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孬
花開了,又落,不過一年的光景。
莊稼熟了,收割,也是一年的光景。
黃土地上發(fā)生的事情,是尋常百姓的故事,比不得城里各式各樣的大腕們,弄得滿城風(fēng)雨。
那一年,我四十四歲——正宗的農(nóng)民世家,不信到咱祠堂里看家譜。五年后的今天,我給村里修了一所學(xué)校,修了大小街道水泥路面,我的磚廠第一批就有四十四名村民就業(yè),第二批還是四十四名。我給他們蓋了四十四座農(nóng)家小院,他們在本地也出了些風(fēng)頭。
我承諾的,都做到了,有人說我運氣好。我說我是背水一戰(zhàn),膽大,如此而已。
先說黃土。黃土到處都是,沒啥可說的??牲S土變成金,倒是說來話長。
五年前的一天,機會來了。
我們村里有座磚窯,是村里集體辦的,多年來只見吃土,不見拉“屎”,它每年的收入還不夠村干部的招待費。老百姓自然是怨聲載道,結(jié)果可想而知——沒地方取土,磚窯快要餓昏了;發(fā)不出工資,工人快要走完了;賣不出成品,紅磚快要長青苔了。
還算鄉(xiāng)里村里的頭頭們開明,采取了時興的辦法,承包??墒谴笥懻撔h搞了三天,硬是沒有一個“出頭的鳥”。船在哪兒彎的呢?原來,窯上有十萬余半成品的土坯,作價每只003元,也就3000元;窯體和磚機有些破舊,不作價,誰用誰修;用土由各生產(chǎn)小組輪流供應(yīng),按地塊遠(yuǎn)近輪作。每年的收入村委抽四成,承包人六成;人員安排由村里派一名會計。
前兩條無所謂,雞毛蒜皮兒。第三條很關(guān)鍵,是保證窯場用土的決定性一條。但村里的辦法仍然是老一套:攤派,命令??扇缃裢恋胤纸o農(nóng)戶自己了,磚窯吃土每塊地就是一兩年,肥土層挖走了將近二米深,怎樣再種糧食?改良費用損青費用由誰負(fù)責(zé)?雖說土地是國家的,但不是你村里干部的,燒成的磚國家也沒用一塊。這也是原來的磚場土源短缺的主要原因。至于分紅和人事安排,說白了一句話,一杯水里放一匙糖再放一匙鹽。你說南北十大口味中,這叫哪一味?
第四天的承包會議是最后一次。臨到會議“散攤兒”的時候,我手提著小板凳站了起來,只說了三句話,那磚窯就歸我管理了:
一、一次性承包六年,第一年不交承包款,第二年開始每年上交一萬元;
二、舊窯磚機和土坯不作價。燒磚用土不需要村里安排,我自己想辦法解決;
三、窯上用人由我說了算。
結(jié)果,十一個生產(chǎn)小組長中有十個人同意。我提著板凳回家了。
其實,還有好多人不明白我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說年齡,四十多歲的人了,兒時牛脾氣早沒了;說資格,咱也是手無分文,朝中無官。憑啥去承包磚場呢?我給老岳父說了兩條:第一憑的是我在窯上干了兩年,窯上還欠我兩年工資,而且我知道公雞為啥不下蛋;第二憑的是不交抵押金,不投資現(xiàn)錢。
五年前的今天,我開窯了。這不能算啥“創(chuàng)業(yè)”,也沒有往很大的“饃”上想,這只能叫沒事找事干。我一晚上翻來覆去背經(jīng)文,天明的時候還真成佛了。我想通了兩個關(guān)節(jié)眼兒。一是窯上用土不能自用,但可以賒帳,也可以用紅磚換;二是不用外地人。以往用的都是外省外縣貧困地區(qū)的出苦力人,給人家的工資低,人家誤工不好好干,造成惡性循環(huán)。其實本地村里村外閑漢多的是,窮苦人也多的是,只要對得起他們,讓他們養(yǎng)得起家小,都愿意賣力干。
于是我請來了十一個生產(chǎn)小組長,討論我家大事。他們每一個小組有幾塊土地,哪一塊土地有幾十畝零幾分,哪一塊是爐土(耐燒),哪一塊是沙土(不結(jié)塊),弄得一清二楚。商量的結(jié)果是:誰給我一塊四五十畝的用土量,青苗損失我賠;小組里每戶人家修院墻用磚免費供應(yīng),每戶修雞舍豬舍用的半截磚免費供應(yīng)。在當(dāng)時許多農(nóng)戶還是土墻斷壁的時候,這個條件還是比較優(yōu)厚的,對我來說也是一種過渡辦法。就這樣,小組長們用抓閹兒的方法排隊,保證了我多年來用土不成問題。
再一點就是怎樣用勞力。給工人開現(xiàn)錢工資不可能,因為我的賠賺還在鏡子里。那只好上哪座山唱哪首歌,仍然在成品磚上打主意。一是待遇要比外地工人高,二是不能讓熟練工人中途開溜拆了我的臺。我狠了狠心,給他們放了一個大風(fēng)箏:在十一個小組中由組長提名,安排四個壯勞力,每天吃飯在自己家,按時到窯上上班;給我干滿五年的,給每人在原宅基地上蓋一座上房,一座廂房,一座門樓??纯?,這下熱鬧了吧?大學(xué)生們講理想,大老粗們想新房。我呢,也就有了先期的四十四名窯場工人,事事如意。
牧馬人知道,能放好一群馬的人,也能領(lǐng)好一班子人。我給這些弟兄們安排的制度,全是口頭傳達(dá)的,不用掛在墻上。比如不能遲到,不能早退,不能請事假,否則一次扣除五百塊磚,記錄在帳。但有一點,可以臨時頂班,讓家人頂班,讓左鄰右舍頂班,都行。都是出力氣的粗活,也沒有什么高難動作,更不怕誰學(xué)走技術(shù)。到如今,他們?nèi)际菨M勤哪!是成心要一塊磚不少地把房子從窯上搬回家去!放長線釣大魚,他們釣我的房子,零存整取;我釣他們的勞動力,也釣住他們的心。
再比如殘磚斷磚整理后折價出售,不能隨便拉走,供土的小組農(nóng)戶要登記使用,不能亂套。
人和了,萬事興。還有一個天時地利的問題。國家級重點工程黃河小浪底水庫動工了,沒有人去想短期內(nèi)對老百姓有啥好處??蓪ξ也灰粯樱驗樗畮旖ㄔ诼尻柗秶鷥?nèi)的新安縣,大部分移民在我縣黃河北岸安置,僅在我鄉(xiāng)就安排了四個自然村,要求三年內(nèi)移民要遷進(jìn)新居,移民村要建好,建好就要買磚。
洛陽紙貴。我的黃土更貴。剛燒了一窯紅磚,把舊窯修復(fù)好,剩余的土坯便漲價三倍,01元錢一塊。成品磚送到建筑工地上時漲到02元一塊。從窯場至移民工地的土路上每天都是塵土飛揚,看不清有多少車輛在拉磚。至于其它方面用磚,比如縣城里的居民們蓋小院啦,有些小工廠擴建啦,農(nóng)民們?nèi)⑾眿D蓋新房啦,只好稍息。
一年下來,窯上新添了一部洛陽東方紅推土機,這玩藝兒比伙計們的鐵鍬管用得多了。第二年下來,我又建了一座窯,買了十輛三輪拖車,裝窯出窯快多了。第三年,干脆再買了一套制磚機。新蓋的一座五間辦公用房那就甭提了,護(hù)場的老太太說比糊一個紙燈籠還快。那是呀,咱是干啥的呢?
最后,我再說黃金。花錢如流水的時候,金錢就如糞土了。在這短短的幾年里,這個混帳邏輯在我手心上轉(zhuǎn)了一個圈兒,又玩兒回來了。
在我開窯第三年的時候,我自己家蓋了一座兩層的樓房,請建筑公司的伙計們設(shè)計的圖紙,有車庫還有地下室。住進(jìn)去不到半年,有一次老婆帶著孩子去娘家探親,晚上沒回來,我在縣里向領(lǐng)導(dǎo)匯報工作,也沒回家。結(jié)果是新樓房的后墻根被人挖了個洞,家具一件也不少,棉被一床也不少,門窗一件也不少。我知道來客要什么。不過現(xiàn)鈔都給銀行的小姐們拉去完成任務(wù)了,白天在家都找不到,晚上怎能找得到?
我知道我該干什么。黃土變成金,黃金變成土,“強盜”給我上課來了。這好辦,一次在政協(xié)委員們到窯上視察的時候,我說了幾句大話,馬上就見了縣里的小報:
一、由我出錢將全村的街道鋪成水泥路面;
二、給村里的孩子們蓋所新校舍;
三、建一座供水塔,鋪地下管,咱也用自來水;
四、窯場從第四年起,再招四十四名初高中畢業(yè)生,待遇仍然不變。
你們看,我現(xiàn)在領(lǐng)導(dǎo)這八十八號人馬,像不像農(nóng)民在念生意經(jīng)?五十歲的人啦,不閑著就行。可你要問我當(dāng)初投資多少,我還真說不清。要不然,他們咋叫我“小諸葛”呢?(編輯 秦樹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