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東京做“和尚”

林大呈

我用老婆、孩子、家庭換來了留日的機會，萬萬沒想到最后卻淪落到做“和尚”沿街乞討的地步

夫人墮胎投奔日本情人

我的夫人秋婉原來是上海一家醫(yī)院的高級病房的護(hù)士。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廠技術(shù)科工作。

天有不測風(fēng)云，結(jié)婚3年后，在確定秋婉懷孕不到半個月的時候，她告訴我在她護(hù)理的高級病房里住著一個出車禍腿骨折的日本人。他問她想不想去日本留學(xué)，要是想去，他可以做保人，幫她辦去東京留學(xué)的手續(xù)，秋婉征求我的意見。

我沒什么意見，去日本東京留學(xué)，不說深造，就是開開眼界，那也值得。當(dāng)然，一不能辭職；二生下了孩子再去；三她去了之后，一有機會也幫我辦去東京留學(xué)的手續(xù)。夫妻分居總不是好事，秋婉答應(yīng)了。

一個月之后，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發(fā)現(xiàn)信箱里有封從東京寄來的厚厚的信件，我顧不得是寫給秋婉的，拆開來一看，我驚呆了。原來是東京國際日本語學(xué)校的入學(xué)通知書和日本國的簽證以及擔(dān)保人文書。那位擔(dān)保人叫渡邊三郎，稅單上寫著“年收入三千二百萬日元”。此外還有渡邊三郎用電腦打印的中日對照的信件。不用說，秋婉瞞著我托渡邊三郎在辦留學(xué)手續(xù)了。她執(zhí)意不要孩子了！我恨不得撕了這些來自東京的信件！可是冷靜下來想想，撕得了信件，難道撕得了秋婉執(zhí)意留學(xué)的心嗎？！于是，我在極其矛盾的心情下，打電話給上中班的夫人。沒想到，她接了電話請了假馬上就趕回家了，高興得合不攏嘴，說：“渡邊三郎真守信用?！?/p>

然而，渡邊三郎的“守信用”卻要我和秋婉抉擇要留學(xué)還是要孩子？當(dāng)時我再也忍不住了，朝夫人吼道：“秋婉，懷孕3個多月了，看在孩子面上，等孩子出生后再去吧！不然太殘酷了！”

秋婉經(jīng)我一吼，收起了笑容，雙手抱著我的脖頸，泣不成聲地說：“我太想出國了，我想去深造，不深造，我這輩子只能做護(hù)士，做不了醫(yī)生，我想考日本醫(yī)科大學(xué)。我求你了！”說完，秋婉親著我，吻著我，我感覺她淚水的冰冷，也感到了她腹中孩子跳動的心音，我也隨之哭了。

就這樣，我們瞞著父母，她去做了人流。半年后，一份提出離婚的信件差點沒將我氣死！

我終于病倒了，在昏天黑地中度過4天。哪知道，我的丈母娘來了，她說她的小女兒結(jié)婚沒房子，既然秋婉想離婚，那房子……“是我女兒不好，但女兒不好也不能是你占著我房子的理由呀？你不搬，我叫兒子來說！”丈母娘此時此刻“看女婿越看越來氣”了。

第二天她就叫來了她的3個兒子。我一氣之下，拿出了菜刀，那天，我因一時沖動，砍傷了秋婉的小弟，被派出所拘留了15天。

窮途落魄欲做“和尚”

秋婉的娘家人并沒有因此放棄房子，為此，秋婉從東京打電話給我。“我同意離婚，我同意讓出房子，我也不要你一分錢，但是，離婚后，戶口沒地方遷，也沒地方住，你叫我怎么辦?你幫我辦去東京自費留學(xué)，費用等我到了東京賺了錢還你！我不會占用渡邊一分錢的！”我迫不得已無可奈何地說。

秋婉答應(yīng)去和渡邊三郎說。果然，他同意了。簽證出來的時候，她委托她母親，我們一起去了區(qū)法院，辦理了離婚手續(xù)。

秋婉來成田國際機場接我了。分別了10個月，在異國他鄉(xiāng)相逢，除了恨，還是恨。想想置身在東京了，也是我向往的地方，在恨中又多了一份欣慰。

“郝劍，叫輛車，我送你去日本語學(xué)校宿舍?！鼻锿裾f。

“不，不，我自己去！”“你怎么這樣的？你非要我親口向你道歉？我?guī)湍戕k出來，就是向你賠禮了，你還要怎么樣？現(xiàn)在來日本多不容易??！”“我是用老婆、孩子、家庭換來的留學(xué)！我不想再見到你！”“是我不好，是我傷害了你，可是我也沒辦法，在東京生活太難了，你來了就會清楚的。你不認(rèn)識學(xué)校，你怎么去?。俊鼻锿窭业男欣钕湔f。然后她手一揮，一輛“的士”停了下來。我只好上了車，一個多小時后，來到了學(xué)校學(xué)生宿舍。那是一幢民房底層，七八個平方米。搬好了行李，秋婉留下了5萬日元和一張名片，說是有什么需要幫忙，可以找她。

別人活得下去，我就活不下去？！我拒絕了她的恩賜。我要讓她為欠我的情債內(nèi)疚一輩子！

但我太幼稚了，日本經(jīng)濟(jì)不景氣，去了東京一個月，都找不到工作，帶去的食品吃得所剩無幾了，帶去的1萬多日元，用得也差不多了，連去學(xué)校上課的地鐵車票都無錢買了，是自己走半個小時去上課。不上課，出席率不到98％以上，下半年簽證就簽不出了，不然的話，就只能回上海。

我是不能回去的！在這舉目無親的東京，我只有去找秋婉。

一天放學(xué)之后，我拿著東京地圖，照著保人文書上的渡邊三郎的住址找去了。不去沒什么，一去打消了我的初衷。渡邊三郎住在世田谷區(qū)涉谷三丁目的一幢帶花園、附車庫的三層洋房里。我站在鐵柵欄圍墻朝里望時，一個50開外的日本男人從洋房里開門出來了，送他出來的正是秋婉，她腹部已經(jīng)鼓脹了，想必是懷孕了，但懷上的不是我的孩子，是她和渡邊三郎的孩子！

我受不了這份“刺激”，離開了涉谷三丁目。她太富有了，富有得使我陌生了。

也算是天無絕人之路吧，正當(dāng)我絕望之際，有一天，學(xué)校事務(wù)所貼出了一張“募集寺廟和尚”的廣告。待遇是“做一天和尚掙7000日元”。

這和尚“工作”太誘惑人了！

“我去！”我說，這一說，同班的另一上海人張欣也報名了。他說：“與其不死不活，不如做次和尚，解決生計為本了?！本瓦@樣，我和張欣成了國際日本語學(xué)校的“和尚學(xué)生”。

做“和尚”沿街乞討

3天后的早上，我和張欣由學(xué)校事務(wù)所真由美小姐陪同乘地鐵去了寺廟，有趣的是，那家寺廟稱謂是“會社”。那位老和尚，真由美小姐稱他“下舅（社長）”。

“下舅”為我和張欣登記造冊后，發(fā)給我們黑、白各一件袈裟，一雙襪子，一雙橡膠木屐，還有一只白色的碗，寺廟稱之為“缽”，我們領(lǐng)了“吃飯家伙”，跟著“下舅”去寺廟后院剃頭。不過，在途經(jīng)寺廟后院時，那后院是一片墓地，有的墓碑上竟然刻著“明治”字樣，想必這座寺廟“歷史悠久”，葬著幾代圓寂了的和尚。這倒符合我的心境，上海沒我住的地方，“圓寂”了，“客鄉(xiāng)為故園”，葬在此地也不枉為一件美事。

剃了頭，換了袈裟，新老留學(xué)生和尚和“下舅”10個人一起上了一輛面包車就出發(fā)了。我還沒明白去哪里做和尚，面包車已經(jīng)停在了中野地鐵車站，車門一開，下去了一個拿著“碗”的留學(xué)生和尚。車子到了東中野，“下舅”眼神向我一掃，示意我下車，等我剛一下車，面包車就開走了。

怎么討！午飯怎么辦？幾點下班？怎么回寺廟？日本警察會不會抓人？碰見熟悉的人怎么辦？傳到秋婉耳朵里她又會怎么想？一時間，我心里七上八下，不知所措了。不得已，我逃進(jìn)了車站廁所，避風(fēng)頭去了。然而，廁所畢竟不是久留之地，我呆了一會兒又不得不硬著頭皮出來。日本和尚的袈裟是里穿白，外穿黑，一身穿兩套，像日本街頭的烏鴉一樣，太引人注目了。那穿著橡膠木屐的腳，像小腳老太婆扭扭怩怩地走不快，我也就不敢走了?？上攵簧衔?，名為“討飯”，討飯碗里卻連個硬幣都沒有。中午時分，面包車來接我吃盒飯，“下舅”看我碗里空空如也，唬著臉說：“打買打買（不行不行）??！”

飯后，像上午 一樣，留學(xué)生又被送去討飯了，而我卻被送回了寺廟，“下舅”叫我脫下袈裟，換好衣服，回家！

我懇求真由美小姐，是不是再向寺廟“下舅”求求情，這次我一定一定一定“不要臉皮，立地成佛”，真由美小姐看我如此堅決，答應(yīng)了，又陪我去寺廟，我又做起了和尚！

車站遇前妻羞愧難當(dāng)

我和秋婉再一次相逢，已是10個月之后的一個深冬的晚上，我在上野地鐵車站做和尚。

我白天站在上野站，為了積錢，晚上我也去上野車站，半年的簽證早過去了，戶口黑了，我只有從事和尚的職業(yè)。

我就是在這里見到秋婉的。抱著孩子的她和渡邊三郎從上野地鐵車站內(nèi)走了出來，徑直地向我走來，大概去沿街叫“的士”。當(dāng)我認(rèn)出她來的時候，已經(jīng)躲閃不及了，她也認(rèn)出我來了?？伤龥]叫我，僅僅瞥了我一眼，抱著孩子鉆進(jìn)了停在沿街的“的士”，和渡邊三郎走了。

猛然，秋婉出現(xiàn)在我眼前，眼淚汪汪地說：“你怎么在這里？郝劍，你怎么做和尚討錢了？”“不做和尚吃什么？不做和尚哪來錢還留學(xué)費用？想必早收到了吧?！蔽也粺o譏諷地說。“那是你做和尚的錢？”“我像你倒好，也嫁人了！”“郝劍，你為什么不來找我？”“我不需要你可憐。你現(xiàn)在有花園洋房，有轎車，又有兒子，過著天堂般的日子?！薄拔疫^天堂日子也沒叫你下地獄呀！要是這樣，我還幫你辦留學(xué)手續(xù)干什么呢？郝劍，我們畢竟夫妻一場?。】熳甙?！”秋婉說著，就拉我走?！澳阕甙桑蛇吶稍诘饶?。”“你再說我去叫警察了！”

不走不行了，她比過去更固執(zhí)了。

迫不得已，我?guī)ノ业男戮?，不管怎么說，我還辦不到在這深冬的夜晚陪著一個風(fēng)姿綽約的少婦，去酒吧或咖啡館閑聊人生的不平！

這年的深冬很冷很冷，這年的深冬也特別的溫暖，回到新居，秋婉看我冷得淌鼻涕，連忙燒熱水，還煮了雞蛋湯讓我喝，暖暖身子。我恨也不能，愛也不能，流著淚吃著冒著熱氣的雞蛋。

“郝劍，不要再去做和尚了，我求你了，當(dāng)我認(rèn)出來你時，我心痛得……”秋婉泣不成聲說不下去了?！澳阏娴臑槲液?，就不要再來找我，這樣對你也是好事！”我說。“我能不來找你嗎？我跟著渡邊也是沒辦法，工作找不到，學(xué)費又付不起，房錢還得每月交給房東。郝劍，你來了什么都清楚了。要打要罵由著你，就是你不能再去做和尚了，我會資助你買房子的，我現(xiàn)在在渡邊會社打工，也有份工資了?！闭f著，她拿出了一張信用卡，告訴我密碼，抱著我哭了起來。

被遣送回國與前妻惜別

理解人是從理解自己開始的。然而，即使是秋婉的話句句屬實，我也難以接受她的“信用卡的恩賜”！

我沒聽從秋婉，她也沒聽從我。一星期后，我按寺廟規(guī)定去向“下舅”交錢，哪知道秋婉就坐在“下舅”的辦公室里。她看見我，流下了淚水。

“找到寺廟來干什么？好聽好看?。　蔽覍⑺谐觥跋戮恕钡霓k公室，老氣橫秋地對她說，我是故意想刺傷她的自尊，再這樣追而不舍，我怎么做得成和尚，做不了和尚回國后我拿什么買房子。

秋婉是有備而來的。從她包里拿出二疊日元，說：“郝劍，這是200萬日元，給你買房子的錢，求你答應(yīng)我一件事，準(zhǔn)備回上海?！鼻锿窠K于走了，當(dāng)然我不會真心答應(yīng)她，我付了一個月做和尚的“上交款”又去做和尚了。

天有不測風(fēng)云，秋婉再沒找到我，意外的事卻發(fā)生了。有天傍晚，我剛踏進(jìn)家門，日本警視廳警察帶著上銬的羅建平進(jìn)來了。羅建平因為翻錄出租黃色錄像帶，犯了“黃帶案”。雖說與我無關(guān)，但日本警察驗查了我的登陸證，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逾期，非法滯留了，也將我?guī)|京人管局二廳，我在東京做和尚的夢終于破碎了，被遣送回國那是必然的。我沒什么奢望了，我只想在離開東京之前，見上秋婉最后一面。

一個星期以后我和十幾個黑戶口一起，被押上了囚車，直奔日本成田國際機場。出乎意料，剛下了車，就見秋婉在那里等著了，我看見她百感交集，淚流滿面；她看著上著手銬的我，也情不自禁哭了起來，一旁的官員似乎也為我們感慨，眼中淚閃閃的。

“秋婉，我走了，你好好過日子吧?！蔽艺f?！昂聞Γ一氐侥闵磉?，你會拒絕我嗎?”她說?！昂伪啬?，我什么都沒有?！薄拔液投蛇厸]法溝通?？伤植蛔屛一貒?”“秋婉，別這樣，我受不了，我想見你最后一面，是想把200萬日元還你!”“我不要!”“好吧，再見了，秋婉!……”我還想說什么，已經(jīng)到登飛機的時分了，我們在警察的押送下朝候機廳走去，秋婉一直送到了入口處。我和秋婉就這樣兩情相依地分手了。

就這樣，我結(jié)束了我在東京的故事——我在東京做和尚的故事。

（陳順亭摘自《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