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 丹
1
語言是空氣。幾乎每天每時,你都要做這樣的語言呼吸。它是如此地平常,以至于你都無法感覺到這個循環(huán)行為的存在。你只是不斷地吸進,呼出,又吸進,再呼出。
如果說語言是空氣,那么由語言構成的文學就是籠罩在我們頭上的云霧雨雪,起伏不定,風起云涌。作為語言的藝術,文學蘊含了任何一種語言可能出現的所有豐富變化,從高雅到低俗,從官方到民間,從書面到口頭,從標準到方言。在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種文化,文學作品都是蓄積語言的水庫,文學家總是能擊敗語言學家,獲得“語言大師”的稱號。
在四川大學,我教學的中心內容是西方文學,其中,理所當然地包含了丹麥的文學泰斗,那個為成人寫童話的安徒生。但是,天知道我的教學內容中有多少真正的云霧雨雪!所有的‘這些歐洲文學,都使用中文的翻譯作品,都使用中文講解。換句話說,所有的歐洲文學作品,都被封裝在一只半透明的袋子里,在我和學生之間傳來傳去。即便我們都懂得英語,但誰也不能保證,那些法國文學、德國文學、意大利文學和丹麥文學的精品,在這只翻譯的袋子里是否能夠保持它們原有的鮮活模樣。這也是一種無奈的事,因為在中國,動輒就能閱讀五六種語言的博學大師,只有屈指可數的那么幾個。
這種尷尬的情形,導致了我們的大學課堂里,總是有一個概括性的“歐洲文學”概念。畢竟,在面對歐洲那么多不同的語言時,在面對那么多由不同語言構成的文學時,使用望遠鏡總比使用放大鏡容易,犯錯的幾率也低一些。只是,在我們對“歐洲文學”或“歐洲文化”進行這樣的鳥瞰的時候,我們也必然對每一個處于歐洲大陸的國家的文學進行武斷的宰割:在“歐洲文學”總體概念的涵蓋下,在諸如文藝復興、啟蒙運動、浪漫主義等等框架的包圍下,每一個國家的語言文學都變得有些千人一面了。
這當然也沒有什么致命的錯。
唯一讓人不安的是,在真正的歐洲,所謂的“歐洲文學”卻是一個空洞得不能再空洞的說法。一個奇怪的現象足以說明這個問題:在中國,我們已經出版了無數本經典的“歐洲文學史”,但在歐洲,卻并沒有這樣一本文學史存在。據說,有一些歐洲學者在幾年前就已經開始考慮編寫一本“歐洲文學史”,但事到如今,卻始終未見蹤影。
歐洲人寫不出歐洲文學史,這看起來有些滑稽,但卻是事實。其實,只要考慮到歐洲文化和歐洲語言的構成格局,這個事實就一點也不奇怪了。拋開其他的原因不談,只要一個問題不解決,就注定了要使歐洲的歐洲文學史難產:在這個地方,你用什么樣的語言來寫一本“歐洲文學史”?英語?法語?還是捷克語或者丹麥語?如果用英語,法國人會認為那是對他們語言的挑戰(zhàn)和蔑視;如果用法語,意大利文學就必然面臨被翻譯成法語而失去亞平寧文化色彩的危險;如果用德語,西班牙的小說和英國的戲劇都變成了德國人在敘述和表演;如果用丹麥語、荷蘭語或瑞典語,則所有其他國家的人都會認為是笑話。如果所有這些語言都不能構成為“歐洲文學史”的合法載體,那么用波蘭人柴門霍夫發(fā)明的世界語來寫呢?可惜,到目前為止,并沒有多少人能夠使用這種奇怪的空中樓閣語言,更談不上一個可以進入文學史的“世界語文學”的存在。
當然,寫一本歐洲文學史并不是一件多么重要的大事。沒有一本統一的歐洲文學史,歐洲的文學照樣繁榮。“歐洲文學史”在歐洲的難產,無非是一個生動的歐洲文化格局的寫照:它說明了,在這個由各種語言構成的文化大陸上,一體化的“歐洲文學”乃至“歐洲文化”是多么的虛無飄渺。
語言的牢籠在鎖定它們的使用者的同時,也鎖定了不同國家的文學邊界。
2
語言和文學不僅是歐洲不同文化之間的明確邊界,而且是不同民族國家之間的水晶邊界。
在這個大陸上,今天存在的大多數民族國家,都只有一百多年的歷史。從1814年的維也納和會之后,歐洲的政治體制開始從封建王朝和城邦國家向民族國家過渡。在這個過程中,歐洲大大小小的民族國家的邊界一直在發(fā)生變化。從十九世紀初期到十九世紀末期,有些民族國家逐漸地以某一種語言和文化為核心,確立了自己作為主權國家的身份,有些國家的政治結構,卻在文化和語言差異的鴻溝上被顛覆。這個過程,可以說一直持續(xù)到今天的科索沃爭端,其中還包括了發(fā)生在二十世紀的兩次空前的世界大戰(zhàn)。
除開槍炮和流血、選舉和政變,在歐洲的民族國家形成過程當中,語言和文學也起到了極為重要的作用。
法國大革命后,法國的布爾喬亞成為了這個歐洲大國最富于生命力的社會階層。布爾喬亞與貴族階層在社會地位上平起平坐之后(在巴爾扎克的小說中可以找到這種現象的豐富表現),以法語為載體的法語文學成了社會文化結構重組的重要工具。作為一個民族國家,法蘭西共和國亟待樹立自己作為一個實體的文化上的合法性,因為,直到十八世紀末,在今天法蘭西版圖上的多數居民,并不是講“法語”的共和國公民。一個具有自己鮮明特征的法國語言和法國文學,通過勢力龐大的布爾喬亞在教育系統大規(guī)模推廣法語文學,在整個十九世紀的一百年中逐漸獲得了統治地位,同時也培養(yǎng)了法蘭西共和國公民的文化自覺性和民族凝聚力。
作為一個民族國家的意大利,出現在1861年到1870年間。在此之前,亞平寧半島上存在著多個城邦國家,這些城邦國家的臣民們隸屬于不同的君主,他們在任何意義上都不是“意大利人”。更糟糕的是,他們所講的語言各不相同,并沒有一個通用的“意大利語”存在。因此,在意大利統一成為一個民族國家之后,意大利所面臨的最緊要的政治課題之一,就是要為這個國家找到一個共同的語言,為它尋找一個文化身份,以加強它作為一個主權獨立的統一民族國家的合法性。于是,一幫知識分子從過去的文學大師——但丁、薄伽丘、彼特拉克——的古老典籍中挖掘出來一個“過世的語言”(una lingua mona),將其作為了意大利的國家語言。這種語言之所以被叫作“過世的語言”,是因為在這個半島上的二千二百萬人口當中,只有大約六十萬人懂得“意大利語”。這個“意大利語”是以在但丁和其他文學家的著作中成型的佛羅倫薩方言為基礎,經過與其他幾種地方方言整合而成。在“意大利語”被“創(chuàng)造”出來之后,意大利的政府花費了大量心血在學校中教授和普及這一語言,并通過“意大利文學”的作品來增強它的文化合法性和文化厚度。這一過程是如此之漫長,以至于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也就是在意大利實現政治統一的一百年后,“意大利語”才成為了意大利大多數公民使用的“普通話”。
德國的情形與意大利不相上下。1870年到1871年,德國以普魯士為基礎,開始實施民族國家的政治統一,原有的自由城邦、教會領地和公國封建體系在工業(yè)化的進程中逐漸被一個聯邦制的政治實體所取代。但是,新誕生的德意志也面臨同樣的語言和文化認同課題。在以前相互獨立的公國中,存在著相互獨立的語言。
對于這些公國中的居民而言,他們的政府加入以普魯士為首的聯邦并非“自然而然”,他們的文化與普魯士文化之間也不是天衣無縫。為了加強這些具有離心力的公國居民的文化認同,一種以所謂的“高級德語”(Hochdeutsch)為基礎,以用這種語言寫作的歌德、席勒等大師的作品為樣本的“德語”被確定下來,成為了德意志聯邦的共同語言。以前的公國文化和公國語言,被這個“普通話”所遮蔽,成了區(qū)域文化和地方方言。就這樣,以歌德和席勒等大師為基礎的“德國文學”傳統,成了“德語”的根本來源,成了新的“德國人”用以確立自己的文化特性的重要工具。德語“普通話”和文學大師們的作品是如此之重要,以至于有一位研究者并不夸張地說:“如果我們的經典作家們沒有預先創(chuàng)造出一個精神的統一體,俾斯麥永遠都不可能實現政治的統一。”
與法國、意大利和德國相似的,還有保加利亞、捷克等國家。它們在建立自己的民族國家政體的同時,都不同程度地運用了(或者說以文學傳統為基礎“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語言,來確定自己的合法性和公民的歸屬感。
3
由于歷史的原因,由于歷史所鑄就的民族國家的存在,在今天的歐洲語言和文學斑駁陸離的版圖上,要尋找統一的文化特征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不過,如果說“歐洲性”或者“歐洲文學”是一種純粹的幻想也不切合實際,因為在這個大陸上,的確也存在過一種統一的“歐洲性”和“歐洲文學”。只是這種統一的“歐洲語言”和“歐洲文學”,伴隨著中世紀的消失,已經成為歷史。
在中世紀,以拉丁文為基礎的天主教曾經在文化和語言上統一過歐洲。如果說今天的歐盟在經濟和政治上正在逐漸形成一個歐洲實體的話,那么在此之前的所謂“歐洲”實體,就只可能是中世紀的拉丁語言和教會文化的“歐洲”。在那時,在歐洲大陸的大多數地區(qū),教會擁有實際上的干政權力甚至統治權力。在那時,所謂文盲是指那些不認識拉丁文的百姓,所謂文化人是僧侶的同義詞,所謂文化是指以基督教為中心的藝術、音樂,而文學,則是以占絕對統治地位的拉丁文寫作的作品。在那時,最偉大的“歐洲”文學經典只有一本,那就是以拉丁文為載體的《圣經》。
在整個歐洲大陸上,基督教的各種教會以教堂和教區(qū)為中心,形成了一個深入而龐大的教育體制。這個教育體制培養(yǎng)出來的人才,自然是拉丁語人才,他們的教育背景和文化程度,都以拉丁文為基本尺度來衡量,他們在神學和其他學科領域內獲得的研究成果,只可能是拉丁文的成果。懷揣拉丁文《圣經》的僧侶/文化人在歐洲大陸上漫游,將基督教文化傳播到了幾乎每一個角落。在拉丁文的牽引下,歐洲進入了“基督教王國”的版圖;在基督教的天空和拉丁文的帳篷中,歐洲才有了一個較為統一的色調和較為集中的形象。難怪,二十世紀早期從美國到英國定居的詩人T·s·艾略特認定,歐洲的“新的整體性只能從老的根基上建立:基督教的信仰和歐洲人共同繼承的古典語言”。難怪,從捷克到法國定居的當代作家米蘭·昆德拉在他的一篇文章中宣布,如果要在今天尋找一個統一的歐洲特性和形象,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懷舊的歐洲”。
即便是位于歐洲大陸最北端的丹麥,即便在許多“歐洲人”看來不屬于“歐洲”的斯堪的納維亞,也曾經被拉丁文所籠罩。只舉一個例子就可以證明,這種拉丁文化在丹麥的統治達到了一個什么樣的程度。
在中世紀以前,丹麥作為一個國家的正統歷史并不存在。甚至在整個斯堪的納維亞,中世紀以前都沒有文字記載的歷史,沒有一個成型的書寫文化。留存下來的古北歐文字(runic)石碑雕刻,和依稀可辨的古錢幣圖紋,成了后人可以窺見北歐海盜輝煌歷史的些許殘片。除此而外,還可以算上一些以丹麥語為主體的古北歐語的口頭民間傳說。但所有這些東西加起來,對一個歷史學家來說也嫌太少,不足以構成一部像樣的丹麥古代史。事實上,直到今天,歷史學家和人類學家在研究公元十世紀之前的丹麥時,還得依賴丹麥以外的資料。比如,在公元九世紀初左右征服了薩克森人(今天的德國北部)的法蘭西人,就留下了一些關于當時的丹麥君王的記載;在北歐海盜們曾經征服過的地方,比如英格蘭,也留下了一些關于這些驍勇戰(zhàn)士的描述。
這些記述,大多是用拉丁文。
在十三世紀初期,為了確認丹麥人“自己”的歷史和文化,為了確認丹麥作為一個王國的存在的合法性,一位丹麥僧侶/歷史學家薩克索(Saxo Grammaticus)在丹麥大主教阿布沙龍的要求下,終于寫出了丹麥最早的一本正史:《丹麥史》。這本珍貴的歷史著作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是對基督教進人丹麥之前的歷史的記錄,這其中大量的內容來源于丹麥的民歌和傳說,第二部分,是對公元十世紀左右基督教進入丹麥之后的歷史的記載。從某種意義上講,《丹麥史》的一半是文學,一半是歷史,因為它對基督教進入丹麥之前的歷史的追溯,基本上是依據民間傳說和民歌來完成。因此,這部《丹麥史》,既是關于丹麥歷史的最早著作,也是丹麥文學的一個重要里程碑。英國戲劇家莎士比亞最偉大的悲劇之一《哈姆雷特》,就是根據薩克索這本丹麥史里所記載的傳說創(chuàng)作而成。
但這部開天辟地的丹麥經典,也是用拉丁文寫的。
這本書是一個奇妙的矛盾體。丹麥人的“丹麥性”,丹麥作為一個王國的文化和歷史,在薩克索的這本書中得到了確認,但這種確認的過程卻沒有使用丹麥的語言。用結構主義語言學的標準來衡量,如果在談論文化和歷史的時候沒有考慮語言的構成因素,那么這文化和歷史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基礎。換句話說,薩克索的丹麥史也許記載了丹麥的過去,強調了丹麥人的“丹麥性”,但因為這部歷史是用拉丁文寫成,因而我們在接觸它所表達的“丹麥性”的同時,實際上也不可避免地要和某種“歐洲性”相遇。形象地講,丹麥的歷史和文化,丹麥人的“丹麥性”,都被薩克索在自己的著作中用拉丁文過濾了一遍。盡管后來的許多人都稱贊說,他的拉丁文十分優(yōu)雅,但我們卻不得不承認,這優(yōu)雅與丹麥獨特的歷史和文化沒有多大關系。
從另一個角度看,恰恰因為使用了拉丁文,薩克索的《丹麥史》才可能對當時的丹麥歷史和丹麥特性有所建樹,才可能在一個較為統一的歐洲文化大背景下,傳播有關丹麥文化和“丹麥性”的信息。在《丹麥史》出版的年月里,只有拉丁文才可能扮演一種“國際語言”的角色,因此,只有以拉丁文寫作的書,才可能在整個歐洲范圍內獲得讀者,才可能成為當時的貴族階層和知識分子階層關注和談論的話題。(具有象征意義的是,現在能夠找到的薩克索《丹麥史》最早的印刷本殘片,沒有保存在丹麥,而是保存在法國的安格斯圖書館)只要達到了這個目的,薩克索和他的主教的心愿就可算了結了一多半。因為,在他的《丹麥史》的引言中,薩克索曾直截了當地宣布了他寫這本書的目的:因為其他國家都有以它們過往的成就來宣揚自己的習慣,其他國家都喜好回憶
它們的祖先,因此阿布沙龍,丹麥的大主教,一直就有一個久久不能釋懷的心愿:頌揚我們自己的祖國。他當然不會讓這種頌揚沒有珍貴史料的支撐,因此,當其他人都拒絕了主教的要求后,為丹麥人寫一部歷史的重任,就落到了我的肩上……
這本《丹麥史》的最終目的,是要在“其他國家”都以歷史來“頌揚”自己的過去和確定自己的文化邊界的時候,也為丹麥人的愛國主義熱情尋找一個歷史的支撐。很明顯,當薩克索和他的主教在考慮“丹麥歷史”的時候,他們的眼光更注重的是“其他國家”:“其他國家”都有自己的正統歷史并為之而驕傲,丹麥當然不能沒有這樣一部東西。因為要考慮到“其他國家”,因此這部丹麥的歷史應該用拉丁文寫成,否則,“其他國家”的人們怎么可能知道丹麥人為之驕傲的過去是什么模樣?
第一部偉大的《丹麥史》所具有的這種獨特的語言狀態(tài),無疑是關于“歐洲性”和“歐洲文化”的一個隱喻。在中世紀大一統的拉丁語境中,“歐洲文化”在某種程度上獲得了存在的基礎;但恰好也是在這個拉丁語的共同性之內,在這個“歐洲文化”的籠罩之下,不同國家的不同文化也不可避免地被置人了背景。這種幾乎是天然的矛盾性,決定了不可能出現一種既保持多樣性和多元格局,又能夠共享某種整體性前提的“歐洲文化”或者“歐洲文學”。
4
1971年4月21日的上午,一艘丹麥軍艦緩慢駛進了冰島首都雷克雅韋克的港口。同這艘軍艦一起到來的,還有一個由丹麥的部長和議員組成的代表團。在碼頭上,有數千冰島人等待著軍艦的靠岸,從港口到市中心的道路兩旁,也聚集了無數揮舞丹麥國旗和冰島國旗的冰島兒童。他們準備歡迎的,不是這艘軍艦,也不是軍艦上的丹麥官方代表團。而是軍艦所運送的東西。
那艘丹麥軍艦上,裝載著兩本手稿。這兩本手稿,是著名的冰島傳奇或冰島詩史(saga)中間最具有歷史價值和文化價值的兩部。經過多年的談判努力,丹麥人終于決定放棄他們所控制的冰島文學手稿,將近一千部文獻陸續(xù)歸還給冰島。這兩部手稿在這一千部中最有代表性,所以交接的儀式被安排得如此鄭重其事。
冰島人當然有理由對這些手稿的回歸感到高興。這倒不是因為這些手稿價值連城,可以增加冰島國庫的份量,而是因為這些文學作品原件的回歸,為冰島從丹麥獲得政治和經濟獨立畫上了一個圓滿的文化句號。丹麥人用軍艦送還冰島人的史詩手稿,其間的象征性含義也自不待言:從北歐海盜時期就已經開始的血與火的民族征戰(zhàn),現在已經過去。丹麥人現在決定徹底放棄這個曾經被他們所擁有的海島。被送還給冰島人的,是他們獨立的民族性和文化身份。
用文字寫成的文學作品,在雷克雅韋克的港口受到如此的禮遇,在外人看來也許略微有些夸張,但在冰島人和丹麥人看來,這卻是冰島作為一個民族國家獲得根本獨立的最終表達。文學作品在這里不再是文學作品,語言不再是語言——它們都變成了兩個國家用以界定自己民族性和合法性的文化符號。正因為這些用冰島語言寫成的文學作品具有如此重要的文化符號作用,丹麥過去的國王們才會想方設法地擁有它們,冰島的獨立運動人士才會處心積慮地運用它們,成功獨立了的冰島政府才會要求丹麥政府歸還它們,丹麥才會如此隆重地派軍艦和政府部長護送它們。這些文學手稿,無疑早已超越了語言、文學或歷史的范疇,成了民族國家政治生活的一個組成部分。
語言和文學在民族國家誕生過程中所扮演的作用,對于中國人來講,已經十分陌生。更不用說派一艘軍艦和一個官方代表團去隆重地歸還有爭議的文學作品手稿了。
從有文字記載的中華歷史的最早幾頁開始,中國的語言和文學從來就與中國人的民族性和文化身份緊密相連。從甲骨文到大篆小篆,從《周易》到《詩經》、《楚辭》,這個不間斷的傳統一直牢固地占據著中華文化的核心位置。
秦始皇統一中國后,實施的所謂“書同文”,無非也只是將同一種文化和文學傳統的不同書寫方式廢除,認定一種更加規(guī)范和統一的文字系統,從而幫助他把相互爭斗的戰(zhàn)國諸侯們統一到一個中央集權的王朝之中。在秦朝之后的兩千多年里,中國文化的脈絡持續(xù)不斷地在同一種語言和文學傳統中延伸,哪怕在這當中出現過多次外族對華夏的征服,哪怕“中國人”這一概念在不同的朝代指稱著不同的統治者,包含著不同種族之間的相互混合。以漢字和漢語言文學為中心的文化,從來沒有因為朝代的更迭或外族的征服而出現分崩離析。相反,這個文化內核總是頑強地抵抗著時間的磨損,抵抗著戰(zhàn)火硝煙的破壞。中華文化的演變,像滾雪球一樣不斷增加著外層的厚度,但其核心的部分卻始終保持不變,成為所有的王朝和政治體制都不得不認同的文化根基,成為無論皇帝們還是臣民們都用以衡量和標明自己民族身份的最終尺度。
正因為有了這樣一個文化歷史,對于中國人而言,歐洲人在過去兩百年里所經歷的民族國家產生的陣痛,它們所經歷的以語言和文學為基礎的文化認同的建立,就顯得有些費解。也正因為有了這樣一個文化歷史,中華文明的生命力,中國現在的國家認同和民族認同,對于歐洲人來說也成了一個費解的謎。歐洲人習慣于用他們自己的民族國家概念、用他們自己的語言和文化體驗,來測量和解釋中國的情形,結果是他們總不能正確地看待中國今天的所謂“民族問題”。
在奧爾堡大學的一次關于中華文化演進的講座上,我曾經對我的聽眾說,如今在歐洲和北美引人注目的所謂“多元文化主義”,實際上在中國的歷史上也一直存在?!爸袊恕边@個概念本身,經過了幾千年的文化演變和歷史積淀之后,就已經是一個“多元文化”的東西了。它同現在歐洲的“德國人”、“意大利人”或“丹麥人”不一樣,不是一種新近誕生的民族國家成員概念。因此,如果將歐洲民族國家的體制格局和文化認同方式拿來衡量中國,注定會引發(fā)許多誤解。
從表面看,他們幾乎同意我的解釋。但實際上我能夠體會到,他們仍然不能從根本上理解這一點。對于丹麥人而言,“多元文化”是一枚剛剛才含到嘴里的酸果。在經歷了前兩百年國境線的變遷之后,丹麥的語言和文化最終縮小到了現在的四萬多平方公里的面積內,原來可能存在的“多元文化”格局,最終變成了一元的丹麥文化格局,曾經可能“多元”的地方,挪威的一部分、瑞典的一部分、格陵蘭、法羅群島,還有丹麥南部被普魯士吞并的兩個省,都在并不久遠的過去紛紛脫離丹麥;冰島人僅僅是在三十年前,才得到了丹麥人歸還的文學作品手稿?!岸嘣幕备窬值南?,將丹麥塑造成了一個高度“一元文化”的純粹的年輕民族國家。用這樣一種民族國家的望遠鏡,來觀察遠在東方的古老中國,注定了會出現視覺誤差。
因為在中國,民族認同和文化認同與國家建立,走的是與歐洲國家完全不同的另外一條道路。
易丹,學者,現居成都。主要著作有《1979--1989中國現代美術史》、《斷裂的世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