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人、楚國與苗族

本文對近一二十年來學術界關于楚人、楚國同苗族的關系研究狀況和不同觀點，進行了綜合性的評論，并從不同角度進一步闡發(fā)和論證了作者提出的楚人、楚族與苗族先民“同源異支”的觀點。

關鍵詞：楚人楚國苗族

作者伍新福，1935年生，湖南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地址：長沙市，郵編410003。

楚人、楚國同苗族的關系問題，是近一二十年來苗族研究的一個熱點。這主要涉及如何確認楚人、楚國的族屬。

對建立楚國的楚人的族源，大體有華夏(祝融)、南蠻(三苗)、東夷、氐羌諸說，而其中又以華夏、南蠻二說為主。華夏說，認為建立楚國的楚人、楚族，是中原華夏族系南下的一支，即祝融氏后裔羋姓季連之后。這是傳統(tǒng)的和占主導地位的觀點。南蠻說，即土著說，認為楚人本是南方蠻夷的一部分，先楚文化就是南方三苗、荊蠻文化。楚學界和民族史學界，如俞偉超、吳永章、尤中等均持此說。我在《苗族史》和《中國苗族通史》中，以此為基礎，進一步提出和論證了楚人、楚族與苗族先民同源異支的觀點。有一部分研究者，則以屈原是苗族為先導和突破口，更提出楚人是苗族，楚國是苗族建立的大國。目前這也構成一說。持這種觀點的人(以下簡稱持“苗族論”者)，大多都首先援引著名的前輩史學家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的一段話為立論依據(jù)。其原文如下：“苗族被禹戰(zhàn)敗后，退出黃河流域，據(jù)戰(zhàn)國時人說，三苗曾在長江中游建立起一個大國，這個大國當是一個大的部落聯(lián)盟，是許多部落的集合體，其中較大的是荊楚”。由此引申出，范文瀾說的這個“大國”就是楚國，而這個大國是苗族建立的，所以楚國是“苗族的楚國”。這完全曲解了范文瀾的原意。從引文看，由于寫作時代的歷史局限，有不準確的地方，如將“三苗”與苗族混同，把禹征“三苗”的地理位置說成在北部黃河流域。但基本觀點是正確的。范老認為，戰(zhàn)國人所稱的長江流域的“大國”(指“三苗國”)，其實還只是一個大的部落聯(lián)盟，而荊楚、楚人是這個部落集合體中一個較強大的組成部分，即其中的一支，后來由其酋長鬻熊建立楚國。

近代以來的一些著述中，確有“三苗為楚先”、“鬻熊為三苗血統(tǒng)”、楚國是“三苗國”的繼承等提法。但所說的“三苗”實際上并不等于苗族。說“三苗”為楚的先民，鬻熊為“三苗”血統(tǒng)，并不等于說苗族是楚的先民，鬻熊為苗族血統(tǒng)。我們說苗族來源于三苗，也并不是說苗族等于三苗，或說三苗僅僅是今天苗族的先民。持“苗族論”者混淆了這兩個不同的概念。其實“三苗”、“苗民”、“蠻”(包括南蠻、荊蠻等)，都不是一個單一民族的稱呼，而是一定地域內(nèi)的各部落群體的總稱。在“三苗”集團和繼之的“荊蠻”集團中，至少包括著今天南方和西南地區(qū)的苗、瑤、畬等民族的先民，以及已融入華夏族系的楚人、盧戎和部分巴人、濮人的先民。從地下考古資料看，在“三苗”和“荊蠻”所處的地域內(nèi)，還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同時代的古越人文化遺址和遺物。所以將古越人的后裔，即今天侗壯民族的先民，歸人“三苗”和“荊蠻”集團，也有根據(jù)。范老認為楚人(荊楚)是三苗集團中一個較強大的部分，是完全正確的。實際上，今天苗族的先民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并且是較后進的部分。我提出和論證的楚人、苗族同源異支說，同范老的基本觀點是一致的。

持“苗族論”者常引用語言資料為據(jù)，即認為楚語同苗語有許多讀音相同或相近和可以互轉的字，并由此斷言，楚人講的是苗語，所以楚人為苗族。這也難以令人信服。

楚人確實曾有自己的民族語言，與華夏人語言不同，故《孟子·滕文公上》稱，楚人為“南蠻敦鴃舌之人”?！傍`”，鳥名；“鴃舌”，比喻講話像鳥叫一樣難懂。《左傳·莊公二十八年》載：楚令尹子元伐鄭，長驅直入，至鄭都外廓，見內(nèi)城大門還敞開著，怕中埋伏，于是同部下“楚言而出”。即用楚語叫部隊撤退，使鄭人聽不懂。但從楚國同各諸侯國的交往情形看，相互之間均可直接交談，并不需要通過翻譯。這有兩種可能。一是楚語同華夏諸國語言的差別，實際并不大；二是許多楚人，特別是上層，既說楚語又通華夏語，掌握雙語。正是這兩種情況，促使楚語同華夏語逐步融合，至戰(zhàn)國時代，楚語就基本上華夏化了，演變成華夏語即漢語的一種方言。

持“苗族論”者多以揚雄《方言》中所搜集的楚方言代表楚語，并同苗語比較。這顯然不妥。傳世的揚雄《方言》成書于西漢末和東漢初年，其中所搜集的原楚國境內(nèi)的方言，有“楚”、“南楚”、“吳楚”、“陳楚”、“荊吳”、“江沔”、“沅澧”、“沉浸”、“沅湘”等近10種方言。“楚”應是泛指湖北、湖南，“南楚”一般認為是指湖南。其他“江沔”、“沅湘”等則屬原楚地之內(nèi)的較小方言區(qū)。這些大大小小的方言，無論哪一種都很難代表楚語，與四五百年前古楚人的語言都相去甚遠?！斗窖浴分忻鞔_的單獨注釋為“楚”和“南楚”方言，初步統(tǒng)計共60余個字詞。其中有個別字能同春秋時代的楚人語言相對應。如“媓”，《方言》載：楚人謂母曰媓。楚昭王為其母所鑄之銅鼎，銘文日“諻鼎”?！爸W”即“媓”，“諻鼎”即“母鼎”。但絕大多數(shù)的字，都無法證明同古楚語有什么關系。至于“沅澧”、“沅湘”等方言中，有無古楚語的成分，我暫未一一對照。我們并不排除，原楚國境內(nèi)在秦漢以后形成的漢語方言中，可能會或多或少保留著古楚語的某些因素。但如果以此為據(jù)，斷定《方言》中的“楚”(或加上“南楚”)的方言，就是戰(zhàn)國以前楚人語言，以其作“楚語”的代表，同苗語作比較，顯然有點“張冠李戴”了!

此外，還應考慮到，我們是用今天通行的現(xiàn)代苗語的某一方言和次方言，去同兩千多年前的古代楚人語言比較，其可比性和代表性都受到相當大的局限。我們已無法知曉兩千多年前的古苗語是什么樣子?，F(xiàn)在也還沒有人能用苗語的三大方言綜合性地同所謂的“楚語”作比較。語言比較必須符合科學性，否則就難免牽強附會和和望文生義，乃至聽音生義。

從先秦文獻中可以搜索出某些春秋時代的真正的楚語，但為數(shù)不多。據(jù)楚學家張正明統(tǒng)計，有“莫敖”、“荊尸”、“绖皇”、“夢”、“谷”、“於菟”、“班”等，數(shù)不足十。其中，“莫敖”，為官名，楚國重臣和軍事統(tǒng)帥，位次令尹，后職能有所演變；“尸”陳也，“荊”即“楚”，“荊尸”為楚人作戰(zhàn)時陳兵之法；楚人稱墓道的前門，曰“绖皇”；楚人叫有叢林、草澤、丘陵的原野為“夢”；楚人將老虎謂之“班”。這些屬于名符其實的楚語，按華夏語和漢語無法索解，同現(xiàn)代苗語也沒有什么相通之處。至于“谷”、“於菟”，據(jù)《左傳·宣公四年》記載：“楚人謂乳‘谷，謂虎‘放菟”。楚成王時有位著名的令尹叫斗谷於菟。因相傳他生下來以后被拋棄于荒野，是一只雌虎用奶將他養(yǎng)大的，故取了這個名字。其實，據(jù)考證，“谷”為古越語，“於菟”是古彝語。真正的楚語是將老虎叫“班”。戰(zhàn)國以后，由于楚語已華夏化，成為南方夏語，故又將老虎俗稱為“李父”或“李耳”。而陳、魏、宋、楚之間和江淮、南楚之間，都是同樣的稱呼。現(xiàn)代苗語東部方言，稱老虎為“達仲”，乳(奶子)叫“禾媽”。這同春秋時代的真正楚語或戰(zhàn)國以后的所謂“楚”方言，都沒有任何

相同和相通之點。“達仲”按其諧音也可記為“大蟲”，這倒與《水滸傳》中山東人稱老虎為“大蟲”相同。至于當時的苗族先民們所講的古苗語，老虎、乳(奶)是怎樣呼稱的，現(xiàn)已無法考證，也就無法相比。

語言現(xiàn)象是相當復雜的?，F(xiàn)同屬于藏漢語系的民族較多，語言各不相同，但共同點都不少?，F(xiàn)代苗語中保存有古漢語，漢語中有苗語；苗語同古漢語以及楚語、楚地的方言，有音義相通，或可互轉、互訓的字詞，也并不奇怪。因為第一，從五六千年前開始，華夏、東夷、苗蠻各族系先民，就長期在黃河中下游和長江南北大地，相互爭逐，相互交往和交流，語言的混雜是很自然的；第二，同苗族后來的生存環(huán)境相對封閉和社會發(fā)展相對滯緩相適應，苗語的發(fā)展也是相對滯后的，較漢語而言更為穩(wěn)定，所以不少字詞在現(xiàn)代漢語中已消失或改變，而在當今苗語中卻尚能保存下來?，F(xiàn)代苗語中保存有古漢語，以及夏語、商語、楚語等，都是很正常的現(xiàn)象。前輩學者石啟貴在20世紀40年代就看到了這一點，故說“苗、漢同源”。但這些并不證明古代漢人或夏人、商人、楚人講的是苗話，也不能說苗話是古漢語，或是夏語、商語、楚語。同樣，楚語中也確實有古越語，還有古彝語，我們也不能斷言楚語是侗語、壯語，或彝語、土家族語。

持“苗族論”者還常常援引《楚辭》中的材料為據(jù)。他們一反傳統(tǒng)的詮釋和定論，對《楚辭》中的某些字詞，按苗語某一方言的音義作出新的解釋，從而證明楚語與苗語相通，楚、苗“同族”。從方法論來講，這也可算是一種新的探索。對某些字詞的重新詮釋，也確有啟發(fā)性。但在引用文獻資料和進行比較研究時，一定要先讀懂原文、忠實于原意，同時必須注意到一些相關的基本史實和基本常識，不能按自己的主觀愿望去選摘和任意曲解。從目前的研究狀況看，有不少所謂新的解釋都令人難以茍同?，F(xiàn)舉數(shù)例：

《離騷》有“扈江離與辟芷兮”等句，言及“江離”。近年來有人在著述中，對“江離”按苗語某方言的音義進行新的詮釋。據(jù)說，“離”，與“理”、“麗”通假，“麗”與“善”同訓“可通假”，而“善”與“山”同音，“山”音就是苗語所稱的“姜”。所以得出結論，“江離”就是“姜”。如此繞一個大圈子，將“江離”同“姜”扯到一塊，未免太牽強了!其實，“江離”是一種香草，“離”又作“籬”。《離騷》古今注家從無異議。從原文看，意思也很明白。屈原在《離騷》中自敘其與眾不同的出世和高雅不凡的氣質，說自己既有“內(nèi)美”，又具“脩能”之后，乃“扈江離與辟芷兮”。楚人謂被(披)為眉。其意是說，以“江離”和“辟芷”等香草作衣被，以清潔其身。苗語的“姜”與“江離”，可說是風馬牛不相及!

《離騷》云：“昔三后之純粹今，固眾芳之所在。雜申椒與菌桂兮，豈維紉夫蕙茝?”新釋者說，這里所言“申椒”，就是“花椒”。其根據(jù)是，按苗語東部方言，稱“花椒”為pi⁴⁴sei³⁵，并簡稱sei³⁵嚴，即“申”。用苗語如此詮釋，也完全背離了原意。屈原所說的“椒”、“桂”都是香木。古今注家完全一致。至于“申”，有說“用也”，有說“重也”，說法雖不一，但都認為它是附加詞，而并不是與“椒”合成一個名詞。原文的意思，是謂禹、湯、文王(即“三后”)，能如雜采“椒”、“桂”等香木一樣，聚集人才，“雜用眾賢，以致于治”，非專用某個人也。屈原在《離騷》中不只一次言及“椒”，如還有“馳椒丘且焉止息”。說他馳行到生長椒的山丘，休息一會兒。以“椒丘”對上一句“蘭阜”，“行息依蘭椒，不忘芳香以自潔也”?？梢?，《離騷》中的“椒”絕非“花椒”!

又如對“樧”字的解釋?！峨x騷》載：“樧又欲充夫佩幃”。有人認為，“樧”，音“察”，苗音稱“tsa⁴⁴”，就是“漆樹”。并說“味道難聞，且人接觸多過敏，癢痛難挨。因此，屈原把它當做丑惡的形象描寫”。對原意如此曲解，顯然是沒有好好閱讀《離騷》原文，以及《楚辭章句》、《說文解字》等書所至?！皹住保墩f文》曰：“似茱萸，出淮南。從木，殺聲?！蓖跻荨冻o章句》注：“撤，茱萸也，似椒而非，以喻子椒似賢而非賢也”。子椒，楚大夫，人品不好，故屈原責之。認為他“列大夫位，在君左右，如茱萸之在香囊，妄充佩帶，而無芬芳”。這是“樧又欲充夫佩幃”的原意。對于“樧”，注家有兩種說法，一為“茱萸”，一是“似茱萸”。但絕對不是味道難聞、接觸就會過敏的“漆樹”。樧雖不如椒那么香，但仍可冒充一下，置人香囊作佩帶用，又何能是“漆樹”呢?

在援引其他先秦文獻資料，進行類似的語言比較研究時，同樣也存在背離甚至曲解原文原意的情況。這里就不再一一加以評說。

持“苗族論”者還認為《楚辭》不僅有苗語，而且還記苗俗，所表現(xiàn)和記述的是苗族的風情民俗，以此作證據(jù)之一。不可否認，屈原在《楚辭》中所描述的祭山鬼、招魂、巫卜等，頗與苗族今天仍流行的一些習俗相似。研究者還指出，如從文學體裁講，屈原的《天問》類似于苗族流傳的《古歌》，這種文學體裁很可能肇源于南方苗蠻民族。但不少研究者同時指出，楚人盛行的某些風俗，同今天的侗族、瑤族、彝族、土家族，也“頗多相類”。而《楚辭》，作為中國古代南方獨特的一種文學形式，同古越人的關系實際上更密切。眾所周知，在《楚辭》之前，有《越人歌》流傳于楚國境內(nèi)。古今論詩者對《越人歌》無不贊譽有加，其藝術水平是相當高的。在屈原《楚辭》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受《越人歌》的影響很大。如“兮”字的運用、比興之法，均源于《越人歌》，而二者的句式、韻式也相像。正如朱熹所說，屈原《九歌·湘夫人》中的“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其起興之例，正猶越人之歌”中的“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此外，學術界公認，《九歌》中除楚人之神、夏人之神外，還有越人之神，即湘君、湘夫人；有楚人祟拜的鳳鳥，更有越人崇拜的龍，且龍出現(xiàn)的次數(shù)還多于鳳鳥。《湘君》、《湘夫人》，都“是從越人之俗，寫越人之神”。古越人即今天壯、侗民族的先民。能否以此為據(jù)，說屈原是壯族或侗族，《楚辭》是壯、侗民族文學，楚文化就是壯、侗民族文化呢?當然不能!

實際上這諸如此類的“相似相類”的現(xiàn)象，都并不奇怪。楚國是一個多民族的國家，境內(nèi)原本居住著不同的民族，特別是屈原被貶遷的南楚沅湘之間。屈原采風和收集當時當?shù)氐拿袂轱L俗，必然就包含著聚居于這一地區(qū)的今天苗、侗、瑤、彝、土家族等不同民族先民的風情習俗?！冻o》和楚文化植根于南方各民族的土壤，正是中原文化同南方各土著民族文化的交織和交融，才創(chuàng)造出艷麗的光彩奪目的楚文化。博大的包容性是楚文化得以獨樹一幟的重要原因。我們今人研究《楚辭》，絕不能以同某個民族“頗相類”，各持一端，就片面斷言其民族屬性，特別是將屈原重新劃定為某某族。屈原依然是楚人，而楚人同苗族先民均屬“三苗”和“荊蠻”集團，但是兩個不同的支系，即“同源異支”。我認為這一觀點才符合歷史實際!

[責任編輯華祖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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