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原/文
讀荒蕪編的《我所認(rèn)識的沈從文》一書,從中更認(rèn)識了這位老夫子,更佩服他為文為藝的精神,更敬仰他為人的品格。
“文革”期間,我曾有緣和沈從文先生見過一面。那是在北京他的斗室里。我心目中,沈老是大作家,氣度非凡,見面,得小心翼翼,不可冒失。誰知一見,卻是個極其平凡的老頭兒。說話湘西口音,似乎有點像四川話,聽不真切。見我們?nèi)ィ瑥臋还窭锬贸龈恻c讓我們吃。老人熱情,敢不從命,拿起一塊就啃,啊,太硬了,一看,竟已出蟲!我也不敢造次,把啃的一角,強咽下去。另一大半,就悄悄塞進(jìn)口袋。當(dāng)時,談些什么,記不清了。我見桌上有本小冊子,是先生的著作,是解放前出版的,紙有點黃了。沈老見我讀得認(rèn)真,隨口說:“送給你吧!”我頓時驚呆了,這太珍貴了,怎能隨意送人。為何說“珍貴”二字?因為書頁的天地空白處,是先生用毛筆密密麻麻地寫了許多字,細(xì)小而又恭正?;貋碓敿?xì)拜讀,原來是先生認(rèn)為不妥處的批注,多么珍貴。我在寫這篇小文時,這本冊子卻遍找不著。記憶中,是被人借去不還了,惋惜之至!
又在書中讀到王亞蓉寫的《沈從文小記》,文中提到羅叔子,我眼突然一亮。叔子,我的好友,趣味相投有三。一,他能畫,而是大手筆,花鳥魚蟲皆精。見面興來,他就揮毫。有次在四尺對開(直幅)紙上,為我畫幅芭蕉。見他筆蘸濃淡墨,又蘸藤黃、花青,又蘸點胭脂,下筆如風(fēng)掃落葉,一氣呵成,水墨色彩變化,令人嘆服。見他換支長鋒描筆,在葉端拉出一條細(xì)細(xì)直線,末尾一頓現(xiàn)出一小墨團(tuán),加上幾筆,原來是只蜘蛛!他還用沙啞的湖北腔叮囑:“用筆要臟!”意思是,用多種顏色,顯得豐富。這句話一直記取。二,我倆都愛篆刻。三,都喜工藝美術(shù)。王亞蓉寫叔子是南京大學(xué)的,實是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之誤?!吨袊に嚸佬g(shù)史稿》我見過,原是南師陳之佛先生遺稿,叔子接手完稿。經(jīng)沈先生充實,誠是可貴!
叔子識古玩。見我一只瓷罐,他用朱筆在罐底注出,東晉物也。并翻出《文物參考資料》雜志對證,這叫四系盤口壺。此壺一直供在案頭。老伴聽說是墓葬品,不吉利,乘我外出,就擲向垃圾車?yán)锪?。待我回來,問及,老伴被逼,如實告知,我急得直跳:“被你擲掉個寶貝!”從此老伴不敢再擲。此壺擲了,叔子也在“文革”中上吊自盡了!物去,人亡,思之欲哭!這只晉壺,是后來所得,比原來那只差多。你或許會說:“跑掉的魚,都是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