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平
去年9月我榮幸地被評為“北京外來妹十杰”稱號,在記者云集的頒獎會上,許多記者因為我年齡的緣故,一直追問我的個人感情問題,都被我婉言謝絕,而后匆匆驅(qū)車離去——在我心里,這段情感是我終生難忘的短暫幸福,更是我終生難忘的長久傷痛。
1996年5月,我去北京大學(xué)正大會議中心舉辦新聞發(fā)布會,應(yīng)邀的有很多作家協(xié)會的朋友。因為我們經(jīng)常合作也都比較熟,吃飯之前,在開始致辭的時候,慢悠悠地踱進來一個面容消瘦、舉止散漫的青年,大概20歲露頭的樣子,趿著拖鞋,穿著一條肥大的短褲,而且很明顯是把牛仔褲割斷做成的,在西裝革履的會議廳里尤其令人注目。我很不悅地瞥了他一眼,他注意到了,卻沒在意,坐在位子上,挑戰(zhàn)性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有人告訴我,他叫邢汶,剛從北大畢業(yè),是個作家。他的這種姿態(tài)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這是我第一次領(lǐng)略他的風(fēng)格。
因為有這個印象,我就對他的名字開始留心起來。不久,我正巧要去海淀辦事,就順路去拜訪他。他住在一個農(nóng)家院落里,同院還有好多打工的人,亂糟糟的。7月天氣,他卻房間緊閉,連窗戶也關(guān)著。我推開了門,屋子里煙霧繚繞,嗆得我直咳嗽。他正在電腦旁聚精會神地打字,看見我進來,直直地盯了我好一會兒,眼神非常茫然,讓我有點手足無措,然后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了一個字:坐,又去打他的字了。
我環(huán)顧了一下,坐哪兒呀,屋子很小,連個椅子也沒有,我只好坐在床沿上。
等他忙完,我提出請他吃飯,他爽快地答應(yīng)了。我們走出來的時候,他看見我開的桑塔納,問:“這是你的嗎?”我點點頭,他用手去摸車身,探身轉(zhuǎn)了轉(zhuǎn)方向盤,像摸一個玩具似的,我不覺好笑起來,就對他說:“大作家要是愿意屈尊到我們公司,這輛車就是您的了。”他哼了一聲,沒說話。
因為談得高興,邢汶勉勉強強地喝了一瓶啤酒,臉就通紅起來。(后來我才知道,他是滴酒不沾的)我扶他上了車,送他回家,把他撂在床上,他馬上就呼呼地沉睡過去,也不管我的事。我在床邊坐了好一會兒,聽著平穩(wěn)而悠長地呼吸,心里突然感覺到一種很久遠的溫暖。
說不上是誰追求的誰,總之我們就這樣不知不覺地走到了一起。我們基本上保持著介于愛情和友誼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準確地說,就像情人似的。我認為跟他談婚論嫁可能是不明智的,而他也不涉及這類話題。我猜想這是因為談婚論嫁就要涉及房子和財產(chǎn)的問題,而這是他極為避諱的。但突然有一天他涉及了這個問題。
那大概是1996年9月的一個深夜,下著大雨,我們在電話里聊天,聊了一個多小時,非常愉快,他突然說想借500塊錢。我有點意外,不知怎么回答好,就起身去抽屜看了一眼,猶豫了一下說:“現(xiàn)在手上沒有這么多?!彼陔娫捓锢浔卣f:“那么有多少,不可能一分錢都沒有吧?”我們雖然鬧過小別扭,但他的口氣卻從來沒有這么生硬過,我一下子就慌了,趕緊翻翻抽屜說:“還有60多塊錢吧?!彼淅涞卣f:“好,我馬上打車去拿?!闭f罷就撂了電話。
我一下子就懵了。我每天都把錢存入招商銀行的卡上,因為樓下就有個24小時的取款機,需要的時候隨時可以去取,我正坐在床邊想是不是趕緊下去取的時候,他卻已經(jīng)到了。一進門就伸出手來:“錢!”我納悶地把抽屜里的零錢都給了他,還沒等說話,他已經(jīng)轉(zhuǎn)身離去。
我怎么也沒想到,這給他的心里留下了永久的陰影。他為了過來拿這60塊錢,竟然打車從海淀跑到朝陽,來回至少需要100塊錢的打車錢。我知道他是用這來表示某種情緒,他的心思那么細膩而敏感,他的行為又是那么古怪而極端,不是每個人都能馬上就懂得的,后來,我慢慢懂得了,但已經(jīng)晚了。
盡管如此,我還是覺得他是一個頂呱呱的好人。他厭惡上流社會的宴會,也反感搖滾青年的迪廳,反而跟最普通的那些人——補鞋的,賣菜的,小商店的老板,鄰居大媽等等混得很熟。在文筆上,他最刻薄不過了,但在生活中,他卻是非常和藹親切的,而且是非常謙和的。他的生活情趣屬于一流水準,在如此微薄的收入下,他竟然還獨自周游完了全國幾百個城市,做了上百萬字的筆記。
我樂意與他一起分享多年奮斗得來的屬于我的家產(chǎn),正如我盼望他樂意與我一起分享那些屬于他的生活情趣和藝術(shù)品味。我希望與他認真地接觸愛情和婚姻的話題,這便涉及到了錢的問題,于是我拿出了公司的資產(chǎn)核算表,將我的一切所有和盤托出,包括看得見的和看不見的,房產(chǎn)和存款,股票投資和國債,甚至銀行的保險柜里存放的金銀首飾,等等,大概有170萬左右的樣子,我沒有任何隱瞞,希望借此表達我的真誠。但事情的發(fā)展卻非我所希望,他表現(xiàn)出來的高興神情充滿虛假,他好像牢固地認為這些財產(chǎn)與他毫無關(guān)系。
他開始花錢如同流水,坦然地沖我要錢,明明存折就放在抽屜里,他卻不自己去取,而是必須要從我手里接過來,而且喜歡當著其他人的面沖我要錢。他背著行囊,去了兩次西藏,每次回來后都瘦得跟個鬼似的。這算是有點價值的。然后他還把錢花在那些可笑的地方,他通宵達旦地玩電子游戲機,公司的朋友覺得不能理解,我說,不要管他,他就算一年玩一萬塊錢的游戲機,我也能讓他玩100多年——隨他去吧。
但我畢竟不能讓他繼續(xù)這樣下去,我想我有足夠的能力改變他,希望他能代替我站在這個位置上。
我開始給邢汶詳細地講解公司的運營狀況,業(yè)務(wù)是如何接手的,代理費率是多少,國內(nèi)的競爭對手實力如何,他聽得興致盎然,很專心地問了好多問題,有些問題是很中要害的,說明他正在入門,然后我給他推薦了些廣告業(yè)務(wù)方面的書籍,他看得也很專心,我心里高興極了。
然后我經(jīng)常帶他去一些商業(yè)上的社交場合,比如商務(wù)研討會、展銷會、晚宴或者酒會,等等。逼著他穿上西裝,打上領(lǐng)帶,把他介紹給我生意上的老主顧,希望他們多關(guān)照。一個穿著褲衩子的作家,就要變成一個西裝革履的公司總裁了,而這個轉(zhuǎn)折是由我來實現(xiàn)的,一想到這一點,我心里就充滿了溫暖和柔情。
公司開例會,我當場宣布了對他副總經(jīng)理的任命,并且告訴員工什么事情多向邢總請示。這時候他問了一句:“一個月工資多少錢???”在場的人都愣住了,大家都知道我跟他的關(guān)系,都知道這個公司遲早要交給他來做的,財產(chǎn)都是我們共同的,所以他突然問了這句話,大家都很納悶。我覺得他這是故意跟我生分,就有點生氣,說:“你看著辦吧,會計歸你管,你要多少就讓會計去取吧?!弊鰰嫷囊粋€小女孩開玩笑說:“邢總,前幾天梅姐還跟我們說,你們馬上就要是一家人了,開給您工資,這錢還不是從左手交到右手嗎?”我不禁點了點頭,這小孩子蠻機靈的——她馬上改口叫“邢總”,而叫我“梅姐”,其實是在暗示大家都已經(jīng)認可了他的位置,但他卻突然來了一句:“你哪里知道,我是在傍你們梅總啊,誰讓她有那么多錢呢?”他的臉色很平和,口氣也很坦然,好像是開玩笑,但卻弄得我非常尷尬。
邢汶獨立運作的幾個項目都很順利。他有很好的口才,講交情,有人緣,商界的朋友們都很樂意跟他打交道。1996年11月,已是寒冬,我拿到了一個電視劇的貼片廣告代理權(quán),要跟大連的一家公司談合作的事情。這是我籌劃已久的一個項目,我決定交給他去獨立運作。
等大連方面的人來了,按照慣例,先要請對方去歌廳舞場玩幾天聯(lián)絡(luò)感情,但邢汶不同意,他要先談判。在談判席上,他擔任公司法人代表的被授權(quán)人。但很長的時間里他都沒有說話,等其他業(yè)務(wù)人員談完基本情況后,大連來的人說,好,這個情況我們了解了,再研究研究我們給你們發(fā)個傳真吧。我很著急,連連給他使眼色,但他就是無動于衷。
等來人走到門口的時候,邢汶突然開口了,而且是語出驚人:請留步,我們這個項目可能沒法等那么久的時間,因為明天我們就得跟另一家公司商談。他盯著那個人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是商人,我現(xiàn)在是以一個朋友的身份向你保證,你不可能在北京找到更低的同類價格?!贝筮B來的兩個人對視了一下,說,那好,七折!馬上簽協(xié)議。邢汶沒吱聲,把協(xié)議往抽屜里一塞,那個人又補充一句:“七五析!這是我們能接受的最高價格。”
邢汶懶洋洋地說,我從不撒謊,九折都不行。
談判意外地順利,大家一下子都服邢汶的氣了。在吃飯的時候,大連的主顧說,我們之所以相信邢先生,是因為他的確沒有商人的氣質(zhì),他的話里有一種人格的力量。
但在晚上去歌廳的時候,出了大麻煩。我讓歌廳老板叫來三個漂亮小姐到包間來。邢汶跟其中一個女孩子聊天,很是開心,他為人幽默,說話又風(fēng)趣,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等過了12點,大家喝得都差不多了,除了邢汶有點昏昏欲睡,別人都正是興致盎然的時候,大連的客人舉止就更是輕佻起來,借著酒勁拉住小姐不放手。我看見邢汶的臉色就有些難看。大連的客人開始跟小姐談價錢,說你跟我回賓館,我給你多少錢?小姐低著頭,不知是害羞還是犯躊躇。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只見邢汶一揚手,一大杯紅葡萄酒就潑在客人的臉上。
邢汶起身就走,還咒罵了一句:“你們這些有為青年?。 ?/p>
看著邢汶的蔑視的目光,所有的人都沒有做聲。外邊正下著雨,我趕緊打著傘跟了出去。
整個晚上直到黎明,我們爆發(fā)了一次自相識以來最嚴重的爭吵。我對他的任性感到極為惱火,說:“你太幼稚了?!彼暗溃骸叭绻鞘悄愕慕忝茫蛘吣愕呐畠?,你看到這種場景,你會怎么想?”我說:“她們也要生存,也要吃飯,她們想要首飾,要好的衣服,怎么辦?人家又不像你,北大才子,找工作不發(fā)愁?!彼Z氣沉重地說:“人不僅要有好衣服,還要有尊嚴才能生存。”我對他說:“這種事遍地都是,你能管得過來嗎?”他停頓了一下,說:“就像我,我不可能阻止壞的文學(xué)作品出現(xiàn),但我至少可以保證這種作品不會從我的手里寫出來?!蔽殷@訝地問他:“什么作品?你要搞清楚你的身份,要游戲就得懂得游戲規(guī)則。你不是作家,你是公司的副總了!”
“副總?副總就得去玩別人?就得跟這種垃圾打交道?”
絕望的情緒使我難以克制自己,我費盡了苦心,還是沒能使他改變分毫。我又是憤怒又是委屈,大聲叫道:“作家,作家,你當哪門子的作家?你不覺得老板臺比你的小桌子好嗎?西裝比大褲衩漂亮嗎?”
發(fā)泄了一通,連我自己都嚇呆了,他則無言地聽著,臉色越來越冷。我看著他一去不回頭的決然的樣子,腦袋里像閃電一樣又出現(xiàn)了我們剛剛相識的時候他沖我要借500塊錢的情形。我突然明白了他為什么故意說自己是“傍款姐”而不是談戀愛,他為什么總是在眾人面前沖我要錢,他為什么固執(zhí)地從不放棄一個羞辱自己的機會,他就是為了那500塊錢而對我產(chǎn)生了嚴重的不信任。我承認,我當時猶豫了一下,大概有十幾秒的時間,這十幾秒的時間,已經(jīng)讓他受到了無法彌補的傷害——即便是后來的5000、5萬、50萬都沒法彌補……
我撲了上去,抱住他哭著說:“我錯了,我知錯了?!彼仡^看了我一眼,眼睛里也充滿淚水,輕聲說:“晚了?!闭f罷鉆進車里。
我再去找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搬家了。我打傳呼,他回了電話,只是說:“牛奶已經(jīng)打翻了,不要為它哭泣?!币院?,呼機也停了。
轉(zhuǎn)眼就是冬天,我一直在找他,請求他給我解釋的機會。我還有了一個更為理想的主意:我們可以退出商界。我更想告訴他:我甘愿放棄所有的家產(chǎn),哪怕跟著他浪跡天涯——但我心里也很清楚,黃金對他是沒有作用的,黃金修補不了黃金的愛情。我將全部財產(chǎn)拱手奉送,也只能招致他更多更大的羞辱和嘲諷。他消失得如此徹底,好像是一片樹葉,被一陣風(fēng)悄無聲息地吹走了。
過了幾天,我在《北京青年報》上看見了他的一篇署名文章《關(guān)于清潔》,有一句話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說“或者死亡,或者夜夜清洗靈魂?!庇X得他好像是專門給我寫的。
1998年春天,我在北大校園里又看見了他的身影,他剛從昆明回來,還是穿著短褲,步態(tài)悠閑地抽著煙,漫步在校園花徑,我在后面開著車喊他一聲,眼淚一下就出來。他驚訝地回過頭來,隨即釋然,走到車窗前,微笑著說:“噢,換新車啦。”然后仔細地撫著我的新奧迪車身,就像一個好奇的孩子在摸自己的玩具。這個動作使我想起了一年多前他第一次看見我的車的時候天真神態(tài),我知道富貴不能使他迷戀,貧窮也不能使他畏懼。他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只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清澈地活著,我也突然醒悟到,其實他當時答應(yīng)做公司的副總、做業(yè)務(wù)、策劃廣告等等,也只是因為他覺得那些東西好玩而已。我不可能改變他,但他卻已經(jīng)使我對自己的生活產(chǎn)生了懷疑。我走近前去,想跟他說點什么,但他卻突然走開了,很快消失在碧綠的樹蔭中……
(劉亮摘自《時代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