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正荃
同文學(xué)沾點邊的人,大概都見到或聽到過“賈植芳”這個名字,他獄里獄外傳奇般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見諸海內(nèi)外幾十家報刊,中央電視臺和東方電視臺還為他做了專題節(jié)目。令人驚嘆不已的是這位84歲的老人依然日日筆耕不輟,依然在報章上頻頻亮相,而且一本一本地出書,成了真正的“高齡高產(chǎn)作家”。今年三月,先生和夫人任敏合著的書信集《解凍時節(jié)》出版了。再次站到師母病榻前,面對她似乎日夜都圓睜著的眼睛,我心里涌起了無以名狀的感動:81歲的老太太已經(jīng)臥床近三年了,這是怎樣的一千個日日夜夜呵,她又是怎樣一個讓人尊敬的值得大寫的人呵!
師母是1997年深秋因腦血栓住進醫(yī)院的。我去探望時,將近80歲的老人很吃力地對我說:“你把———植芳的———那本書,一定———得———寫出來呵!”我一邊趕緊點頭,一邊連聲說:“一定!一定!你放心,放心!”師母說的是賈先生口述傳記的后半部分,《獄里獄外》的續(xù)篇,即1966年從監(jiān)獄出來后到20世紀末的一段回憶錄。我答應(yīng)幫先生勾勒一個草稿,然后由他的博士生再作整理,然而沒想到師母此時此刻掛牽的頭等大事正是先生這本叫《我從歷史深處走來》的書。此后,師母病情幾度惡化,幾次垂危,既無法言語,又無法吞咽,醫(yī)生叫準備后事,可她卻又奇跡般地挺了過來。一天兩天,一月兩月,先是拔去了鼻飼管、氧氣管、補液管,繼之又取走了導(dǎo)尿管,體溫脈搏都比較正常了,可以吃稀粥、面條、水果泥了。
賈先生堅信“老太太”不會離他而去,他一次次地對來訪的人說:老太太有很強的生命力……
這種生命力是他用生命深切體會到的,也是他在病榻邊用心靈敏地感受到的。每晚他都要悄悄坐到老太太身邊,用手指給她攏攏稀疏的白發(fā),揉揉她的手心,按摩她的腳底,在她身邊輕輕地喊幾聲:“任敏,任敏……”這時,他感到了只有他才能覺察出來的變化:她的眼睛明亮有光了,她的手微微地顫動了;那次,他說“我們的書出版了”時,明明白白的,有一滴眼淚從老太太的眼角流出,滴在了枕邊……于是先生又說:你看,老太太的生命力有多強!
是的,這是在60年坎坷風(fēng)雨相扶相持中,以生命為代價獲得的,從某種程度上說,妻子背負的歷史磨難和承受的心理壓力甚至超過了她的丈夫。先生和師母從40年代初相識相愛起,先是在日本憲兵眼皮下掩顏奔突,在荒郊野地里翻山越嶺,一次次饑寒交迫,一次次死里逃生,捱到1947年,一道在上海被捕,出獄后她又跟著丈夫四處顛沛流離,處處無家處處家。解放后剛剛安頓下來,卻又因胡風(fēng)案再度鋃鐺入獄,第二年釋放后發(fā)配青海,在一個偏僻山區(qū)的小學(xué)任教,半年后她又被揭發(fā)為丈夫翻案而第三次投入大牢,直到1962年才走投無路回到了丈夫的山西老家,種地養(yǎng)羊紡紗,真正成了新時代的“牛鬼”“織女”,18年之后才得以同丈夫團聚。中國歷史上有妻子為丈夫苦守寒窯18年的動人故事,可那是封建社會呵!這漫長歲月中的一樁樁、一件件,她的委屈和艱辛,怎一個“苦”字可以道盡!然而她一直深藏在心底,直到1980年問題全部解決,才道出了底細。先生問她:何以要“保密”幾十年,妻子平靜地回答:“你處境不好,心情不好,我怕告訴你了,你便會真正的絕望了?!?/p>
為了不讓丈夫陷入絕望而掩蓋了那些真正讓人絕望的實情,而將這一顆顆苦果獨自吞下,這就是師母!
還是在1946年初,師母和先生都還只是20多歲的年青人,初到上海住在胡風(fēng)家里,胡風(fēng)夫人梅志叫任敏“小孩子”,教她如何料理家務(wù)。馮雪峰是胡風(fēng)家的常客,每次來總要逗著她玩,只有胡風(fēng),任敏總感到他很兇,有些害怕。一次,不知怎么說起胡風(fēng)的火爆脾氣來,這位兄長對小妹妹說:“你以為做知識分子的老婆容易嗎?”胡風(fēng)隨口一說,任敏竟記了半個多世紀。當時,她只是想到知識分子生活清苦,她說我不怕受苦,只怕受氣。先生立即表態(tài),此生決不讓她受氣。20多歲的師母怎么也不會想到,做一個正直的知識分子的老婆,要遭遇多少不測、風(fēng)險,要付出何等沉重的生命代價!
60年啊,在人生征途一個個急轉(zhuǎn)彎中,他們始終像一個“人”字的兩筆那樣相互支撐著,共同的理想和執(zhí)著的信念使兩顆心緊緊相連。那是夫妻活活拆散、音訊全無的8年之后,回到山西襄汾侯村老家不久的師母終于打聽到了先生關(guān)押的地方,于是有了先生后來這一段感人肺腑的回憶:
1963年10月,我突然收到了一個包裹,包裹的布是家鄉(xiāng)織的土布,里面只有一雙黑面圓口的布鞋,鞋里放著四顆紅棗,四只核桃,這是我的家鄉(xiāng)求吉利的習(xí)俗。雖然一個字也沒有,但我心里明白,任敏還活著,而且她已經(jīng)回到我的家鄉(xiāng)了。這件事讓我在監(jiān)獄里激動了很久很久。
三年之后,先生終于出獄回原單位監(jiān)督勞動,第一件事便是給妻子去信,此時,當年扎著兩個小鬏鬏的師母已年近花甲。多年之后,她在回憶錄中這樣深情地寫道:
1966年5月間,我接到了分離11年,日思夜想的植芳的來信。這封信來得太突然,使我非常激動,急忙拆開信,流著眼淚看完?!铱戳艘槐橛直椋那榫镁貌荒芷届o,一想到他在監(jiān)獄里度過漫長的十多年,能健康地活下來,真不容易!他的身體健康,就是我的希望。在這11年里,我為他受苦、受難、受累是值得的,艱難、困苦、勞累都沒有白受。
從1955年到1980年,師母心里念叨最多的一句話是:“我就是要等著看出個結(jié)果來?!边@種堅信丈夫無罪、自己無罪的信念,既是給丈夫和自己的,更是給歷史的,歷史終將發(fā)言!多少人在探求什么是愛情,站在病榻邊,看著師母那雙大大的圓圓的眼睛,腦子里突然跳出一個答案:愛,就是一生的相濡以沫,一生的無怨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