碌碡

● 墨白

我們那兒沒有山,所以也沒有石頭。碌碡都是從外地運來的,走水路。水是淮河的支流,叫穎河,發(fā)源于五岳之首的嵩山。船是國營船,升著白色的風帆,兜風順水而下。在碼頭邊洗衣的女人聽到呱咚呱咚水浪拍打船舷響,那就是貨船靠岸了。鎮(zhèn)里的搬運工人喊著號子把碌碡從船上卸下來,橫的豎的擺滿了鎮(zhèn)子東邊的土產(chǎn)倉庫,一片殷紅。

生產(chǎn)隊場院里的碌碡就是從土產(chǎn)倉庫里買來的。我們那兒的碌碡,叫石滾。碌碡大多都是紅石,少數(shù)是青石,還有一種馬牙石,很少見。我見到過的碌碡有兩種,一種是短的,粗。一種是長的,細,圓柱形,我們那兒叫打地滾子。細碌碡約有五尺長,圓柱的直徑不到一尺,橫切面的中心鑲有一凹下去的圓形的金屬槽,好掛木框。用來碾青。冬里麥苗出來了,要是氣溫高,就瘋長,得用碌碡碾一碾,不然會影響明年麥子豐收。我們穎河鎮(zhèn)上面靠河,地少,金貴。所以,每年都要把場地耕翻了,種莊稼。每年到了收麥的時候再把莊稼收了碾場。先把地整平,再潑上水,這時就用得上粗碌碡了?？ㄔ诼淀厣系哪究騼蛇吀饔幸粋€圓形鐵環(huán),鐵環(huán)扎透木頭盤在木框上,一邊掛牲口套,一邊掛一把扎在一起的柳樹枝。柳樹枝上攤上一片泥,牲口拉著碌碡就能碾場面了。框足在碌碡的金屬槽里嘰鈕嘰鈕響,黃昏來臨的時候,場面就碾好了。

生產(chǎn)隊的麥場很大,在我幼年的記憶里那就是我們的天安門廣場。等麥子上了場,最忙的就是牲口和粗碌碡了。火熱的太陽下,自來笑頭上頂著一條羊肚子手巾,腰子系一根麻繩,麻繩的一頭系在牲口的籠口上,拉著碌碡在鋪滿麥子的場面碾,一圈又一圈。粗碌碡的后面掛上兩個撈石,撈石是一個薄片,約三四寸厚,半圓形,弧上有一個眼,好用鐵鉤掛在碌碡的木框上。自來笑把牲口使的急了,掛在碌碡后面的撈石就碰得當當作響。自來笑吆喝牲口的聲音聽上去澀拉拉的,干燥。自來笑的嘴角整天往上翹著,就是死了新娘老子,他的模樣還像笑。自來笑長得人高馬大,飯量也大。有一年去賈魯河挖河,他一頓吃了二十一個饃,所以后來大隊里要公差,領工的當面就和隊長說明了,我們不要自來笑。自來笑的飯量使很多人都膽顫心驚。他不知怎地娶了一個外地老婆,低個,姓麻,人們都叫她老麻。

她的老家在海南島,聽說她當年還參加過紅色娘子軍,打過南霸天。老麻會用縫紉機做活,每逢過年,母親都要領著我到老麻家去量尺寸。但老麻不會做農(nóng)活,拉到地里教也教不會,所以每年麥子進了場,家里要是用麥茬,那都是自來笑的事兒。

那個時候我們那兒住的大多是草房。扇上房頂?shù)柠湶鐜啄昃鸵獡Q一次,所以麥茬就要年年摔。摔麥茬是一項很苦的活。地里的麥子割下來之后,先捆。捆好的麥子運到場里,要在太陽下面燥曬,等到了下午二三點的時候,就得站在太陽地里摔。這個時候是摔麥茬的最好時候,如果天晚了,麥桿一返潮,麥粒就摔不掉,掉出的麥茬也不好。下午二三點,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那個太陽,真是叫毒,讓人熱得沒法。人家都是女人下場摔麥茬,只有自來笑家是男人。自來笑頭上頂個手巾,從場邊上豎起一個細碌碡,雙手一抬,把碌碡摔到場心里,一邊罵老麻一邊摔麥茬。一場麥茬摔下來鼻子眼里都是黑的,衣褂上長滿了白色的麥芒。

每年打完麥子都要垛垛。垛垛是一件很隆重的事兒。那天家家戶戶都不做飯,都到場里過共產(chǎn)主義。吃過早飯隊長就派十幾個婦女到牲口屋里去烙饃。隊長說,破五百斤面,烙,狠勁烙,讓他們都吃個肚兒圓!不但烙饃,還殺一頭豬。

洗上兩車大蘿卜,放上兩麻袋粉條,出一溝蔥,再放上幾馬勺鹽,摻在一起,熬。自來笑站在高高的麥秸垛上,對下面干活的社員說,聞到香氣了---一時群情振奮,都摩拳擦掌,準備海吃一頓。等垛垛好了,飯就拉來了,隊長一聲令下,片刻就沒有了說話聲,光聽嚓嚓的牙齒聲,就像來了鋪天蓋地的蝗蟲。吃到最后,還剩下二十多個烙饃。隊長有些得意,看著眾人說,吃,還吃呀?？墒菦]有人吃了,人們的腰帶都是松了再松,不能吃了,再吃肚皮就要破了。隊長將軍說,自來笑,你能再吃兩張這剩下的烙饃都是你的。自來笑說,就那也不能吃了。最后自來笑看著他腳下的青石碌碡說,那吧,我把這個碌碡舉起來中不中?眾人起哄道,中---自來笑不看眾人,只看隊長,說,中不中?隊長說,中。只要你能舉起來,這烙饃都是你的。自來笑就用腳蹬了蹬地上的碌碡。那個碌碡是細長的,大約有三百來斤,以前他搬過,不在話下。自來笑緊了緊腰帶,往手里吐了一口唾沫,彎腰就把碌碡豎起來,然后慢慢地放到腿上,當他把碌碡舉到前時,他的腰帶碰地一下斷了,自來笑的光屁股就露在眾人的視線里。社員都哄笑起來,自來笑在人們的哄笑聲里蹲下來,可是他頂不住碌碡的重量,一下倒在了地上,那碌碡砸在了他的肚子上。自來笑的肚子被壓破了,腸子都流了出來。沒到天黑,自來笑就死了。后來老麻帶著她的孩子又走了一步,嫁到城里去了。那個碌碡呢,隊長說,隊里也沒有什么東西陪葬,就把這個碌碡給他吧。那個細長的碌碡就和自來笑一塊兒進了墓穴。

現(xiàn)在農(nóng)民脫粒都是機械化,也不碾場,碌碡也就沒了用處。

同時消亡的詞語有:石碾,耢石等。

策劃·組稿:李巍責任編輯:馬非 李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