(dǎo)，給領(lǐng)導(dǎo)講講課，座談座談，讓你露露臉，你就是人才；我不讓你見，你就不是人才。你還不該謝我嗎?如果遇到個想順竿爬的主兒，早就幾十兩、上百兩地送上了，誰知碰上個王冕不識抬舉，不但不送錢，還根本不愿去，這還不把個翟買辦氣得三尸暴跳，七竅生煙?連罵帶嚇，總算從王冕那里榨出了三錢二分銀子，沒有白跑了這趟差。

比起翟買辦，嘉興府秀水縣的差人就幸運得多也會吃得多。為了蘧公孫的一只書箱和一個逃跑的丫頭，吃了原告吃被告，竟弄到了近百兩銀子的好處，足見衙門飯的滋味著實不錯。當(dāng)然，他也是虧了一個老練差人的點撥，才多懂了一些吃衙門飯的門徑。此事前面已經(jīng)講過，這里就此帶過。

真正會吃衙門飯的，還要數(shù)潘三爺潘自業(yè)。他在布政司衙門充吏。一個行省政務(wù)部門的衙吏，氣象自然與縣里的小吏不同。他到底是個什么吏，書中未作交代，但種種事情都牽到他那里，足見是個很兜得轉(zhuǎn)的角色。

他到店里叫了酒菜，不用會賬，出門時只消吩咐一聲“是我的”，店主人便“忙拱手道：‘三爺請便，小店知道?！睕]有一點神通，不是經(jīng)常光顧的熟客，店家是不會如此恭敬的。

但這還是小意思。他竟敢在家里開設(shè)賭場，放債抽頭。那些賭徒對他無不惟命是聽。無論古今，大凡這類賭錢、賣淫、吸毒之類的非法勾當(dāng)，衙門里沒點過硬的靠山是誰也不敢做的。如果身在衙門，自己就是吃衙門飯的，做起來自然得心應(yīng)手。

在他家中進進出出的人，幾乎沒有什么正經(jīng)之人，所談也幾乎沒有什么正經(jīng)之事。一樁是財主要包買應(yīng)當(dāng)押解回籍的使女；另一樁是強搶人妻、買托制造偽證，潘三都一口應(yīng)承——“這是什么要緊的事。也這般大驚小怪。”能有這樣的口氣，也就該有這樣的神通。他久慣衙事，深諳衙情，知道所謂“正大光明”的衙門，其實辦事不離關(guān)系與打點。“錢到公事辦，火到豬頭爛”，這是縣里差役也懂的道理，潘三能不懂嗎?這邊縣里的朱簽，那迫縣里的回批、公文樣樣俱全，但神不知鬼不覺，瞞天過海，一個要押解回去的使女就在公文往返中消失了，不，落到那個饞涎欲滴的財主胡某人口里去了。潘三則從中得到了二百兩銀子。

潘三最為驚人之舉，是他大包大攬，替金東崖的兒子弄了個現(xiàn)成的秀才——“你總不要管，替考的人也在我，衙門里打點也在我。你只叫他把五百兩銀子兌出來，封在當(dāng)鋪里，另外拿三十兩銀子給我做盤費，我總包他一個秀才。若不得進學(xué)，五百兩一絲也不動。”那時的科舉是做官的階梯，科考是朝廷的大典，對作弊的防范極為嚴密。鄉(xiāng)會試時，參加考試的士子在入場那天由貢院東西門循序而進，唱名給簽，然后依次從站成兩排的搜查人員中間經(jīng)過，每兩人搜查一個考生?？忌挠镁撸庇脝螝?、襪用單氈、鞋用薄底。坐具要氈無里、皮無面。不許攜帶厚褥，卷袋不得裝里子，硯臺不得過厚，筆管要鏤空，蠟臺用錫，水注用磁，木炭長止兩寸，糕點食物都要切開，各種規(guī)定，極為瑣細。考試期間，不要說外人不得擅入考場，就是周圍百姓放爆竹，放鴿鷂，擲磚瓦都要嚴行拿究。試場內(nèi)外還不斷巡查。童生的考試雖不如鄉(xiāng)試氣象，但要舞弊也著實不易，但潘三竟若咄嗟能辦。他是怎樣做成的?不妨看看《儒林外史》的描述：

潘三“三更時分，帶了匡超人，悄悄同到班房門口。拿出一頂高羔帽，一件青布衣服，一條紅搭包來叫他除了方巾，脫了衣裳，就將這一套行頭穿上。附耳低言：‘如此如此，不可有誤。把他送在班房，潘三拿著衣帽去了。交過五鼓，學(xué)道三炮升堂，超人手執(zhí)水火棍，跟了一班軍牢夜役，吆喝了進去，排班站在二門口。學(xué)進出來點名，點到童生金躍，匡超人遞個眼色與他，那童生是照會定了的，便不歸號，悄悄站在黑影里?？锍司屯讼聨撞剑侥峭?，躲在人背后，把帽子除下來與童生戴著，衣服也彼此換過來。那童生執(zhí)了水火棍，站在那里，匡超人捧卷歸號，做了文章，放到三四牌才交卷出去，回到下處，神鬼也不知覺。發(fā)案時候，這金躍高高進了。”

你看他寫得何等便捷，但這中間要打通多少關(guān)節(jié)，擺平多少關(guān)系，不是深明其道的人哪里弄得明白。今天的潘自業(yè)們已經(jīng)有了現(xiàn)代科技，“槍手”可以利用尋呼機之類于考場大顯身手，但如果沒有吃衙門飯的便利與關(guān)系，要做得天衣無縫又談何容易。

有衙門在，就有吃衙門飯的人在。他們成群結(jié)隊，把個官場弄得烏煙瘴氣。你要請領(lǐng)導(dǎo)?可以。中介費若干若干，出場費若干若干，一手交錢，一手安排；你要考大學(xué)?可以。偷送試卷，考場舞弊，偷梁換柱，李代桃僵，各有各的價碼。你要搞賭場淫窟?可以。保護費送齊，保你平安。你要升官?也可以。多大的官多大的價，自古如此。犯了案要放情賣放?也可以，只要給的數(shù)目過得，有人自會操作。

當(dāng)然，這樣吃衙門飯也有風(fēng)險。撫臺那里訪牌下來，或如今天一旦“雙規(guī)”，那些事只要抖落出一角，就夠受了。你看潘三的那張訪牌：“訪得潘自業(yè)(即潘三)本市井奸棍，借藩司衙門隱占身體，把持官府，包攬詞訟，廣放私債，毒害良民，無所不為。如此惡棍，豈可一日容留于光天化日之下！為此，牌仰該縣，即將本犯拿獲，嚴審究報，以便按律治罪。毋違?；鹚?！火速！”于是，縣尊也不曾問什么，只把訪的款單摜了下來，把與他看。他看了也沒的辯，只朝上磕了幾個頭，就送在監(jiān)里去了。潘三倒了，自然是大快民心，民心大快。但吃衙門飯的人依舊成群結(jié)隊，并不收斂。因為那風(fēng)險比之收益，顯得微不足道。就說縣里的太尊，同衙的僚屬，對潘三的作為豈有不知之理?但若不是上司訪拿，誰會動他一個手指?潘三若不從上到下都打點好了，他哪有那樣的膽子?如果不是做得太過，或在無意中怠慢了什么人，或利益未能均分，被人咬出，上司也未必拿他開刀。你只看那張訪單，一開首就先把布政司衙門開脫——說他借藩司衙門隱占身體，就如說他是混進官吏隊伍的不良分子一般——就知道并非真想嚴辦。至于潘三，心里當(dāng)然明白，只要不牽連他人就能得到照應(yīng)，因此辯也不辯，磕幾個頭入獄去了。清除了潘三，當(dāng)局可以說嚴懲了奸宄，百姓多以為清除了惡棍，但在吃衙門飯的人眼里不過是多了一個撞在槍口上的倒霉蛋。他們或許會暫時有所收斂，但衙門飯決不會斂手不吃。這就是潘三的后繼者不絕如縷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