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冠華和龔澎——我的引路人

在人生途程中，我已經(jīng)走過79個年頭，向80、90進軍了。飲水思源，我首先想到的是我的引路人。因為有了他們，才有了我的今天。

我的第一個引路人，當然是生我養(yǎng)我的父母。他們給了我生命，也教給了我做人的基本原則：要做好事，要與人為善。從朦朧時代走出來以后，給我引路的，是在抗日救亡中幾位先知先覺的西南聯(lián)大同學，是他們引導我開始接觸科學的馬克思主義人生哲學，邁上了將社會推向前進的道路。踏入實際社會以后，我又幸運地遇上重慶《商務(wù)日報》另一批憂國憂民的先知先覺者，是他們帶我走進新聞圈子，學習做一個為真理而奮斗的記者。到了中國人民爭取自由和民主的偉大斗爭進入關(guān)鍵階段，則是業(yè)已獻身于這個斗爭的喬冠華和龔澎帶領(lǐng)我跨出了這決定性的一步，成了我的入黨介紹人。熟悉中國現(xiàn)代外交的人，不分中外，大概沒有人不知道喬冠華和龔澎這一對光彩奪人的風云人物。雖然他們已經(jīng)于1970和1983年先后離開了人世，他們的名字無疑都早已載入史冊。

我和他們的第一次見面，是在1945年抗戰(zhàn)勝利以后中國何去何從的歷史時刻，是在毛澤東與蔣介石正在談判以決定中國之命運的山城重慶。我們見面的地點是位于兩路口的中共代表團辦事處，主持這個代表團的是周恩來。喬冠華和龔澎正是他的得力助手，從事外事和宣傳輿論工作。我當時剛從昆明西南聯(lián)大畢業(yè)出來，開始踏入社會，就憑著地下黨的一紙藏在牙膏管里、只有一寸長的介紹信，來到這個辦事處。沒有想到，接待我的竟是他們二位。雖然我們是初次見面，其實我對他們已經(jīng)早有所聞了。

如所周知，龔澎不僅是周恩來的出色翻譯，而且是活躍于外國駐華記者圈子的風云人物。不少外國記者認為只有從她那里才能得到真實的新聞，有的甚至主動充當她的“保鏢”以防范國民黨特務(wù)的迫害。外國朋友常說：“龔澎的一舉一動，體現(xiàn)著大家所熟悉而且十分欣賞的周恩來作風?！彼麄冎傅恼窍裰芏鱽砟菢拥膼墼鞣置?、實事求是、平易近人而又滿腔熱情。這種作風，使她成為一個善于為中國贏得朋友的人。

喬冠華當時以“喬木”聞名，人們都喜歡喊他“老喬”。因與毛澤東主席的政治秘書胡喬木有同名之嫌，而且都是有名的“筆桿子”，故有“北喬”與“南喬”之分。為了避免混淆，毛主席又為他們“斷名”，讓他們都回歸原名，于是老喬重新啟用他的本名喬冠華。他以“于懷”筆名在重慶《新華日報》發(fā)表的每兩周一篇的“國際述評”，早已膾炙人口。他的著名文章《形勢比人還強》和《人創(chuàng)造了形勢》，被不少進步人士視為觀察世界大戰(zhàn)態(tài)勢的一盞明燈。他的國際述評不同一般，文筆優(yōu)美，論點鮮明，時時有動人心弦的精辟警句，讓讀者視為非讀不可，并且讀了以后不由得為之廣為傳誦。人們至今還忘不了，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以后，他寫的“國際述評”題目是：《天亮了！》開門見山就是：“長夜終于破曉”，緊接著，引用了大詩人杜甫的名句：“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和這樣的人接上關(guān)系，而且對我非常熱情，自然使我喜出望外。他們顯然已經(jīng)知道我的“底細”，也明白我的來意，一見面就緊握我的手說：“歡迎你來參加我們的戰(zhàn)斗！”我頓時感到熱乎乎的。雖然初次見面，我在他們面前卻絲毫不感到拘束。他們儼然是在為一個剛開始邁步的小兄弟安排著前途。他們談到當時重慶復(fù)雜的形勢，談到正在斗爭最前線的毛澤東和周恩來，也談到外事工作和宣傳工作在這場斗爭中有多重要，為什么特別高興有新生力量來參加戰(zhàn)斗。

但是，他們在分析重慶談判時，認為很可能要轉(zhuǎn)移到南京、上海一帶去進行更加復(fù)雜的斗爭，讓我先取得一個合法身份作掩護，然后聽候他們的召喚。于是，到1946年初，我成了重慶一家比較灰色的報紙《商務(wù)日報》的記者，他們則跟隨周恩來遷往南京和上海，上海的住址是馬斯南路的“周公館”。沒有多久，我便得到通知，讓我前往上海，參加即將以中共代表團名義出版的英文周刊《NEWCHINAWEEKLY》（新華周刊），向全世界揭露國民黨破壞和談、發(fā)動內(nèi)戰(zhàn)的陰謀。主持這個刊物的就是喬龔夫婦。果然，這本刊物一出來就備受各方面的關(guān)注，外國記者和使領(lǐng)館紛紛引用它的評述。這時候，和談破裂已成定局，內(nèi)戰(zhàn)實際已經(jīng)打響。氣急敗壞的國民黨當局連一點假面具也不要了，就在這個刊物出了三期以后就毫無理由地勒令它?？恕Ｓ谑?，我不得不轉(zhuǎn)移到其他工作的掩護之下；我和老喬的單線聯(lián)系，也不得不改在不引人注意的小咖啡館了。工作越來越艱巨。蔣介石借助美國的援助，在東北戰(zhàn)場發(fā)動大規(guī)模攻勢，一舉攻占了長春，沸沸揚揚，不可一世。在這種形勢下，我不能不對自己的前途作出最后的抉擇了。我在西南聯(lián)大加入黨的外圍組織“民青”以后，地下黨的領(lǐng)導人曾經(jīng)啟發(fā)過我考慮入黨問題。當時，我思想上依然籠罩著我父親一生不參加政黨的“清高思想”的陰影，心目中追求的頂多是做一個“非黨布爾塞維克”，因而就以“自己還不夠成熟”為托詞而拖了下來。如今，形勢已變得如此嚴峻，要革命該走哪條路已經(jīng)再明確不過了。于是，我正式向老喬提出了入黨申請。沒有想到，不到幾個星期就傳來了喜訊：我的申請已經(jīng)被組織正式批準，介紹人就是老喬和龔澎，時間是1946年10月。盡管限于當時的形勢，沒有舉行入黨宣誓儀式，但這一天已經(jīng)永遠銘刻在我心中，決定了我的一生命運。

不久，老喬和龔澎轉(zhuǎn)移到了當時還在英國統(tǒng)治下的香港，利用這個“中間地帶”的特殊條件，對內(nèi)對外展開了大量工作。緊接著，我也被調(diào)到這里來了，作為他們二位的助手，同住在英皇道173號三樓，長達兩年半之久。綜觀我的一生，這一段時間正是我從25歲毛頭小伙開始走向成熟的關(guān)鍵時期，而我有幸能與這樣兩位名師朝夕相處，受到了實踐的錘煉，學到了從書本上學不到的東西，為我的前程打下了基礎(chǔ)。

作為龔澎的助手，我參加了出版在解放戰(zhàn)爭時期唯一對全世界宣傳中國革命斗爭的英文半月刊《CHINADIGEST》（中國文摘）的全過程，從編輯、翻譯、打字，直到每兩周下廠去校對、出版。龔澎不僅是我們的總編輯，而且是我們的好榜樣，身教更勝于言教。每天晚上，她屋里的打字機聲音總是要響到深夜。出自她手的社論《觀察家》，總是既簡潔有力，又給人以新鮮感。她常常是將來自延安窯洞的精神，很自然地與當時的國際形勢或者她在外事工作中所接觸到的輿論結(jié)合起來，加以評述，特別具有針對性和說服力。歷史已經(jīng)證明，這本雜志在那個時期，的確成了溝通中國與世界的一個重要紐帶。

作為老喬的助手，我的任務(wù)主要是翻閱和摘錄大量的外報外刊，參與一些時事的討論，編譯一些稿子送交報刊使用。對于我來說，這是個大好的學習機會。特別是在時事討論中，常?？梢月牭皆S多名家的高論，像夏衍、胡繩、章漢夫、林默涵等人就經(jīng)常是我們的座上客。老喬每寫一篇文章，必做大量的調(diào)查研究工作，特別是寫辯論性的，總要下功夫研究對方的材料和論點，長時間地反復(fù)思考，想成熟了才下筆。然后，往往是一氣呵成，讀來鏗鏘有力。而且，他總是用滿腔的熱情來寫，從不寫那種干巴巴的文章。他最鄙視“拾人牙慧”，每寫必有新意，必有自己的獨特風格，從不說“人云亦云”的套話，更不說假話。他只要醞釀成熟，口述出來就是一篇好文章。他當時那篇頗有影響的大文章《論世界矛盾》，就是由他口述，我替他記錄整理，經(jīng)他過目修改而成。他沒有教我怎樣寫文章，卻無形中為我樹立了最好的榜樣，而且大膽地放手讓我在實踐中學習鍛煉。他常常出些題目，讓我為報刊寫稿，以至于在一年以后，讓我接替國際問題專家張鐵生為影響很大的《華商報》寫“每周國際述評”。在報社派人來取稿之前，他總要為我審稿，有時還下筆修改。這樣的言傳身教，為我打下了基礎(chǔ)，使我終身受益，銘刻在心。

解放以后，我們分道揚鑣了。他們成了外交戰(zhàn)線的骨干，我則入了對外宣傳的行列。然而，我們?nèi)匀挥H密無間。他們一直關(guān)心著我的生活和工作，處處給我以幫助。1955年，老喬隨以周總理為首的中國政府代表團，出席有史以來第一次沒有殖民主義國家參加的“亞非會議”，特意讓我這個記者團成員兼作代表團的工作人員，因而得以參加了許多歷史性的重大活動，大大開闊了我的視野，成了我一生中的里程碑。當1957年中國歷史出現(xiàn)大轉(zhuǎn)彎以后，他們二位也和我一樣受到了嚴重的沖擊。只不過由于受到周總理的保護，他們沒有像我這樣被“連根拔掉”。盡管陷于自身難保的境地，他們?nèi)匀幌裥珠L大姐一樣十分關(guān)切我的命運，鼓勵我切不可喪失信心。1966年“文化大革命”的大動亂開始以后，去找他們已經(jīng)不那么方便了，我們只能在電話里相互交心。那時侯，他們也和我一樣，對于這場史無前例的運動并不理解，只能順應(yīng)形勢的發(fā)展而已。我永遠不能忘記，1968年，龔澎在電話里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任何時候，我們都要嚴格要求自己！”

我萬萬沒有想到，這次的談話竟成了我們之間的永訣。兩年后的1970年9月，《人民日報》突然刊出一條新聞：“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外交部部長助理龔澎同志，于1970年9月23日因病逝世。龔澎同志1936年參加中國共產(chǎn)黨，終年56歲。龔澎同志患病期間，國務(wù)院總理周恩來同志，曾前往醫(yī)院看望她?！碑敃r，我正在河南汲縣“五七干?！薄牡乩飫趧託w來，突然讀到這個不幸的消息，我兩眼發(fā)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愿意相信這是事實。但事實畢竟是事實，我再也見不到我這位大姐了，心情十分沉重。三十年過去了，她的音容笑貌依然縈回腦際。在我眼前，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她那在女同志中算是魁偉的身軀，一雙炯炯發(fā)光的大眼睛，和藹可親的笑容，落落大方的風度，還有那一支接一支地吸著煙思考的神態(tài)。

剛解放時，喬冠華作為新聞總署國際新聞局局長兼《人民中國》總編輯時，還繼續(xù)領(lǐng)導著我的工作。但是，他的工作重點顯然越來越轉(zhuǎn)向外交戰(zhàn)線了。他擔任了外交部政策研究室副主任，直接輔助擔任主任的總理兼外交部長周恩來。早在1950年12月，他就以“顧問”身份，隨大使級特別代表伍修權(quán)出席聯(lián)合國安理會，參加對中國政府控訴美國武裝侵略臺灣問題的討論。1951年年中，朝鮮戰(zhàn)爭進入停戰(zhàn)談判階段，他被周總理點“將”與外交部副部長李克農(nóng)赴朝參加談判二年有余。當時不斷傳來佳話：對方花招百出，談判幾經(jīng)曲折，喬冠華料事如神，屢屢挫敗敵人陰謀。后來，他和龔澎隨周總理參加了日內(nèi)瓦會議，以及隨同出訪十多個國家，外交活動頻繁。中蘇關(guān)系緊張以后，他又成為這場激烈論戰(zhàn)中一支有力的筆桿子。1970年龔澎不幸去世以后，他悲痛欲絕。但是次年，聯(lián)合國恢復(fù)中國合法席位的斗爭終于獲得勝利，邀請中國派代表出席大會。當時，國內(nèi)正在文革的動亂之中，去還是不去？毛澤東當即指示：“要去，為什么不去？派一個代表團去聯(lián)大，讓‘喬老爺’做團長。”“喬老爺”，那時侯已成為喬冠華的“代號”。這個決定一出來，外間輿論普遍認為，這是中國“可能派出的最合適的人選”。果然，他不負眾望，以不卑不亢，談笑風生，充滿自信而又蕭灑自如的泱泱大國風度，大大提高了新中國在國際講壇上的威望。我們在國內(nèi)每天看到這樣的新聞報道，都興奮不已。當外國記者問坐在“中國”席位上的喬冠華“感覺如何”時，他仰頭大笑地回答了他們，記者當場拍下了他大笑的鏡頭。這張照片，后來獲國際新聞攝影獎，并成為中國外交勝利的一大標志。緊接著，他就跟著周總理卷進了中美關(guān)系正?；膹?fù)雜而激烈的談判，與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國務(wù)卿基辛格密切接觸，終于實現(xiàn)了中美建交。繼而他又參與了中日建交的會談，最后達成了協(xié)議。從此，改變了當時的世界格局，中國外交出現(xiàn)了繁花似錦的新局面。老喬也更加忙碌了，我們這些老朋友們只能在他有空的晚間去看望他。每次聽他侃侃而談，都好似上了一堂活生生的國際斗爭大課，大大長了我們作為中國人的志氣。而且，每次還能聽聽他新帶回來的唱片，分享一下這個外交家在休閑時對于音樂的高品位欣賞。1973年以后，因與志趣相投的章含之相結(jié)合，使喬冠華又一次得到了很大的慰藉。

但是，隨著中國政局的急劇起伏，老喬的工作和生活也動蕩不已。在這個期間，他官升至外交部長，連續(xù)五年作為中國代表團團長出席聯(lián)合國大會。1975年4月，毛澤東決定復(fù)出的鄧小平率團出席聯(lián)大特別會議時，指定喬冠華為助手。然而，在“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時，他在外交部又成了被批判的對象。盡管在中共十大當選為中央委員，他心里并不輕松。1976年9月底，他帶著經(jīng)過政治局討論通過的發(fā)言稿，趕赴紐約出席31屆聯(lián)合國大會。在發(fā)言之前，他已經(jīng)按照在毛澤東逝世后代理主席職位的華國鋒的電報，刪去了發(fā)言中“按既定方針辦”這句話。但是，《人民日報》發(fā)表這個發(fā)言全文時，不知什么原因，這句話并未刪去。于是，10月6日“四人幫”被捕以后，在外交部的大字報上，喬冠華就成了“替‘四人幫’篡黨奪權(quán)制造輿論”的人。再加上，“四人幫”得勢時，曾經(jīng)私下擬定過一個“組閣名單”，其中在喬的名字下面有“副總理”字樣。于是，他又進一步成了“上了‘四人幫’賊船”的人而被審查，他的外交生涯也從此結(jié)束了。在漫長的審查期間，他又做了肺癌的切除手術(shù)。與他的一生輝煌成為強烈對照，他的晚年歲月是凄涼的。

然而，去看望喬冠華的人卻發(fā)現(xiàn)，他的心地依就坦然，并不在乎這些。在史家胡同一個相當寬敞的高級四合院里，聳立著一棵他心愛的老梨樹。他和章含之一起在這里安度晚年。他們都特別珍惜這一段十分難得的安詳幸福的生活。一次，一個老朋友去看望他，見他桌上玻璃板下壓著“新年開筆，大吉大利”八個大字，便問他：“你在養(yǎng)病，還準備開筆寫什么？”他說，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恢復(fù)工作了，但還想做兩件事：一是想寫一部外交回憶錄，一是想把過去寫的文章匯集出書。后來，他果然將他30年代在香港、40年代在重慶以及建國以后寫的國際評論翻出來，作了?？焙捅匾男薷模幊闪恕秵坦谌A國際述評集》，還為這本集子寫了一千多字的《自序》，交世界知識出版社出版。遺憾的是，他沒有能親自看見這本集子的出版。與此同時，他還將他1971至1976年的詩作35首，工整地抄寫了一遍，并作了大量的注釋，自己留作紀念。他還口述了自己的身世《童年·少年·青年》，由章含之錄音整理，留作以后發(fā)表。最大的遺憾，當然是他想寫的一部《外交回憶錄》竟成了泡影。

1982年元旦過后沒有幾天，老喬來信約我們夫婦去他那里聊聊。四分郵票寄來的這封信，一張紙上只有幾行他的手跡，卻意味深長。抬頭他寫的是我?guī)资昵霸诘叵曼h時期使用的代號“DONALD”，懷舊之情溢于言表。接著他寫道：“要說的話太多了，見面再談吧！”果然，那天我們談了許多許多。盡管已經(jīng)有病在身，他還是和過去一樣健談，妙語連珠，不時還放聲大笑。沒有一點怨氣，更沒有泄氣。談得較多的，似乎是他那念念不忘的“外交回憶錄”。顯然，他對于如何寫這部回憶錄已經(jīng)考慮得相當成熟了。他說，過去常有這種情況，關(guān)于某個重大問題的決策，只有很少的人參加了議論，毛主席、黨中央作出決定后，就立即分頭去執(zhí)行了，沒有留下任何的記錄和檔案。所以，他覺得特別需要把自己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親身經(jīng)歷的一些事情寫出來。

他還特別強調(diào)，他寫這部外交回憶錄，既不是為個人宣傳，也不是就事論事地僅僅寫那些具體的外交活動，而主要地是寫毛主席、周總理、中央對每個歷史時期的國際局勢和重大國際事件曾作了怎樣的戰(zhàn)略估計，根據(jù)這種估計作出怎樣的外交決策，制定了怎樣的方針政策。他將主要寫毛主席的戰(zhàn)略思想和周總理的外交藝術(shù)，實際上也就寫出了新中國外交的風貌。當然，這里有個了解情況的問題，還有個如何理解和評價的問題。他相信，這樣一部回憶錄，將能夠為后人研究新中國的外交史，總結(jié)歷史經(jīng)驗，提供比較豐富的思想資料。

他在講這番話時，顯然是滿腹經(jīng)綸，胸有成竹。他認為，他要寫的回憶錄，不同于官方的外交史，不僅寫事，還要寫人。不僅寫國家領(lǐng)導人，還要寫眾多的新中國外交工作者，包括對外交工作做出過貢獻的新聞工作者和翻譯工作者。他將以個人身份來寫，寫親身經(jīng)歷的國際事件、國際會議以及直接間接打過交道的世界聞名的外國政治家、外交家，而且還要對他們作出他個人的評論。他甚至連章節(jié)題目都想好了，準備用口述錄音的辦法來完成它。聽了老喬這一席話，真令人興奮不已。我仿佛又回到了半個世紀以前，眼前又出現(xiàn)了在香港聽他口述我為他記錄整理成文的情景。多么渴望早日能讀到他的這部巨著?。?/p>

令人萬分痛惜的是，錄音還沒有開始，老喬就病倒了，而且一病不起，以至于寫這部獨特回憶錄的愿望終于未能實現(xiàn)。這不僅僅是他個人的一大憾事，而且對于所有關(guān)心中國外交史的人們，這也是一個無法彌補的重大損失。

就在這年的12月，當時的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委托習仲勛、陳丕顯，在中南海約見喬冠華和章含之，詳細詢問了喬冠華的病情，并代表中央對他說：“過去的事情一風吹了。一筆勾銷。你是黨內(nèi)老同志，受點委屈要想得開?！标愗э@還以自己為例，講了受過不公正對待的經(jīng)歷：“我們?nèi)朦h幾十年，差不多都經(jīng)過這樣、那樣的挫折，受過委屈，你也不要計較了。你有那么多豐富的外交工作經(jīng)驗，還要為黨的外交事業(yè)多做工作?！辈痪茫瑔坦谌A即被安排在中國人民對外友好協(xié)會擔任顧問，章含之任常務(wù)理事。

進入1983年以后，喬冠華病情惡化，癌細胞進一步擴散，9月2日最后一次住進了北京醫(yī)院。21日下午，習仲勛代表中央到醫(yī)院看望喬冠華，章含之讓他有什么要對中央講的就對仲勛同志說。他的回答是：“不說了，什么也不說了！”緊接著，夏衍急匆匆地拄著拐棍來到病床邊，他和這位相交半個世紀的知心友人的最后談話，也沒有什么別的，只是他念念不忘的文天祥的絕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就在第二天，22日上午10時40分，他終于離開了這個世界，享年僅70歲！

據(jù)說，關(guān)于喬冠華的喪事如何辦，還發(fā)生過一度風波。根據(jù)家屬的建議，取消了官方的遺體告別儀式，改為家屬自辦，10月25日在北京醫(yī)院舉行，生前友好自愿參加。那一天，前往北京醫(yī)院的胡同里擠得水泄不通，人頭涌動，汽車堵塞。來悼念這位風云人物的絡(luò)繹不絕，有頭面人物，也有布衣百姓，有青年學子，也有國際友人。足見，喬冠華的一生，無需他人在身后評說，歷史和人民是最好的見證。

喬冠華去世以后，他的骨灰沒有存放在八寶山，他長眠在山清水秀、景色宜人的蘇州太湖之濱的東山上。他的墓地簡樸莊重，橫式花崗巖墓碑上刻著書法家、他的老友黃苗子所題：“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將喬的骨灰安葬在這里，是他的生前至交李灝夫婦選定的。江蘇是他的故鄉(xiāng)。墓地是吳縣人民政府贈予的，墓是章含之出錢建造的。

幾年前，我和老伴捧著鮮花前去給老喬掃墓時，這個華僑公墓的管理人員告訴我們，因為前外長喬冠華安睡在這里，許多海外的友人也跟著來此長眠了。來這里掃墓的人當中，常常有一些不知名的人士在喬冠華墓前獻上花環(huán)、鮮花、果品，并鞠躬致敬，以寄托他們的崇敬和愛戴。

老喬，您應(yīng)該可以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