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２月３２日的暢想

傅愛毛

我是阿男。

你是誰呢?我無從曉得。當然你要么是個男人，要么是個女人，這一點無關(guān)緊要。問題是此刻你手中拿著的是我的稿子。于是我就有話要與你說了。但是如果你認為我是個作家或是企圖成為一個作家的話，那你就錯了。

那么我為什么要寫一篇稿子給你呢?事情是這樣的：我疑心自己得了狂犬病。我請教過許許多多的醫(yī)生，也親自查閱了大量的醫(yī)書，弄明白了狂犬病的主要癥狀就是：莫明其妙地想要發(fā)瘋。

對于一條狗來說，它發(fā)瘋的癥狀就是想咬人。狠狠地、叼住不放地咬，咬得人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哇哇亂叫鬼哭狼嚎(世界上還有什么事情比這個更痛快呢?單就沖著這一點作條狗也是幸福的。當然這是我個人的看法)。

對于一個人來說，發(fā)起瘋來雖然也想咬人，但由于客觀條件的限制(牙齒不夠尖利，嘴巴不夠細長)，一般情況下總是表現(xiàn)為其它形式。具體到我個人來說，則是表現(xiàn)為不時地想要狂吠和尖叫。(我知道你看到這個地方已經(jīng)開始不耐煩了，準備把我的稿子嘩啦一聲扔進廢紙簍里，然后伸一個優(yōu)雅的懶腰揚長而去。其實您大可不必著忙：它遲早是要進廢紙堆的，您何不悠著點性子，讓它再茍延殘喘幾分鐘呢?)

自從患了這種病以后，我是多么想找一個人來述說一番我的痛楚啊?？墒撬麄儧]有一個人肯聽我說話(我說的他們包括我的丈夫、親人、朋友、同事、鄰居等人)。他們?nèi)穸阄烈咭粯拥囟阒?，是怕我嚙咬他們?天知道我只不過是想說說話或是簡單地發(fā)個小瘋而已。

你知道，正是沒有人肯聽我說，我才迫不得已拿起筆來寫成文字投進郵筒的。經(jīng)過了許許多多的手續(xù)和艱難曲折的歷程，現(xiàn)在它恰恰拿在你的手上而不是別人的手上(這世界上大約有五十多億人口呢，這種巧合的機率是五十億分之一，多么不可思議啊)，這不是緣份是什么呢?因此你還是硬著頭皮讀下去吧。

話說回來，這個世界上發(fā)瘋的人也不少。按理說不會在乎再多出我一個來。我對于那些發(fā)瘋者(俗稱瘋子)進行過仔細的觀察和研究，發(fā)現(xiàn)他們發(fā)的瘋都有理有據(jù)，也就是說有著十分正當?shù)挠深^。比如失戀，比如失業(yè)，比如失去親人，要么就是破了產(chǎn)賠了錢等等。總之他們發(fā)瘋得名正言順理直氣壯心安理得，順乎民心合乎民意水到渠成。于是大家也就認同了他們的瘋狂，他們從而也便取得了發(fā)瘋的資格，于是就自由自在痛快淋漓地發(fā)起瘋來了(多么令人羨慕啊)!

我則與他們都不相同。具體地說是這樣的：

我也想發(fā)瘋。許許多多的時候我都想要發(fā)瘋。但我始終找不到一條正當?shù)睦碛?。也就是說：我找不到一條真正的導火線來引爆自己，從而始終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瘋狂。

我有時候也感到挺納悶的。我究竟是為什么想要發(fā)瘋呢?我原本過得好端端的啊。而且我所說的好端端是有理有據(jù)的。

第一、我有一份薪水不錯的工作(具體地說那是一份“太陽底下最光輝的職業(yè)”，承擔著“塑造人類靈魂”的職責)。這是多么難能可貴啊?，F(xiàn)如今多少人都在下崗待業(yè)啊，我卻做得紅紅火火的，而且得到了一大沓子紅彤彤的榮譽證書，每一個證書上都寫滿了金光閃閃的文字，讀起來令人熱血沸騰激情飛揚。(更加難能可貴的是：我居然差一點入了黨?！斎?，“差一點也等于沒有”——一位朋友的名言)不過我依然為此感到十分地自豪和滿足，我沒有理由不滿足不自豪不是?

第二、我有一個十二分在意我的、差不多幾乎可以說得上是愛我的丈夫。我倒是想直接了當?shù)卣f成是：一個愛我的丈夫啊，可是我不能這么說。因為十幾年來，他從沒對我說出過那個愛字。雖然我知道這個字早已貶值大家都不屑于再說了，我還是十分老土地想聽到，為了讓他說出來，我軟硬兼施用盡了所有能用的手段。但是不管是面對威脅還是面對利誘，他始終像李玉和一樣鐵嘴鋼牙一字不露甚至寧死不屈，始終保持一個共產(chǎn)黨員的錚錚鐵骨和高風亮節(jié)。由此判斷他是不愛的。但是他肚子餓的時候總是吃我燒的飯菜來充饑。他困累的時候總是躺在我的身邊鼾然入睡。(當然他從內(nèi)心里也曾想躺到別的女人的床上去。但由于客觀的原因使他不能夠做到這一點。)更重要的是，他的臭襪子總是拿給我來洗。這不是愛是什么呢?雖然有些勉強。但作為一個丈夫他居然差不多幾乎勉強愛上了自己的妻子，這是多么不可思議的奇跡啊!這已經(jīng)很夠意思了不是?著名的女界老前輩秦香蓮女士過的是啥日子享受的是啥待遇?想想她，我沒有理由不感到幸福甚至陶醉。如果不是五音不全的話，我簡直應(yīng)該幸福得放聲高歌才對。

第三、我有一個活潑可愛的兒子。對一個女人來說，還有什么能比生一個兒子更具成就感的呢?(愿上帝賜福給我兒子)當然我并沒有就此滿足。我還想要一個女兒。這倒不是說女兒與兒子有什么根本性的不同，我主要是想享受那種有孕在身的感覺。試想一想：有一個沉甸甸的小生命孕育在自己的身體里，這是怎樣一種充實的感覺啊!可是，自從我生下了兒子以后，他們就拿一個施了毒藥的金屬環(huán)子死死地卡住了我的子宮，讓它失去了孕育生命的能力。這是不是造成我想要發(fā)瘋的原因之一呢?每一分鐘我都深深地意識到：有一個鐵制的環(huán)子卡在我的身體里，已經(jīng)十年有余了，它深深地嵌入我的軀體之中，像犯人手上的鐐銬那樣。只要我活一天，它就要緊緊地鉗制我一天。不，甚至我死了以后，也擺脫不了它的圈套。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只要想一想我就不寒而栗。雖然我看不見它的影子，可是，每時每刻我都能夠清清楚楚地感知它的存在。我覺得那被扼住的不是我的身體，而是我的生命。我之所以萎靡不振是不是這個緣故呢?(呸!你才不要臉呢!)——對不起，我不是罵你呢。我是在罵那些偽君子。他們什么骯臟事都做得出來，偏偏看了我的這段文字就受不了了，我當然要罵他們，不罵出來我氣不過。得了狂犬病卻不能咬人，已經(jīng)夠痛苦了，結(jié)果連罵兩句都不能，這不是太殘忍了嗎?罵，我當然要罵?！沂遣皇怯行┬沟桌锬?我說不準。還是讓我給你說些高興的事來吧。

第四、我有一套舒適的房子。(雖然許多時候我感到自己的靈魂像一只喪家犬一樣四處飄蕩無依無托惴惴難安，但總算有一個棲身之所，使我可以自己跟自己捉捉迷藏，或是坐在自己的影子里靜靜地陪陪自己。)我不該誠心誠意地向上帝他老人家三鞠躬嗎?

總而言之，別的女人該有的我都有了，別的女人沒有的我也有了(當然，汽車、洋房、寵物狗和情人除外)。也就是說：有一份好端端的日子實實在在地握在我的手中。我有一千條理由活得舒舒服服自自在在悠閑自得快快樂樂，但我硬是厚顏無恥貪得無厭沒心沒肺地生在福中不知福。具體地說，我常常像一只困獸或是一條狗一樣莫明其妙地想要發(fā)瘋，這不是患了狂犬病是什么呢?

當然，并不是所有的狗都發(fā)瘋。比如哈巴狗，就幾乎沒有過發(fā)瘋的歷史。這就更足以證明了：我是得了狂犬病的。我是什么時

候被狗咬了，從而在身體里隱藏下了狂犬病毒的呢?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我一直在努力查證，此是后話暫且不論。

我說過了：我想要發(fā)瘋的時候和理由都有很多，但我始終找不到一條真正的導火索來引爆自己，從而始終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瘋狂。

比如，當我過到十二月三十一日的時候，翻開日歷一看，下一天居然是元月一日。在那一瞬間我就想發(fā)瘋。我想不通：為什么過了12月31日一定要過元月1日呢?為什么過去是這樣現(xiàn)在是這樣將來還要是這樣呢?為什么不可以有一個與眾不同的12月32日呢?(我說的12月32日是這樣的意思：它與以往所有的日子都不相同。在這一天里，每一個人都僅僅是他自己。比如我吧：在那一天里，我便是我，而且僅僅是我，一個女人，如此而已。我不再是我父母的乖女兒，我不再是我丈夫的賢妻我兒子的良母，也不再是為人師表的“人類靈魂工程師”。更不是同事們羨慕的楷模和典范。我就是我，我愿意怎樣就怎樣，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可以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也可以在一個下等舞廳里一夜狂舞不歸。我可以與我喜歡的男人一起趕海一起爬山一起笑一起鬧一起長吻不醒，而這個男人卻未必是我的丈夫。我甚至可以像一個婊子那樣濃妝艷抹放浪形骸百無禁忌。當然，這里需要對“婊子”這個概念來個界定。我查過有關(guān)的資料，對于婊子的解釋是：集商品和售貨員于一身的人。顯然，這個概念不夠確切。簡單地說：婊子的最大特點就是：自己出賣自己。這樣說的話：許多人都有過作婊子的經(jīng)歷，只不過是不自知或者不愿意自知罷了。我是不是太異想天開驚世駭俗了呢?我并不是一個壞女人，從來都不是啊，可我為什么會滋生出這種罪惡的念頭呢?這是不是我患了狂犬病的又一個明證呢?)

我坐在我們家的沙發(fā)上，直勾勾地盯著墻上的掛鐘。我眼睜睜地看著它邁著從容不迫的八字步，暢通無阻地走進了元月一日，而我卻束手無策無能為力黔驢技窮。這怎不使人發(fā)瘋呢?我終于忍無可忍地發(fā)作了起來，拿起那只鐘摔了個粉碎。但是，沒過半個小時，我丈夫又買了一模一樣的一個回來，原封不動地掛在了原來的位置上，跟剛剛摔掉的那只呈現(xiàn)出一成不變別無二致的德性來。這怎不令人發(fā)瘋呢?

我真想哭啊!痛痛快快有聲有色有腔有調(diào)地哭一場?？墒牵覅s硬是哭不出來。

不管是在電影里還是在小說里，我常常聽到這樣一句話：哭吧，哭出來就好了。我想，我如果能夠哭出來的話，就也好了吧。于是我對自己說：哭吧，大聲地無所顧忌地哭吧。可是我的眼睛卻像干涸已久的枯井一樣，沒有一滴淚水淌出來。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欲哭無淚嗎?這是一件多么令人無奈而又發(fā)瘋的事情啊。

不行。我一定得哭出來，沒有淚也要淌出淚來。讓淚水一點一點地濡濕我風干多年的心。

我啟發(fā)自己說：想一想吧，想一想你所忍受的苦難。你就會哭出來的。終于我記起來了：我是曾經(jīng)哭過的?？薜脺I雨滂沱。當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記得很清楚，那一天，我媽媽給姐姐買了一雙新鞋子，卻沒有我的。他們讓我穿姐姐穿小的那雙，原因是我的腳比姐姐的小?？墒悄悄芄治覇?是他們先生了我的姐姐，而后又生了我?，F(xiàn)在卻因為我小就得穿舊鞋子，任誰都能看出來這有失公道。我怎么能不為此而痛哭流涕呢?想到這里，我義憤填膺，正要流下悲痛的淚水，忽然在我一低頭的剎那里，我看到了我的腳和穿在腳上的一雙皮鞋。那雙鞋锃亮得光可照人，是一雙上好的鞋子。立時，我那就要洶涌而出的淚水就不見了蹤影。我沒能使自己成功地哭出來。

我對自己說：再想一想吧。難道你所受過的磨難你都忘完了嗎?我認真地搜尋著記憶的儲藏室。終于又逮住了一件事。那當然也是早年間的一件事情了。我所喜歡的一個男孩子領(lǐng)著我最要好的一個女友去滑冰了，卻留下了孤伶伶的我。那一刻我覺得整個世界都坍塌了，我把頭埋在被子里哭了個昏天暗地要死不活，嚇得同學一步不離地跟著我怕我要投河或是上吊。

想到這里，我對自己說：哭吧。與一雙鞋子相比，這還總值得你掉下兩滴淚來吧。我認真地醞釀著情緒，卻依然是滴水不見。我哭不出來。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我其實早已墮落成一個不會哭泣的女人了。無論是一雙鞋子，還是一份愛情，都不再會刺激我的淚腺。不是嗎?鞋子不過是一塊破牛皮子，而愛情也不過是一次由荷爾蒙參與的化學反應(yīng)。不必為之動心，也不必為之傷感。

我對自己說，不會哭也無所謂，那就笑一笑吧。能夠笑對世界也是一種力量。我對著鏡子努力要做出一個笑容來?？墒牵瑓s依然是失敗。我笑不出來了。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我不相信這竟是真的。我對自己說，再想一想吧。想想那些開心的往事。我努力搜索著，終于想起來了一件事情。

當然那也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時我還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有一天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我撿到了一枚桃核。一枚顯然是很新鮮的桃核。我像發(fā)現(xiàn)了一粒珍珠一樣小心地捧回家，拿給奶奶看。我一遍又一遍地問奶奶道：真的嗎?埋進土里，不斷地澆水，就能長出一棵桃樹，然后在夏天到來的時候就結(jié)出又大又紅的桃子來嗎?我把它種進我家的后院，每天澆水給它，有一天，當我醒來的時候，跑去一看，竟真的長出了一棵稚嫩的幼芽。那一刻，我開心地笑了起來，聲音像銀鈴一樣好聽。邊笑邊喊：奶奶，快來看啊，我種的桃樹長出來了，馬上就會結(jié)桃子了。

這真是一件開心的往事呢。笑笑吧，為了這件事情。我的嘴角抽動了一下，勉強作出了一個微笑的雛形，卻無聲無息，像屋角的蜘蛛網(wǎng)在風中顫栗了一下。

我清楚地知道，想要拿一枚桃核種出一棵茁壯的桃樹來，那不過是一廂情愿的夢想罷了，沒什么值得開心的。我怎么會為了這種天真幼稚的行為而笑出聲來呢?

就這樣我不知不覺就成了一個不會哭也不會笑的女人。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這是不是我想要發(fā)瘋的又一個原因呢?一個不會哭也不會笑的女人還算是個人嗎?我對此持懷疑態(tài)度。我想人之所以區(qū)別于豬區(qū)別于牛區(qū)別于一切其它的動物，不就是因為人會有聲有色地哭，也會拿腔作調(diào)地笑嗎?雖然曾經(jīng)有人說牛會掉眼淚連豬都會流露出笑容來，可是誰真正聽到過豬和牛們大聲地笑過和哭過呢?可見笑和哭應(yīng)該是人之所以成為人的一個極其重要的標志。既然如此，我就得去看醫(yī)生了。我可不想有朝一日不小心淪落為豬或是牛。

于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里，我去見了一個有名的醫(yī)生。(自從我患了狂犬病以后，我對于醫(yī)院和醫(yī)生們已經(jīng)比較熟悉了。找到一位有名氣的好醫(yī)生簡直就是輕車熟路。)

在聽了我對自己病狀的陳述以后，醫(yī)生拿出聽診器來，準備為我的全身來一個徹底的檢查。他剛剛把聽診器放在我的胸部，立刻大驚失色地叫了起來：你的心臟呢?我告訴他說：它一直就在我胸腔里頭呢。我從來沒把它拿出來過。這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

他拿起聽診器來又仔細地聽了好一陣子。然后堅定不移地告訴我說：沒有。你確實沒有心臟。我真的沒有聽到你的心跳聲。我不耐煩地說道：你聽不到的東西就不存在嗎?豈有此理。他不容置疑地嚎叫道：如果它存在的話我一定會聽到的，這一點錯不了。我也忍不住提高了聲音嚷叫起來：也許我是個特例呢?那家伙恍然大悟。

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我像貴賓一樣呆在醫(yī)院的高級病房里，每天接受一大群專家的會診。最后，那些老家伙們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得把我的胸腔剖開來看看。我告訴他們，我的心臟很正常，像只鐘表一樣勤奮而又準確，從來不出絲毫差錯。但他們堅持要做這個手術(shù)。做就做吧。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把心臟掏出來亮亮風也不算是什么壞事。

當他們打開我的胸腔時，一個個都驚呆了。他們發(fā)現(xiàn)，我的心臟好好地呆在它該呆的地方，但卻堅硬如鐵，像一塊巖石，拿手術(shù)刀根本就無法剖開它。我告訴他們說：笨蛋，你們不會拿錘子砸嗎?這一句話提醒了那群老學究們，他們拿來錘子，叮叮鐺鐺地干了起來。一塊又一塊碎屑被敲打了下來。他們迫不及待地拿到化驗室，結(jié)果很快就出來了：是凝固成團狀的水泥。他們對我的全身來了個大檢查，發(fā)現(xiàn)絕大部分的器官都被堅硬的水泥包裹著。心臟、血管、神經(jīng)。腸和胃倒還是肉質(zhì)的。被包裹最嚴重的要數(shù)神經(jīng)了。它們已沒有了絲毫的柔韌性，從里到外幾乎完全被鈣化了，成了一條條堅硬如鐵絲一樣的東西，沒有感覺。也沒有反應(yīng)。

到此為止，我終于明白：我不會哭也不會笑的原因了。我告訴醫(yī)生們說：好好干吧，別偷懶，把那些個該死的水泥給我一點不留地清理掉。我可不想最終變成個水泥柱子。說著話，我悄悄地把一沓子鈔票塞在他們手上。他們干得更賣勁了。整整四十八個小時過去了，清理工作宣告結(jié)束。我的胸腔又被縫合了起來。一個月后我出院了。從此我擁有了一顆完全正常的心臟。它每一分鐘都“砰砰砰”地跳著，在三米遠的地方就能聽得到。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又像一個正常的女人那樣：既會哭又會笑了。想到傷心的事情我就淚水汪汪，想到高興的事情，我就哈哈大笑。真痛快啊。

可是，好景不長。新的問題又出現(xiàn)了。自從那些該死的水泥被清理出來以后，我的狂犬病癥狀又日甚一日了，簡直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

具體來說是這樣的：

以前我把自己的工作做得好端端的，經(jīng)常受到領(lǐng)導的表揚。(我們領(lǐng)導是個正宗的老馬列，有著堅定的無產(chǎn)階級立場和共產(chǎn)主義的遠大理想，從來不輕易表揚人。而我隔三差五地就會受到他的表揚，由此可知，我的工作表現(xiàn)是多么出色。)而且我得到了一大沓子紅彤彤的榮譽證書?？墒乾F(xiàn)在，我對我那份工作厭惡得要死，簡直一分鐘都忍耐不了了。以前我總是告訴自己說：你干著太陽底下最光輝的職業(yè)，你是多么驕傲和自豪啊?？墒乾F(xiàn)在我覺得世界上最倒霉的人就是我了。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講著“愚公移山”的故事，講了整整二十年了，還要永遠講下去，沒完沒了無休無止，除非我發(fā)生意外提前死掉了，否則非得干滿六十年才能停止。天啊，這怎不令人發(fā)瘋呢。終于有一天我忍無可忍了，站在神圣的講臺上，對著一群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我嚷道：學什么狗屁愚公呢?他是世界上最大的笨蛋。太行王屋兩座山擋住了他家門前的路，他不會搬家嗎?要不了兩個月的時間就可以搬到山那面去，然后，背靠大山好乘涼。為什么要子子孫孫挖山不止呢?世世代代都挖山還活個什么勁頭呢?笨蛋笨蛋，就是笨蛋。講完了，我把課本一摔就走出了教室，留下了一群目瞪口呆的小傻瓜們?；氐阶约旱男∥堇铮议_心得哈哈大笑，笑得渾身亂顫，連窗玻璃都跟著嘩嘩地振動。真痛快啊。我講了二十年的愚公移山，每一次都照參考書講，今天，我終于按我自己的心意講了一回。這怎不令人心花怒放呢?笑，我當然要笑。以前我想笑卻笑不出來，現(xiàn)在我為什么不開懷大笑呢?

可是，就在我正笑得得意時，我們的校長推門而入。他老人家表情嚴肅，態(tài)度沉痛。我嚇了一大跳，急忙問：校長先生，發(fā)生了什么事?校長痛心疾首地指著我的鼻尖道：什么事?你干的好事。你給孩子講了些什么啊你?你居然敢跟毛主席他老人家對著干?他號召全國人民學習愚公，你卻把愚公罵個狗血噴頭，你腦子有毛病是不是?念你是個預(yù)備黨員的份上，這次姑且不論。但，這樣的錯誤不能再出現(xiàn)第二次了!

校長出去以后，我默默地坐著反省了好一陣子。然后告訴自己說：好好表現(xiàn)表現(xiàn)吧。爭取早一日正式投入黨的懷抱。

第二天是3月5日，學習雷鋒紀念日。校長讓我給孩子們講個雷鋒叔叔的故事。我想機會來了，一定要講好這個故事，將功補過。

當然要想取得講故事的成功，就得挑個好故事來。雷鋒的故事我講了幾十年了，每一個都滾瓜爛熟。比如：雨夜送大嫂；“雷鋒出差一千里，好事做了一火車”；雷鋒孜孜不倦地學習毛主席著作；雷鋒的釘子精神，隨便揀起來就是一大籮筐。但是在講這些故事的時候，我總是忍不住地想：真有這么個人嗎?他是不是跟我們這些俗人一樣要吃飯要睡覺要擤鼻涕要吐痰呢?他也會累也會煩也會生氣也想罵人嗎?我尋遍了所有關(guān)于雷鋒的材料，不曾發(fā)現(xiàn)一丁點這方面的線索。雖然雷鋒的相片雷鋒的出生年月都清清楚楚地印在書上，可我始終無法觸摸到雷鋒的真實。我總恍恍惚惚地覺得那是一個神話般的故事。不行。我得找到一個真實的雷鋒來講給孩子們聽。只有這樣，雷鋒才會從書上走出來真正進入孩子的靈魂。我認真地尋找著，我不相信尋找不到雷鋒活過的真正痕跡。既然他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大活人真正來過這個世界。

功夫不負有心人，還真給我尋到了一篇。題目叫作《雷鋒偷鍋巴》。故事的情節(jié)非常簡單，說的是雷鋒有一天去餐廳里打飯，進了餐廳看到一大盆子鍋巴放在那里，他順手就捏了一塊放進嘴里嚼了起來。做飯的大師傅看見了，說道：同志，自覺點。雷鋒一聽就惱了，不就是一小片鍋巴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一氣之下扭頭就走了。氣得飯都不想吃了。后來想：一小片鍋巴是沒什么了不起?？墒牵绻巳硕枷袼@樣，你捏一片我捏一片，那問題不就大了嗎。雷鋒想通了。誠懇地向師傅道了歉。

我覺得這是我所讀過的雷鋒故事中最精彩的一個。我終于從這個故事里捕捉到了一個真實的雷鋒。也是從這個故事里我感受到了雷鋒作為一個人的氣息。雷鋒從此在我的心里成了一個有血有肉有靈有魂的人。我希望我的學生也來認識一個活的雷鋒而不是一個教條的模式化的影子。于是我把這個故事講給了孩子們聽。

可是，當這個故事流傳到校長耳朵里的時候，我終于丟掉了工作。念及我以前的工作成績，校長大人沒有太讓我下不來臺。他親切而又誠懇地告訴我說：你前一次的手術(shù)作得恐怕不是太成功。你還是再去醫(yī)院作一次檢查吧。不過，我建議，你這一次要把大腦作為重點檢查對象。校長滿以為我會像以前那樣對他感激地說聲“謝謝”，我原本也打算

說聲謝謝的?？墒俏覜_口而出的卻是：去你媽的。你的腦子才進了水呢!說出這句話來，我和校長都嚇了一大跳。校長的臉變成了豬肝色，但還是盡量保持著長者的風度說道：孩子，去看看醫(yī)生吧。你怕是病得不輕。

回到家里丈夫氣急敗壞地問我：你是吃了豹子膽嗎?怎么突然罵起校長來了呢?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并不是突然就罵起他來的。我早就想罵他了，可是始終沒有積攢起足夠的力量來?，F(xiàn)在，我不費吹灰之力就罵出來了，而且罵得痛快淋漓，這怎不令人心花怒放呢?我哈哈大笑起來。笑過之后覺得還不夠過癮。還得繼續(xù)罵。可是，我已經(jīng)回到了自己的家，沒法罵。我一轉(zhuǎn)臉，就看見了我家的電話。于是我抓起電話，開始撥號。我先撥通了校長家的號碼，當校長接過電話之后，我說道：校長先生，有一件事我得告訴你?！笆裁词?”是這樣的，我討厭你。我們?nèi)５拿恳粋€人都討厭你。你在臺上念報紙的時候，我們就在下面偷偷地罵你。我們罵你是個小丑、傻瓜外加貪污犯。我們裝作是在做筆記，實際上是在替你畫像，把你的鼻子畫得像出煙筒，嘴巴畫得像山洞。我還要說下去，只聽啪的一聲響，電話筒掉在了地上，可能校長他老人家暈倒在地了。

我一不做二不休，順手又撥通了主任家的電話：當主任接過話筒的時候，我平靜地告訴他說：主任，有件事我得向你匯報一下。從話筒里我聽到那邊嘈雜不堪，客人一定不少，為了讓所有的客人都聽到我的工作匯報，主任提高了聲音說道：說吧。我聽著呢。我一字一頓地告訴他說：主任，你是一只標準的哈巴狗。你整天跟在校長的屁股后頭搖尾乞憐，見到我們一般的同志又耀武揚威，你自以為了不起，其實我們大家背后給你起了個綽號叫作：狗子。你覺得這名字好聽嗎?主任一言不發(fā)地掛了話筒，我猜想他的表情一定特豐富特有意思?？上覜]辦法看到了。

我丈夫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像在看一只怪物，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在這一剎那間，我忽然覺得他好陌生好陌生。于是我問道：

你是誰?

連我你都不認識了嗎?我是你丈夫啊。

你有什么證據(jù)證明你的身份呢?

那個自稱是我丈夫的人立刻打開保險柜，并從里面拿出來了兩張顏色有些發(fā)黃的破紙片。我接過破紙片來看，那紙片被老鼠咬掉了三個角，從上面隱隱約約可以看出來，那是一份結(jié)婚證書。那上面的字跡丑陋幼稚，像是一個十八歲的黃毛丫頭隨隨便便畫上去的。我隨手就把它扔掉了，覺得簡直可笑：就憑這么一張破紙片就能把問題說清楚嗎?于是我問道：

好吧，我姑且相信這張破紙。那么你告訴我：它究竟會起什么作用呢?

我丈夫認真地說：

這張紙就是法律。它規(guī)定：你是我的妻子。你必須時時刻刻忠于我。一輩子煮飯燒菜給我吃，替我洗臭襪子，更重要的是：你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必須得到我的認可。如果你要出門，就必須講清幾個問題：你到哪里去?去干什么?和誰在一起?什么時候回來?如果我同意了你就去，我不同意你就不能去。如果你晚回來了三分鐘以上的時間，必須詳細交待你在這段時間里的所作所為，不可以有絲毫的差錯。你心里想些什么，也必須告訴我，不能有絲毫的隱瞞?？偠灾痪湓挘耗闶俏业?。你的肉體，你的靈魂，你的思想，你的一切的一切都歸我所有，受我的管制。

是嗎?我心里所想的一切都要告訴你嗎?那么，你聽著：我告訴你：當我躺在你身邊時我在想另一個男人。他的名字叫阿海，是我的同學。我愛他。時時刻刻都在思念他。當我寂寞難耐時，我想他陪我聊天；當我閑來無事時，我想他陪我爬山。我不愛坐你的小轎車，我只想坐在他的腳踏車后座上，雙手輕輕地攬了他的腰，在春天的田野里悠蕩。當我們累了的時候，就坐在山腳的那棵銀杏樹下，聽他給我講故事。當夕陽西下天邊一片赤紅的時候，我愿他溫熱的唇輕輕吻上我的臉?！@就是我心里所想的東西。你聽明白了嗎?

這時，我看見我丈夫的臉色和表情都在發(fā)生著很豐富的變化。先是由青變白，又由白轉(zhuǎn)為紫色。他痛心地問我道：你說說看，我究竟哪一點做得不好了，你要這樣對待我呢?我勤勤懇懇地工作，老老實實地做人，一不嫖二不賭，賺了錢都交給你，我究竟哪一點對不起你了呢?

看我丈夫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我難過得雙目淚流。是啊，我得承認，我丈夫是個好人，從不干一件壞事。幾乎可以算得一個模范丈夫了。可我為什么會在心里掛念另一個男人呢?我難道是一個壞女人嗎?我在心里默默地對自己說：可憐的女人啊，你懺悔吧。把阿海那個魔鬼趕出你的心吧。你丈夫才是最值得你愛的男人呢。

我抬起眼睛默默地望著我的丈夫，然后懷著萬分愧疚的心情走到他的身邊，想要吻吻他?？墒?，就在我的雙手捧住他的臉的一剎那，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激情卻像海水一樣無聲無息地退潮了。我撲倒在我丈夫的懷里傷心地哭了起來。這時，我多么想我丈夫低下頭來，像多年前那樣，用他的唇一點一點地吻干我的淚啊。我閉上眼睛期待著，整整五分鐘的時間過去了。我什么也沒有等到。我丈夫只是像父親那樣拍拍我的肩膀，就算是最大的安慰了。我知道，他連吻的念頭都蕩然無存了。這時候，我忽然想起了我寫過的一首小詩：愛情自從披上婚紗那一刻／就開始走形褪色／這不怪你也不怪我／自然的規(guī)律誰都違拗不過／就像太陽有升就有落／就像生命有始就有末。

我把被自己扔在地上的兩張紙片小心地揀起來，捧在手上，對自己說：好好地珍藏起來吧。它是你的法律。我又一次認真地看著那發(fā)黃的被老鼠咬掉了三個角的破紙片，突然覺得怒不可遏：就是這張鬼東西，卻要鉗制我的一生嗎?我是一個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為什么要依賴一張破紙片而活著呢?書上不是常說：人的胸懷像大海一樣深沉寬廣嗎?一張破紙片就能探測到底嗎?

這張破紙片就像巫婆的魔符一樣，時時刻刻監(jiān)視著我，使我心甘情愿作了它的囚徒，想說的不敢說，想做的不敢做，成為一個活著的死人。想到這里，我三下兩下把它撕了個稀巴爛，然后順手投入火中，燒了個灰飛煙滅。

好了，現(xiàn)在我是我自己了，我可以干我想干的事情了。我拿起電話來，撥通了我夢寐以求的號碼，13803993878。接電話的是阿海，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嚷道：

阿海，我愛你。我每時每刻都在想念你啊你知道不知道?我想你陪我爬山陪我看海陪我淋雨陪我看月亮數(shù)星星，你真的就一點都不知道嗎?我想念你的時候你在干什么呢?為什么你從來都不肯打電話給我呢?我真的那么讓你討厭讓你反感嗎?你告訴我我要怎樣做你才肯對我敞開心扉?阿海，我想要你吻我一次想了一千次了你知道不知道?為了你的一吻，我寧可身敗名裂啊。

說到這里，我忍不住泣不成聲。

這時，我聽到尖厲的車鳴聲，隨后進來了一群穿著白大褂的人。在我丈夫的指揮下，他們不由分說就把我拉到了車上。我連哭帶喊地叫道：我沒有病啊我很正常?？墒菦]有人肯聽我的。

他們給我打了鎮(zhèn)靜藥以后我昏昏沉沉地躺在病床上。可是，我的耳朵卻沒有被藥物麻痹住，他們說的話我一字一句都聽得清清楚楚。以下是他們的對話：(我丈夫和醫(yī)生)

她是什么時候起開始發(fā)病的呢?

從上一次做了手術(shù)起。

上一次她患了什么病呢?

她的體內(nèi)灌滿了水泥，造成心臟無音，神經(jīng)麻木，沒有感覺，不會哭也不會笑，像個機器人似的。

在上次手術(shù)前她的工作和生活情況怎么樣呢?

她工作很出色，多次受到表彰，而且差一點入了黨。生活上循規(guī)蹈矩，從不越雷池一步，下了班就回家煮飯燒菜織毛線，左鄰右舍都夸她是個好媳婦，我也很為此感到滿意。

手術(shù)后她的情況怎樣呢?

術(shù)后她的身體完全恢復(fù)正常了?？墒瞧庾兊霉掷锕謿獾摹硬粍泳涂藁蚴切?。對工作沒有絲毫責任感，罵領(lǐng)導罵同志，而且居然給野男人打電話，讓那野男人吻她。

三天后，他們又一次為我做了手術(shù)。他們剖開我的胸腔，把三公斤水泥灌注進了我的體內(nèi)。一個月后，我終于康復(fù)出院了。

我為我以前的所作所為感到很抱歉。一一給校長大人和主任同志道了歉。也給我親愛的丈夫賠了不是。我重新成了一個合格的人類靈魂工程師，也成為我兒子的良母和我丈夫的賢妻。我不再思念阿海。我為我說過的話感到羞愧。我和丈夫一起重新去民政局領(lǐng)了一份結(jié)婚證書，嶄新嶄新的，而且燙了金，過了塑，加上了紅彤彤的金絲絨封面和高功能防腐劑，一百年都不會褪色。在它的保護下，我一定會幸福美滿的。我把它捧在手中，告訴自己說：為了你重獲新生，你應(yīng)該朗聲大笑啊。我張開嘴巴，努力想要做出一個笑的姿態(tài)來，但沒有成功，我笑不出來了。我又試著想哭，可始終也沒能掉下一滴淚來。

在不會哭也不會笑的日子里，我總時不時地想要發(fā)瘋。這不是患了狂犬病又是什么呢?你告訴我。

責任編輯寧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