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共和觀念深入人心”：辛亥革命未完成的文化使命

楊鵬程

辛亥革命已經(jīng)整整90年了,在闡述其歷史意義時,諸多論著和教材都沿襲了一種傳統(tǒng)的說法,稱:從此,民主共和的觀念深入人心。但細細推敲,這種表述值得商榷。

辛亥革命的豐功偉績在于:它不僅敲響了清王朝覆滅的喪鐘,而且給整個帝制時代劃上了政治終止符。政權(quán)形式首次打破了中世紀的帝國模式,出現(xiàn)了憲法、議會、選舉等一系列中國人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新生事物,民主共和國的旗幟第一次在中國這個古老的國度上空飄揚。但是,思想觀念的布新遠比政治上的除舊艱難得多,攻克傳統(tǒng)意識的文化堡壘遠比攻克軍事堡壘復(fù)雜得多。綜觀革命派的綱領(lǐng)口號和理論宣傳,無不把反滿民族主義凸現(xiàn)在首要位置。從興中會、華興會、光復(fù)會到同盟會,其綱領(lǐng)口號各有差異,但有一條是相同的,即"驅(qū)除韃虜","光復(fù)漢族"。"反滿"是從普通百姓到紳士、會黨、士兵、華僑、留學(xué)生乃至漢族官員都能接受的共同語言,也是各階級各階層涌入革命陣營攜手合作的基礎(chǔ)與前提。但反滿民族主義是一把雙刃劍,它雖然磁石般地把仇視滿人統(tǒng)治的各種力量最大限度地吸附于革命旗下,但反滿進行曲作為時代的最強音,其音頻如此之高,音量如此之強,以至革命黨人民權(quán)、民生的吶喊被淹沒其中,顯得如此蒼白無力。讀鄒容的《革命軍》,雖然也有諸如"全國無論男女,皆為國民","凡為國人,一律平等,無上下貴賤之分","各人不可奪之權(quán)利,皆由天授",以及建立"中華共和國"之類宣傳民主共和的話語,但通篇更多的是"忍令上國衣冠,淪于夷狄;相率中原豪杰,還我河山"、"誅絕五百萬有奇披毛戴角之滿洲種"^①這樣充斥民族復(fù)仇主義情緒的激憤之語。真正能使讀者"雖頑懦之夫,目睹其字,耳聞其語,則罔不面赤耳熱,心跳肺張,作拔劍斫地、奮身入海之狀"^②的恐怕也是這一類反滿的語言。

革命黨人的民族主義宣傳是相當成功和深入人心的,而對民主共和的宣傳卻成效甚微。1906年爆發(fā)的萍瀏澧起義中曾出現(xiàn)一篇名曰《新中華大帝國南部起義恢復(fù)軍布告天下檄文》的奇文,公然宣稱:"至外而督撫,內(nèi)而公卿,有能首倡大義,志切同胞者,則我四萬萬同胞歡迎愛戴,如手足之衛(wèi)腹心,來日不惜萬世一系,神圣不侵,子子孫孫,世襲中華大皇帝之權(quán)利以為酬。勿狃于立憲專制共和之成說,但得我漢族為天子,即稍形專制,亦如我家中祖父,雖略顯尊嚴,其榮幸猶為我所得與;或時以鞭撲相加,叱責(zé)相遇,亦不過望我輩之肯構(gòu)肯堂,而非有奴隸犬馬之心。我同胞即納血稅、充苦役,猶當仰天三呼萬歲,以表悃忱愛戴之意。"^③無論這篇奇文的執(zhí)筆者為何許人士,但它確實代表了當時絕大多數(shù)人的思想水準:贊成反清,但對民主共和為何物則不甚了了,也不甚關(guān)心。即使是作為革命精英的同盟會員,對十六字綱領(lǐng)"雖不得不整個接受,但實際上是否心口如一,就大成問題,特別是后兩句話,并不是人人衷心接受的,甚至還有不少人持反對態(tài)度"。關(guān)于"建立民國"這一條,當時革命黨人"心目中總覺得新國家的政治制度還是比較遙遠的問題","不必多費精神。因此對民主、共和缺少真正認識,也說不上早具信心"^④。武昌起義一夜成功,清王朝忽喇喇似大廈將傾,各省先后易幟。但是,與民主共和觀念對立的封建專制思想綿延千載,盤根錯節(jié),流毒深廣。它通過古典律法的實施,儒家經(jīng)典的傳播,傳統(tǒng)意識的灌輸以及社會風(fēng)俗、日常生活的潛移默化,不僅滲透到統(tǒng)治階級的腦海中,而且也浸潤了被統(tǒng)治階級的思想。

《東方雜志》的主編杜亞泉(傖父)分析說:"吾國之財產(chǎn)階級大都不解立憲共和為何物,初未嘗與聞其事,提倡之者,為過剩的智識階級中之一部分,加入者為過剩的勞動階級中之兵。事實上與從前之帝王革命無稍異。其模擬歐洲之政治革命者不過是中華民國之名稱,及若存若亡之數(shù)章約法而已。"^⑤把辛亥革命與古代的"帝王革命"改朝換代相提并論固然是荒謬的,但如果看成是作者對辛亥革命種瓜得豆、播下龍種收獲跳蚤結(jié)局的抨擊則不為無見。陳獨秀更是一針見血地指出:"就是從前中國人民的智識,沒有普及,國家的觀念,沒有明確;德謨克拉西的真意,不曾了解。所以在辛亥革命初起的時候,大家又存了一個依賴袁世凱的心。等到袁世凱死了,大家又存一個依賴黎元洪、段祺瑞和一般有勢力的軍人的心。"^⑥前揭"新中華大帝國"一文的作者簡直是位預(yù)言家,他設(shè)想推翻滿人皇帝后由漢人充當?shù)?萬世一系、神圣不侵、子子孫孫、世襲中華大皇帝"終于十年之后粉墨登場。陳獨秀認為:"我們中國多數(shù)國民口里雖然是不反對共和,腦子里實在裝滿了帝制時代的舊思想,歐美社會國家的文明制度,連影兒也沒有。所以口一張,手一伸,不知不覺都帶出君主專制臭味。"又說:"袁世凱要做皇帝,也不是妄想;他實在見得多數(shù)民意相信帝制,不相信共和。"^⑦不難看出,清理人們頭腦中千百年來積淀的思想垃圾,比清理紫禁城里的政治垃圾要付出更多更多的時日。指望辛亥革命一場風(fēng)暴就能蕩污滌垢,從人們的頭腦里拔下封建旗,換上民主共和旗,顯然是不現(xiàn)實的。

"深入人心"之"人"者,當然是指廣大人民群眾。所謂民主共和觀念深入人心者,即民主共和觀念為廣大人民群眾充分了解和認同,或曰民主共和觀念深深扎根于人民心中。但實際情況如何呢?

戴季陶民國初年時某次在旅途中遇一老農(nóng),因戴氏身著日本服裝,老農(nóng)遂詢問其國籍。戴稱"予中華民國人也"。老農(nóng)"忽作驚狀,似絕不解中華民國為何物者"。當戴氏告訴老農(nóng)你也是中華民國人也,老農(nóng)"茫然惶然,連聲曰:我非革命黨,我非中華民國人"。戴季陶不禁大為感慨:"中華民國成立已三年矣,而人民智識尚有若是者,則袁世凱之舉動,真無足怪矣。"^⑧再以魯迅筆下的一系列文學(xué)人物為例,他們都經(jīng)歷了辛亥革命的變革,但接受民主共和觀念的畢竟只有夏瑜等少數(shù)革命先行者。民主共和觀念不僅沒有深入到把長辮盤于頭頂、期待皇帝再坐龍廷的趙七爺心中,甚至也沒有深入到阿Q、閏土、華老栓、七斤和七斤嫂之類下層貧苦群眾心中。

洪憲帝制和張勛復(fù)辟的迅速敗亡,通常被論者當作民主共和觀念深入人心的有力佐證。筆者認為,這兩次短命鬧劇的匆匆收場,與其說是民主共和觀念深入人心的結(jié)果,倒不如歸功于部分接受民主共和觀念的政治精英奮起抗爭。正如當時一位同盟會員所言:"革命告成之后,全國靈覺為之震蕩,然大都屬于上流人士,而氓之蚩依然渾噩相安。中國由專制政治驟躍為共和政治,自表面觀之,雖若神速可喜;而自里面觀之,前后陟斷,習(xí)慣、根據(jù)悉受變動,人情未定,黨見難齊,調(diào)和統(tǒng)一,待時尚多。"^⑨亦如陳獨秀所言:"今之所謂共和,所謂立憲者,乃少數(shù)政黨之主張,多數(shù)國民不見有何切身利害之感而有所取舍也。""人民除納稅訴訟外,與政府無交涉。國家何物,政治何事,所不知也。"灛伂娗О倌昀湊既絲90%以上的普通百姓遠離政治,他們關(guān)心的是柴米油鹽,交租納賦,生兒育女,至于統(tǒng)治者是皇帝還是總統(tǒng),是宣統(tǒng)皇帝還是洪憲皇帝他們并無多大興趣。

辛亥革命完成了推翻清朝、創(chuàng)立民國的政治使命,卻沒有來得及完成本應(yīng)由它完成的、使民主共和觀念深入人心的文化使命,不能不令人扼腕痛惜。"文化易幟"的任務(wù)只能留待后來者、繼承人。

五四運動前夕,面對甚囂塵上的尊孔復(fù)辟思潮,《新青年》不怕犯下"得罪社會"的"滔天大罪",大聲疾呼"擁護那德莫克拉西和賽因斯兩位先生",莊嚴宣告:"西洋人因為擁護德、賽兩先生,鬧了多少事,流了多少血,德賽兩先生才漸漸從黑暗中把他們救出,引到光明世界。我們現(xiàn)在認定只有這兩位先生,可以救治中國政治上、道德上、學(xué)術(shù)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若因為擁護這兩位先生,一切政府的壓迫,社會的攻擊笑罵,就是斷頭流血,都不推辭。"¹¹如果認定辛亥革命就已經(jīng)使民主共和觀念深入人心,那么五四新文化運動揭橥民主與科學(xué)的旗幟豈非無的放矢?

因此,筆者認為對辛亥革命歷史意義的表述可修正為:"辛亥革命首倡民主共和。從此,民主共和觀念開始為越來越多的人所接受并逐漸深入人心。"這種修正并不損害辛亥革命的光輝彪炳史冊,因為首倡民主共和也是極其偉大光榮的。

① 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一),第361～362、349、333頁。

② 《讀<革命軍>》。1903年6月9日《蘇報》。

③ 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二),第479頁。

④ 吳弱男:《孫中山先生在日本》。上海市政協(xié)編:《辛亥革命七十周年》,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版,第5～6頁。

⑤ 《中國政治革命不成功及社會革命不成功之原因》。

《東方雜志》十六卷四號。

⑥ 《關(guān)于民國建設(shè)方針的主張》?！睹恐茉u論》第二號。

⑦ 《舊思想與國體問題》?！缎虑嗄辍啡砣?。

⑧ 《一知半解》。唐文權(quán)、桑兵編:《戴季陶集》,華中師大出版社1990年版,第695～701頁。

⑨ 黃彥、李伯新編:《孫中山先生藏檔選編(辛亥革命前后)》,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79頁。

10《吾人最后之覺悟》?！缎虑嗄辍芬痪砹枴?/p>

11《<新青年>罪案之答辯書》?！缎虑嗄辍妨硪惶枴?/p>

(作者單位:湖南湘潭師院歷史系)責(zé)任編輯:蔡世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