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恨事

全勇先

我大號叫李滿江,在蘿北溝里趕了一輩子馬車,溝里人管我叫李大鞭子。滿洲國那陣子我正年輕,攤上過一般人幾輩子都沒攤上過的事兒。這事兒都過去好幾十年了,現(xiàn)在一想起來,還讓我骨頭縫往外咝咝冒涼氣……

按陽歷說起來那是一九四二年的事兒。我那年二十四歲,是個正兒八經(jīng)的光棍漢。我爹媽是關(guān)里人,早年就不在世了。家里只剩下我和我哥。兩年前哥哥去山外找營生,叫小日本子給定了個盲流罪,抓去當(dāng)勞工修公路,沒等過了臘月年就給禍害死了。你們看電影都知道,外國有那個毒氣車,把人裝到大悶罐里開上個把鐘頭,等車停下來人就給熏死了。這小日本子比那高明,他們殺人那套辦法,全世界可能都沒聽說過。一九四∧晁們修公路的時候,弄了幾千號中國勞工,都是矯正院的犯人和十九路軍的國民黨俘虜,里面有不少都是沒見過冬天的南方人。那年冬天路修得差不多了,他們也把人都禍害成了皮包骨,看看這些人再沒啥油水可榨,為了省糧,那小鬼子專挑天快亮鬼齜牙的時候,把光溜溜的勞工從工棚的大炕上轟起來,不讓穿衣服,拿刺刀往汽車上趕。那車是專門押犯人用的,整個兒是個大鐵籠子,把帆布蓋一掀,在零下三四十度的大煙泡里一跑,二十分鐘人就凍透了。那車裝滿了人后直接往溝里開。又是大野地,又是大煙泡,車上的人你嚎去吧,那都不是人的動靜,比狼嚎還難聽,不過也就一會兒就沒動靜了。等到了荒溝子里,車一停,小鬼子拿個大鐵鉤子,把凍得邦邦硬的尸首,一堆堆鉤下來。大概你們聽說過凍死的人都是笑著死的,那勞工全都縮著摟到一起,個個齜牙咧嘴,笑得那個陰慘、那個猙獰喲!我在蛤蟆溝的雪地里看到過,嚇得我好幾天晚上都睡不著覺。有的勞工凍死后粘在車鐵板上,鬼子又用開水澆,又用鐵鍬搶。后來他們有經(jīng)驗(yàn)了,在車上鋪了層木板,到時候往下一劃拉,人劈里啪啦往下掉……

我哥就是那么給凍死的。我聽說后到蛤蟆溝找過幾次,都沒找到。溝里成堆成堆的尸體,個個都是皮包骨頭,個個都是齜牙咧嘴,再加上野狗啃,都是缺胳膊少腿,人到那個時候,就是活人你也不見得認(rèn)得出來,更何況是脫了相的死人了。那是啥年月?小鬼子拿中國人不當(dāng)人!有陣子,溝里鬧胡子,都是活不下去的老百姓,膽大的就上了山。日本鬼子派兵剿了幾次,也都剿得差不多了,他們把抓到的胡子都用大刀給劈了。劈胡子你們年輕人沒見過,也是鬼子的一絕。他們不是砍頭,是把活人扒得光溜溜的綁木板上,從腳往上砍,先砍下腳來,再砍小腿,再砍大腿,一段一段,紅鮮鮮,白茬茬,讓你慢慢淌血淌死。那被劈的胡子眼瞅自己爹媽給的胳膊腿跟豬肉籮子似的往下掉,有哭的,有笑的,那嚎叫,那慘樣兒,沒法說!

……

好了,還是講講我自己的事兒吧。哥哥死后,家里只剩下我一個喘氣的了。東家看我人還老實(shí)能干,收留了我。我一直給東家當(dāng)長工,平時管吃管住,到年底能給點(diǎn)兒零花錢兒。那年進(jìn)了臘月,東家讓我去班別夫①送糧。回來前我⒘肆街研【,暈乎乎順山道往回跑。眼瞅太陽偏西了,血淋淋的日頭,把雪地照得通紅一片。一想到天擦黑能到家,我把大鞭子甩得嘎巴嘎巴響。到了下風(fēng)口那兒,我也不知道犯啥病了,非得要拉泡屎。哪知道這泡屎拉出事了!這東北的老林子,三九天不能露肉,拉屎工夫把你屁股凍兩瓣兒,卵子兒給你凍抽抽兒了。我正犯愁,一抬頭看見前面有片石崖子,下面是鋪王八炕,靠邊兒一道鼓出來的土坎,被風(fēng)吹得露了草。估摸雪不能太深,就順雪殼子走過去,找個背風(fēng)地方蹲完了,站起來剛提上褲子,就聽見不遠(yuǎn)處樹枝"嘎巴"響了一下子。我嚇了一跳,看見坡上那棵幾人粗的老紅松底下有什么東西呼呼喘著白氣兒,心想不是驚了蹲倉的黑小子②了吧?沒等我緩過神來,就見那樹枝一陣晃動,呼啦站出來一只一人多高的大黑瞎子來。我兩腿一下就軟了,心里知道這時候不能亂喊亂叫,把它惹急了,一巴掌能把你給扇飛了。我把大皮襖往腦袋上一蒙,一頭扎進(jìn)雪殼子里裝死,心里跳得撲騰撲騰,跟擂大皮鼓似的,那黑小子能聽不見?

那黑瞎子呼哧呼哧走過來,圍著我轉(zhuǎn)了一圈。我的心快要跳出來了,血全都沖上頭來,臉憋得通紅。我在心里告訴自己:可別動啊,一動小命就沒了!那黑瞎子在我身后哈下腰,抓住我脖領(lǐng)子,一使勁把我拎起來,啪啪兩個耳光子:"起來!少雞巴給我裝死!"我睜眼一看,樂了:"大哥,嚇?biāo)牢伊?還以為你是黑瞎子呢!"原來那黑瞎子是個人,三十來歲,又高又胖,穿件兒臭烘烘的熊皮大衣。鹿皮的手悶子上拎了個王八盒子。他看我瞅他,又給我來了一下子:"瞅啥?操!碰上我還不如碰上黑瞎子呢!"我明白這是碰上胡子了,就說:"大哥,你要綁票可綁錯了,我是個窮光蛋,綁了還得管我飯,不劃算……""呀,你還跟我耍上嘴皮子了!"那黑小子脾氣挺暴,當(dāng)下又給我來個通天炮,把我墊了個跟頭。我捂著下巴爬起來一看,嘴里咸了吧唧給打出血了,往地上一吐,紅星星濺在雪地上。我一看這小子不是啥講理的人,得了,跟他走吧!黑小子用槍頂著我,先讓我趴在樹上,渾身上下摸了一遍。摸完了,押著我往前走了一里多路,來到一片白樺林里。林子邊上有一個隱蔽的皮趟子③,里面籠著火,火上烤著不知啥肉,黑糊糊滴著油?；鸲蚜硪贿叺哪绢^支架上烤著雙棉烏拉,還有包腳的布,那味兒好個臭,咸了吧唧的,吱吱冒著白汽兒,熏得我差點(diǎn)兒背過氣去?；鸲雅宰齻€人,里面架著槍和刺刀。黑小子嚷嚷:"王司令,我抓了個探子!"那個叫王司令的人,穿件破日本軍大衣。個子不高,精瘦精瘦的,頭發(fā)胡子亂蓬蓬連在一起,黑瘦的臉像刀子刮出來的。他眼睛不大,眼光陰沉沉地看著我,臉上一股殺氣。他一聲不吭看了我一會兒,就把臉轉(zhuǎn)了過去,專心專意烤他的襪子。他不吭聲,弄得我心里反倒沒底了。我低著頭,偷偷瞅瞅王司令那濕淋淋像只雞爪子一樣的腳丫子,上面紅腫著長滿了凍瘡,腳后跟都黑了,心想這土匪日子過得也不太容易。過了一會兒,外面又進(jìn)來一個小伙兒,背著桿兒槍,說:"馬爬犁叫我整回來了,上面沒啥東西。"我說:"爺們兒!你們放了我,我跟東家說一聲兒,給你們送點(diǎn)兒年貨來。"黑小子一瞪眼珠子,把他那王八盒子"嘩啦"一下子推上了膛?；仡^說:"司令,別跟他扯了,還是按老規(guī)矩崩了他得了,省得暴露了。"另一個人也隨聲附和:"斃了得了,要真是探子呢?早晚是個事兒。"我一聽腦袋就大了,說話也驢頭不對馬嘴,渾身上下直突突,說話的調(diào)門兒變成了哭腔,眼淚劈里啪啦的。我說:"大哥呀!我家有七十歲的老娘,還有剛生三個月的崽子……你留我一條命,我下輩子當(dāng)牛做馬報(bào)答你。"(你說一著急,我咋那么能瞎編呢?)王司令又開始用他那雙小眼睛上下打量我。他問那個背桿兒槍的小伙兒我的爬犁上拉的都是什么,有沒有吃的東西,有沒有火兒,問得很細(xì)。問完了轉(zhuǎn)過頭來,用眼光剜了我一下:"你是警察署的?"我哭著說:"司令,你瞅我這熊樣兒能是警察嗎?我是王家店的車?yán)习?叫小滿子。你一打聽這一帶沒有不知道的。"王司令低頭烤他的寶貝襪子,一不小心離火太近,"吱啦"一下冒出股藍(lán)煙,糊了。又過了半天,他抬起頭來:"你們屯有個姜大豁牙子,你認(rèn)識嗎?"我犯了難,用手撓著腦袋瓜:"這……我們屯有個于大豁牙子,有個孫大豁牙子,沒聽還有個姜大豁牙子。"那黑小子吼了一聲,嚇得我一哆嗦。"連姜大豁牙子都不認(rèn)識,你是什么王家店人!"看黑小子那一臉兇樣兒,我直抹腦門子上的汗。說真的,王家店哪有這么一號神仙?這一帶的豁牙子我全認(rèn)識,就沒有聽說這么個祖宗。完了!看樣子我今天就死在這"豁牙子"上了。

坐司令對面的那個年齡大點(diǎn)兒的,抬頭看了司令一眼,"撲哧"一下捂嘴樂了。司令也憋不住笑,他瞅著我用手往前一指:"你不認(rèn)識他?姜大豁牙子!"皮趟子里的人全都笑了。我仔細(xì)一看,原來捂嘴樂的那個就是個豁牙子,一說話嘴直漏風(fēng)?？磥?他就是那個姜大豁牙子,我上哪兒認(rèn)識他去?看樣子這司令挺能開玩笑,盡管長得挺兇,可心腸不一定太狠太壞,沒準(zhǔn)兒我還能撿條命。果然,司令一指火堆兒:"挺冷的,烤烤火吧。""唉!"我趕緊答應(yīng)一聲,蹲了過去。那黑小子對我還氣呼呼的,警覺得很,伸手把旁邊的槍拿起來,放里邊去了。我說:"大哥,那玩意兒白給我都不會用。"王司令說:"這一帶最近有沒有日本人來?"我說:"那可說不好,小鬼子一陣兒一陣兒的,像抽風(fēng),也沒個準(zhǔn)時候。倒是常能看見警察狗子。"王司令說:"瞅你是個老實(shí)人,放你回家,不過你當(dāng)誰也不能提碰見我們的事兒,聽見沒?"黑小子說:"你要亂說,我們就派人滅你全家。"……夜已深了,我趕著馬爬犁拼命往回跑。一路上,我看著馬爬犁上的東西一樣也不少;一摸,腦袋也在,那心情就別提了。這叫白撿條命啊,是鬧著玩的嗎!那天上的星星,一個個大得跟貓眼睛似的,一眨一眨。再跑一會兒,月亮也升上來了,洗臉盆那么大,暗紅暗紅的,掛在森林邊的樹梢上。那鋪在地上的雪泛著青藍(lán)的光兒,干凈死了,透亮死了。我的雪爬犁一點(diǎn)兒聲兒都沒有,在雪上嗖嗖飛。一轉(zhuǎn)眼,聽見屯子里狗叫。再一轉(zhuǎn)眼,到東家院兒大門口了。我一進(jìn)門,伙計(jì)們呼啦一下圍了上來,那大黃狗差點(diǎn)把我撲了個跟頭。東家見他的馬回來了,高興死了,一邊摸著馬頭,一邊跟馬貼臉兒說:"小滿子,你可活著回來了!大伙兒都說你碰上胡子了,還有說你叫狼掏了的,你快說說咋這晚才回來?"我話到嘴邊又給咽回去了。這事兒我能隨便說嗎?我只好撒謊說中午多⒘肆街,一直睡到傍晚才從班別夫往回趕。東家聽我這么說,心里不高興,用話敲打我兩句,讓我把馬拴了早點(diǎn)兒睡覺。他又說:"今天來了兩個收皮貨的,老板睡東屋的小火炕,伙計(jì)跟你一屋擠巴擠巴。"等我忙乎完了,一進(jìn)屋,看見炕上坐著一個學(xué)生模樣的小伙子,年齡比我小,白凈面孔,眉眼生得挺靈秀。他正歪在被垛上看一本書,見我進(jìn)來一骨碌爬起來:"大哥,打攪了,我是來借宿的。"我本來想一個人消停兒呆一會兒,見有生人心里有點(diǎn)兒不痛快?？尚』镒油硎聝?一口一個大哥叫著,一笑還露一口好看的小虎牙,挺招人稀罕,氣兒也就順過來了。那小伙子精得很,見我拿兩個大餅子端碗白菜湯,就說:"大哥,我叫小張。今天我請客,咱哥倆兒⒘街訊。"沒容我分說,小伙子顛顛跑了出去,拿回來一壺小燒兒④和一大堆酒咬兒⑤。我一看那香噴噴的豬下水,饞蟲勾上來了,心想今天大難不死,憋了一肚子話還不敢說,也真想找人嘮嘮。

就這樣我們兩個跑腿子⑥,坐在熱乎乎的火炕上,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上了。你們看現(xiàn)在的山里人實(shí)在吧?那時候的山里人比現(xiàn)在更實(shí)在,幾盅熱酒下肚,大哥老弟的一近乎,那個熱乎勁就別提了。馬上就到了后半夜,舌頭也大了,臉也紅了,兩人越嘮越投機(jī),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你看看。我這才知道小張也是個苦命人,他家是雙城的,小鬼子"大討伐"的時候打排炮,全家就活他一個人。小張那時候在哈爾濱念書,回老家一看房子變成一個大坑,家人全都炸沒了……說到這兒,小張紅了眼圈,一揚(yáng)脖子又⒘艘恢,說:"我現(xiàn)在老弟一個兒,真的,大哥,我啥都不怕,活夠了!"我說:"別介,老弟。咱投生一回人不容易,往后日子長著呢!"天快亮了,我和小張還有一肚子話沒嘮完。小張對他現(xiàn)在這個皮貨老板沒啥好看法,瞅那德行也是個沒屁眼兒的家伙,長一臉豬頭肉。那一出兒,好像是誰欠他米還他糠了似的。我剛回來時,去廚房拿干糧,跟他打了個照面兒,就知道為啥小張不愿意和他睡一鋪炕。長這種豬相的人,個個咬牙放屁打呼嚕,脾氣挺大,心眼賊小,對伙計(jì)苛刻。他這種路數(shù)的人我見過,看樣子小張也是為了一口飯才忍氣吞聲。一壺酒下肚兒,小張喝多了,出去吐了個一塌糊涂。我們倆是相見恨晚。這小伙兒才仁義哩,心還細(xì),見我眼眶子青了,還給我拿跌打藥,問我是咋整的,我沒敢說。

吃完早飯,那個長了一臉豬頭肉的皮貨老板就要把小張帶走了?？粗堃宦暡豁懙販?zhǔn)備爬犁,我心里好一陣難過。別看剛認(rèn)識一個晚上,我倆的交情比鐵哥們兒還深。我沒啥東西好送,把炕洞里的那把鄂倫春獵刀掏出來給了他。我說:"好兄弟,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將來做買賣路過這兒,要想起來王家店有你個大哥,就過來瞅瞅。"聽我這么一說,小張動了感情:"滿哥,實(shí)話跟你說,這一走你怕是再也見不到我了。我也沒啥可瞞你的,老弟這回是要上山入伙兒。"我嚇了一跳,心想這孩子不是要上山當(dāng)胡子嗎?當(dāng)了胡子,一輩子可就毀了!可轉(zhuǎn)念一想,胡子也沒啥不好。胡子打日本人,打有錢人,正兒八經(jīng)的胡子不禍害老百姓。小張別看身子骨弱點(diǎn)兒,一瞅就是個有老豬腰子的人,我看勸他也沒啥意思。再說他跟日本人有那么深的仇,這世道不上山又怎么樣?還不是一樣得死?小張到底是念過書的人,比咱強(qiáng)多少倍。當(dāng)胡子,咱是沒那個膽量。想一想人家小張比咱歲數(shù)還小,蔫巴膽可不小。心里真是愧得慌。

小張說:"滿哥,聽說火燒營那兒有結(jié)伙打日本人的,我過幾天就去找。"聽他這么一說,我心里更是佩服這小張。一激動,我伸手往前一指:"聽你大哥的,別去火燒營。順著下風(fēng)口走,保證能碰上你要找的人!"……

臘月二十七,眼瞅要過年了。

那天天剛擦黑兒,外面就開始下大雪。我一個人早早吹了燈,躺在火炕上發(fā)呆。白天我弄丟了一套馬嚼子,挨了東家一頓臭罵。這兵荒馬亂的到底是個啥年月?這日子過到啥時候才是個頭兒?這些天,我腦子里一直亂亂哄哄,做夢老能夢見小張,老能看見他那笑瞇瞇露著小虎牙的樣兒。我真后悔沒跟他一起上山。這小張一走就沒了音信,也不知碰沒碰上王司令那伙兒人,總的來說,這伙胡子還算好,就是那個黑小子脾氣操蛋點(diǎn)兒。不過也沒把咱咋樣兒,也就一個墊炮把眼睛造青了,根本算不了什么。這年頭誰給誰一個墊炮,不是太正常的事兒。人家見咱是窮人扛大活兒的,爬犁呀馬呀的一樣兒沒搶,還饒了我一條命,夠講究的了。那個王司令別看長得兇,也是個好心腸人。聽說我有老母親孩子啥的,心就軟了……這年頭誰心軟哪?憑啥心軟哪?不用說胡子,連老百姓都不心軟。

我躺在那兒胡思亂想,自己唉聲嘆氣。這時外面突然傳來砸門聲,狗咬得厲害。我爬起來穿上衣服,見東家也出來了。扒門一看,見是幾個騎馬背槍的。有個大嗓門喊:"知道我們是干啥的嗎?"東家哭喪著臉兒:"不管爺們兒是干啥的,只要背槍就是管我們老百姓的。趕緊進(jìn)屋暖和暖和!"幾個人進(jìn)了門,一打聽原來是梧桐河警察分所的,要征兩輛雪爬犁。東家剛有點(diǎn)兒面露難色,那個大嗓門就罵上了:"用你個雞巴爬犁都心疼。告訴你,這是日本人的意思,梧桐河警察所出事兒了。你要是不答應(yīng),我們回去,讓日本人親自來。"東家一聽害怕了,說:"不就用個馬爬犁嗎?多大個事兒!小滿子,你跟這幾位爺們兒跑一趟,早去早回。"我心里一邊罵,一邊套好了馬,拉這幾位警察狗子上了路。我本想打聽打聽梧桐河出了什么大事兒,見他們幾個狗×著臉,也沒敢問。路上雪越來越大,雪花兒滿天飛舞,不過還不算冷,一路走得順當(dāng)。到了山坳里的警察所,一看真是出大事兒了。院里點(diǎn)著大探照燈,通亮一片,里三層外三層都是黑壓壓扛槍的警察。倒是沒看見有日本人,看樣子剛才那個警察是拿日本人嚇唬東家。我把爬犁停在院里,把鞭桿子立在門口,跟那幾個當(dāng)差的進(jìn)了屋,屋里也是亂哄哄的凈是人。我一邊撣著身上的雪,一邊跺腳往爐子邊上走,一沒留神,一腳踩一個人腳后跟上了。那人一回頭,差點(diǎn)兒沒把我嚇?biāo)?。我?dāng)時就傻眼了,老半天沒緩過勁來,以為碰見了鬼!你猜我碰上誰了?你們猜猜?真的,打死我都想不到,這個人……就是我那好兄弟小張!

小張看見我,一點(diǎn)兒也沒驚訝,好像是早在意料之中。他露出那口好看的小虎牙,朝我一笑,還拍了我一下:"沒想到吧?又見面啦,等會兒你就明白了。"到這時候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腦瓜子里亂七八糟的,不知道這到底是啥意思。緊接著,第二件事又讓我大吃一驚。里屋的門開了,幾個警察用木板抬出三個血糊糊的人來。我一看,更傻了,這頭一個不是胡子頭兒王司令嗎?他胸口受了傷,衣服上凈是血,不過人還活著。他一抬頭看見了我,眼睛眨了一下,肯定是認(rèn)出來了?？伤宦暡豢园杨^轉(zhuǎn)了過去,好像壓根兒不認(rèn)識我一樣,人就從我跟前抬過去了。第二個抬出來的是那個跟小張一起收皮貨的,衣服解開著,胸口炸了一個大血窟窿,半睜著眼睛,半張著嘴,一看人已經(jīng)涼透了。最后抬出來的也是個死倒兒,一瞅,是那個打我墊炮的大黑小子。大家閃開道把王司令抬到門外的馬爬犁上,有人又在他身上加蓋了件大皮襖,頭上給他戴了個大狗皮帽子。小張跟一個警察頭子嚷嚷說:"興山(鶴崗)警署已經(jīng)派人往這頭來了,雪太大車開不動,都誤在王瘸子村了。咱們這兒麻溜點(diǎn)兒,爭取后半夜碰上頭兒。"我暈了頭,一屁股坐在門口,兩眼直勾勾的,咋也不相信眼前這一切是真的。腦袋里的事全亂了套,耳根子嗡嗡直響,眼前金星亂冒,后脖梗子冒出的冷汗把棉襖都濕透了。有人在我身上絆了一下子,踢了我一腳:"媽了巴子,沒見過血咋的?"我被人昏頭昏腦拉起來,擁著來到馬爬犁跟前。這時小張走過來趴我耳根子說了一句話:"沒想到吧?老哥,現(xiàn)在知道我是干啥的啦?"……

我趕的馬爬犁夾在馬隊(duì)中間,朝下風(fēng)口那邊兒一陣風(fēng)干下去了。小張和那個老警察頭子騎馬緊跟在后面,還動不動扭頭用手電筒照照,好像是怕受傷的王司令能跳爬犁跑了似的。我不敢回頭看那個狗日的小張,這小子現(xiàn)在換上了警察大衣,腰里扎著皮帶,挎著手槍,一邊兒還別著我送他的那把鄂倫春獵刀,牛死了!這個人真是太陰太損了。想想頭些天我跟他的那個近乎勁兒,臉都燒得慌,我這不成傻×了嗎?叫人玩成這樣兒!小張小張,狗日的小張……你到底還是不是人?

這件事情的真相,當(dāng)時我只恍恍惚惚知道一點(diǎn)兒,幾天后才全部聽說。皮貨商和這個狗日的小張,都是興山警察署的便衣。他們化裝進(jìn)山,四處打探消息時,碰見我這么個大傻瓜。人家跟我玩了一通彎彎繞,三繞兩繞把我給繞進(jìn)去了。他們用我給指的道兒,找到了王司令那伙人,說是要上山入伙打鬼子。這倆狗日的裝得太像了,把王司令也給唬了。他們在一起稱兄道弟了一段時間,王司令從各方面都沒看出破綻來,以為兩人都挺可靠。皮貨商就設(shè)了一個套兒,說:"梧桐河警察分所情況我最熟,那里只有十幾條槍,晚上只放一個哨。"王司令信以為真,詳細(xì)詢問后,決定趁年前搞他一家伙。臘月二十七這天晚上,他們六個人從嘎拉基河皮趟子出發(fā),分成兩伙兒。王司令、大黑小子還有皮貨商走前邊兒,小張和另外兩個一伙兒走后面,兩伙兒人相距一二百米。走到呂家菜園子邊兒上時,皮貨商冷丁掏槍撂倒了大黑小子和王司令,趁夜色撒腿往警察所那兒跑。王司令到底是山上的人,受了傷后,硬是拄著一棵樹站了起來,用盒子炮一串點(diǎn)射,把皮貨商給穿了個透心涼,把他給崩了。后面的人聽到前面的槍聲,不知是咋回事兒,讓小張趁亂溜了。不大一會兒,他領(lǐng)著一大幫警察兜了上來,抓住了受傷的王司令……

當(dāng)然這都是后話。當(dāng)時我還云里霧里摸不著頭腦,不過也恍惚猜了個大概。心里這個悔呀!要不是我嘴欠,這茫茫大雪原,這狗日的上哪兒去找王司令啊?不管怎么說,這土匪胡子怎么也比日本鬼子強(qiáng)多了。要不是人家王司令開恩饒我一條小命兒,我不早就見閻王去了……

那天過了下風(fēng)口,突然又刮起了大風(fēng)。

那老林子的濤聲,比雷聲還大,震得你心里直突突。半夜刮起的大煙泡,嗷嗷的,像一萬頭山妖野怪在那兒興風(fēng)作浪。大風(fēng)雪抽得人腮幫子像刀割一樣。天地間一點(diǎn)兒光亮都沒有了,四處昏天黑地。大雪花狂舞起來,像小席子那么大。我在山里長大,還沒見過這么大的風(fēng)雪,把人嚇得直縮腦袋。馬兒咴咴叫著,不敢往前走。那個老警察頭子急得又叫又罵,可那叫罵聲很快又叫風(fēng)雪給壓過了……過了后半夜,一行人好說孬說趕到了梧桐河鎮(zhèn)。人腮幫子都凍木了,連話都說不出來,說啥也不能往前走了。警察們看看王司令還活著,就把他抬進(jìn)一間怪暖和的大屋子里。有一個小個子軍醫(yī)要給他扎針,剛把他袖子擼起來,就叫王司令一把把針頭扯扔了。那幾個人舞扎半天,也沒扎上。王司令臉色蠟黃,一點(diǎn)兒人色兒都沒有。扯開的衣服上全是發(fā)黑的血跡。他到底是個胡子頭兒,小眼睛瞪得溜圓,一點(diǎn)兒也看不出害怕。他動彈了幾下子,說了一句:"你們不用救我,白折騰!"聽他這么一說,警察頭子不樂意了,喊了起來:"你快死了,還不放明白點(diǎn)兒!"王司令咽了一口吐沫,把頭轉(zhuǎn)了過去,緊閉著眼睛,一聲不吭。幾個人還想問點(diǎn)兒什么,看他這樣也只好作罷。氣得那個警察頭子把一個準(zhǔn)備記點(diǎn)兒啥的小本兒,掄起來照著司令的腦袋狠狠地比劃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幾個人按著他打了一針。軍醫(yī)出來說:"他的傷太重,等雪停了,得馬上回興山。"幾個人又在一起嘀嘀咕咕。小張突然抬起頭來,朝我這兒指了一下。我嚇了一跳,心想這狗日的小張不知又要出什么壞點(diǎn)子。果然,小張笑瞇瞇走過來,把我拉進(jìn)對面的小屋,關(guān)上門說:"大哥,咱倆處得不錯是不是?你和王司令的事兒我也全知道。這樣吧,你幫老弟一個忙。一會兒我們?nèi)烦鋈?你假裝照顧他,看他能不能對你說點(diǎn)兒啥。"我一聽明白了,這小張又要玩他那套花花腸子,這才叫玩死人不償命!我馬上把頭晃得像個撥浪鼓:"得得得,這可不行。我可沒你小張那兩下子。"沒想到聽我這么一說,那狗日的小張,呼拉把臉一陰:"大哥,那你可別怪我不講究了。告訴你,我看你是個老實(shí)人,要不就憑那天你罵日本人的那些話,我就可以把你扔進(jìn)去,信不?"我嚇了一身冷汗,連忙說:"那是那是。"小張是個說變就變的陰陽臉。他見我害怕了,又嘻嘻一笑:"老弟逗你玩呢。你想想我能坑你嗎?咱哥兒倆那天嘮得那么好。得了,大哥,咱是官方,他是土匪,你想想你幫誰?"見我不吭聲了,小張又湊上來裝成挺親熱的樣子囑咐我:"進(jìn)屋后你先啥也別打聽,千萬讓他先說話。你只管伺候好他,給他倒倒水啦,嘮嘮家常啦。聽見沒?老哥,這是烏龜過門坎,就看你這一翻(番)啦。"我進(jìn)了王司令躺著的那間屋子,心里直害怕。真的,我算是個什么東西?害了人家王司令,又來打探人家!不管怎么說,王司令饒過我一條命,現(xiàn)在我卻和小張這等人站在一起,合伙做套兒玩人家,我還算個人嗎?我在屋子里傻呆呆地站著,手和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過了一會兒,那個警察頭子進(jìn)屋招呼大家,特意大聲地說:"走,出去喝兩盅。門口多放幾個哨。"他又指著我:"車?yán)习遄?你好好照顧他,有什么情況馬上向我們報(bào)告。"那伙人罵罵咧咧出了屋,里面只剩下我和王司令兩個人。屋里死一樣靜,只剩下西北風(fēng)倒灌進(jìn)爐膛里的怪叫聲。嗚嗚的,不是好動靜?？活^上,胡子王司令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那兒,連氣好像都不喘一下。一袋煙工夫,他慢慢睜開眼睛,轉(zhuǎn)動脖子四下里看了看,舐了舐嘴唇,嗓子里發(fā)出呼嚕呼嚕的聲音。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大哥,喝點(diǎn)兒水吧。"胡子王司令又用他那雙陰沉沉的小眼睛盯著我,好像要把我給琢磨透了。他用不大點(diǎn)兒動靜問:"你是他們一伙兒的?""大哥,"我一下著急了,說,"那我還是個人了嗎?我真是這溝里的車?yán)习遄?。撒句謊遭雷劈。剛才在外頭他們讓我進(jìn)來打探你……你啥都別跟我說不就得了。"胡子王司令聽我這么一講,把眼睛閉上了,過了好半天才又睜開。他挺費(fèi)勁地伸出一只手,對我說:"兄弟,你要真不是他們的人,那就給我焐焐手吧。我這手一點(diǎn)兒知覺都沒有了。"我趕過去給王司令焐手。他的手冰涼冰涼,像死人的手,又硬又瘦,干巴巴的。我不知說點(diǎn)兒啥好。這些天碰到的事兒,一下子全都涌進(jìn)腦袋里,喉嚨發(fā)熱發(fā)緊,胸口干巴巴的,心里憋屈死了。我咋也不能跟司令提小張的事兒,也實(shí)在沒那個臉,就這么焐著他的手,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兩個人一句話也沒有。那司令的手又突然熱乎起來,不大一會兒又變得滾燙。王司令猛的一下睜開眼睛,打了個冷戰(zhàn),好像剛睡醒一樣,聲音變得迷迷糊糊的,像是從挺老遠(yuǎn)的地方傳過來的。他說:"老弟,這是啥時候了?"我說:"后半夜啦。"王司令說:"雪停了沒?"我說:"正大著呢。"王司令又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嘴里開始冒出幾句胡話。不大一會兒,他又醒了。像是挺累的,說:"我困啦,你把燈吹了,我要睡一會兒。"我剛把燈吹了,外面哨兵就開始敲窗戶,手電筒明晃晃照進(jìn)來。有人喊:"把燈點(diǎn)上!"我趕忙說:"他要睡覺。"哨兵罵我:"媽了巴子,又不是跟老娘們兒睡,吹燈干什么!"我只好點(diǎn)上燈,小聲對王司令說:"大哥,你睡吧。我用身子給你遮著光兒。"王司令的神志好像又有些不太清醒,想說什么沒說出來。就這樣,我用身子給他遮著燈。墻上,我的影子又大又黑,怪嚇人的。王司令開始哆嗦起來,上下牙直打架。他喘氣一會兒急得要命,一會兒又突然靜了下來,好像冷丁停止了似的,憋著憋著又猛地暴發(fā)出來,嚇人一跳。我伸手一摸,他的腦門滾燙,頭發(fā)濕淋淋的。我小聲喊了他幾句,他一聲不吭。我怕他不行了,有些害怕,站起來要到外面去喊人。這當(dāng)口,王司令又猛地睜開眼睛:"你別去。我想消停呆一會兒。不想再看見他們那些人。"我說:"大哥你這傷不行,我去喊大夫。"王司令聽我這么一說,急了,身子往起挺,想要坐起來。也巧了,這時,門簾子掀開了,那個大夫和一個警察走進(jìn)來。他們給王司令試了試體溫計(jì),又給他打了一針,忙乎一陣。看得出王司令心里煩得厲害,眉頭皺著,緊閉著雙眼,不搭理他們。倆人討了個沒趣,訕搭搭走了。屋里又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有好長一段時間,王司令把小眼睜得大大的,眼里那種兇狠狠的光沒有了,目光軟了下來。眼里有時淚汪汪的,一眨一眨。他也可能想起家里人,或是從前的什么事兒。人只有在想好事情的時候才能有這種眼神,我不知道這胡子司令有沒有媳婦孩子啥的,他想得那么一心一意,又安靜又溫和,像是啥事都沒有。像他這種干大事兒的人,一定經(jīng)歷不少驚天動地的事兒。生和死對這些腦袋成天別到褲腰帶上的胡子來說,肯定是沒啥大不了的。干他們這一行的,從上山的那一天起,一定啥事都想好了。

外邊的風(fēng)又大起來,窗戶上結(jié)滿了冰花兒。哨兵來回跺腳,還有大聲說話的動靜傳進(jìn)來,讓人心里又怕又悶。司令聽著聽著,長長嘆了口氣,燈光下,他的眼里又開始亮晶晶的。這陣子,他又緩過來一些,精神多了。我知道這是回光返照,估摸他活不到天亮了。他的眼睛一會兒睜開,一會兒閉上,顯得心事很重的樣兒,老是不停地打量我。我替他憋得難受,忍不住問:"大哥,你好像有啥心事放不下?"胡子司令說:"老弟,讓你說著了。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讓我死都閉不上眼睛。"我的血咕咚一下沖上頭來,心像要跳出來似的。我朝門外看了看,壓低聲音說:"大哥,我欠你一條命。你說吧,老弟死都給你辦。"王司令看著我,眼光那個柔和:"兄弟,看你是個好人。你真能幫我?"我咬咬牙說:"老弟豁出去了!"王司令嘴唇動了半天,話到嘴邊又停住了。我知道他是心里不托底,怕我和小張是一路貨色。這時候我就是把心掏出來給他看,他都不會信了。王司令這回是徹底讓人騙怕了,想一想真讓人心寒。這是個啥世道,中國人都信不著中國人了!

到最后,王司令也沒把那件事說出來。他抓住我的手,使勁攥了一下,聲音全擠到嗓子眼那兒,小得你都聽不見:"老弟,那件事我不能說了,不是大哥信不著你……現(xiàn)在我要死了。再求你一件事兒,行不?""大哥,你講。""老弟,等我死了,再出去喊人。你要真想幫我,就讓我這么慢慢死了。"我的眼淚一下子涌出眼眶,說:"行,大哥,我聽你的。"……

王司令是在早上天沒亮的時候咽氣的。我就這么一直守著他。他真是睜著眼睛死的,眼皮怎么也合不上。我一點(diǎn)兒也沒害怕,看他咽氣后又等了一會兒,用被子把他臉蓋上,才站起來推開門告訴哨兵。不一會兒,小張和那個警察頭子急急忙忙沖進(jìn)屋里。他一把扯下被子,氣呼呼地回頭問我:"他都和你說什么了?"我說:"他啥也沒說。"那警察頭子隨手給了我一下子:"你小子就跟我玩吧,等到了興山看我咋收拾你!"我摸著發(fā)熱的腮幫子,膽子反倒一下子壯了起來。我說:"你憑啥打我?他真啥也沒說,你讓我瞎編哪?"那家伙"嗷"地?fù)溥^來,揪著我的頭發(fā):"我不是讓你有情況就出來報(bào)告嗎?為啥等他死了才出來喊人?"我說:"他咕嚕一下就咽氣了,沒容我報(bào)告。"小張走過來拉開那家伙,假惺惺地說:"這事兒不怨他。"

……

早上,像個紅冰球似的太陽,從遠(yuǎn)處的林子上頭探出臉兒來。昨晚的雪下了差不多有半米厚,天嘎嘎地冷。人出來一會兒,胡子眉毛就變白了,頭發(fā)上掛的全是霜,露肉的地方要是不小心碰到鐵上,"口茲啦"就粘掉一塊皮。馬隊(duì)的人折騰了一宿,個個都半死不活的。他們把王司令的尸首抬出來,扔到雪爬犁上,連被子都沒給蓋。司令的眼睛還是睜著,烏突突的,像長了一層白膜。天太冷了,一路上沒人說話。整個馬隊(duì)像是一伙送葬的,人人都哭喪著臉兒。山崗上的雪地開著一溜野雞尾巴。你猜這是咋回事?原來今冬雪大天冷,厚雪把露地皮的地方都給蓋死了,野雞找不著食吃,趕上風(fēng)雪大,連餓帶凍,一頭扎到雪地上死了,外面只露著長長的大尾巴,離遠(yuǎn)一瞅,黑壓壓一片。眼瞅明天就過年了,可這算是個啥年景?明年保證也是兵荒馬亂,晦氣死了。

馬隊(duì)在下午才趕到興山警察署。院里黑壓壓全是警察狗子,好幾條拴在鐵鏈上的日本狼狗瘋了一樣叫喚,恨不得撲上來把我撕成片兒。這狗也欺負(fù)人,見到警察和那個探子小張就不咬,還直搖尾巴?？礃幼铀麄兌际且换厥?那些狗心里明白。

院子里的人見到雪爬犁進(jìn)來,呼啦一下全都圍了過來。不少日本鬼子嘰里呱啦說著日本話,里面看來有不少大官,小汽車就來了七八輛。我猜這王司令也是個不得了的人物,要不鬼子會這么興師動眾,小張這會兒狗牛子戴草帽---他成了小紅人兒了。有人把他喊過來喊過去,挨個兒引見給當(dāng)官的。那些鬼子們哈哈笑著跟他握手,拍他的肩膀。狗日的小張,挺客氣地點(diǎn)頭哈腰,還弄幾句土不土洋不洋的日本話"烤你其娃"(你說這小鬼子話,真不像個人話,我咋聽咋像"操你親媽")。最后,真正的大人物登場了。一輛黑色的小汽車分開人群停下了,下來兩個級別不小的日本軍官,陪著個頭戴旱獺帽、身著貂皮大衣的中國人。在場的人都向他們行禮。有人指著這個氣度不凡的胖子,小聲地說:"謝文東⑦來了。"我也嚇了一跳,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到這個大名鼎鼎的謝文東。光復(fù)后,我在勃利城門口,看到他的人頭那就不算了。據(jù)說那天日本人特意把他從佳木斯接來,是專門來辨認(rèn)王司令的。謝文東披著大衣走過來,人群給他閃開一條道。爬犁上的王司令樣子太慘了,胡子眉毛全是白白的霜雪,眼珠子凍成了兩個白冰球往外鼓鼓著,頭發(fā)凍得粘在爬犁上,脖子歪向一邊。一個警察狗子怕謝文東不得勁看,用腳咚咚踢了王司令的腦袋幾下,想讓他正過來,結(jié)果一綹頭發(fā)都扯掉了,他的臉也沒轉(zhuǎn)過來。沒想到這幾腳,把謝文東給踢火了。他眼珠子一瞪,伸手把那家伙推了個跟頭:"媽了×的,你沒長手啊!"人堆一下子靜了下來。謝文東陰著臉走到爬犁跟前,彎下腰去仔細(xì)看了看王司令的尸首。直起腰時,嘆口氣說:"趕緊給他準(zhǔn)備口好棺材,別讓他在這冰天雪地里露著。聽見沒?"他拍了拍粘在褲腳上的雪,走到那兩個陪他來的日本軍官面前說:"沒錯,是趙尚志。""啊!"在場的人鼓起掌來,圍著小張又喊又叫,像是一幫張牙舞爪的妖怪。

……

我在興山警察署一直被關(guān)到大年初二,挨了好幾頓臭揍,他們根本也沒問我司令的事兒。這世道哪還有什么道理可講,我知道這是因?yàn)楦莻€警察頭子犟嘴的結(jié)果。到了放我那天早上,沒想到小張來了。這小子還在那兒裝好人,說他不知道我被抓起來的事兒:"這扯不扯,老弟在咋能讓你受這個罪。"小張這回神氣起來了,換了個皮帽子,穿得像個紳士,手上戴著個大金鎦子,身后還有個小跟班的。不過他穿得再講究,也蓋不住他身上那種油頭粉面的漢奸氣。這時候我咋看他咋不像好人,我當(dāng)初咋就沒看透這個王八蛋!

外面的太陽真好,明晃晃地掛在天上。天兒也不那么冷了,太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大雪后的天地白得亮眼睛。過段日子,就該早春了。冰山大草甸子的雪一化,滿山的達(dá)子香就開了。到了夏天,這山上啥沒有哇,猴頭、猴腿、蘑菇、木耳、都柿、刺梅果……到處是山葡萄山野菜。林子里有老虎、黑瞎子、四不像、火狐貍、山驢子、猞猁、狼……成群成群的狍子、野鹿、野豬。河里肥肥的鯽瓜子、大鰲花、大草根、大哲羅、還有大水狗……河床底下抓把沙子,都是亮閃閃的金子。秋天的時候,那大松塔跟剛生下來的小孩兒那么大,掉下來能把樹底下的人砸昏了。至于那些野雞飛龍、野兔子野鳥啥的,多得那就別提了,有時候一開門都能撞到屋子里來。這么一想,還是活著好哇?；钪?在人間遭點(diǎn)兒罪也值。

小張領(lǐng)我到警察署后院,從一個駝背老頭子那里領(lǐng)回了我的馬。那馬看見我,高興得咴咴直叫,跟過來直蹭我的臉,眼睛潮乎乎的。這亂世里,畜牲都比人有人味。我一看我的馬瘦了,眼淚差點(diǎn)兒掉了下來。我說:"老伙計(jì),你也跟我受苦了。這人要熊,連馬都跟著遭罪。"小張這狗日的,不知又要耍什么新花招,要不他咋會想起來找我。這小子笑嘻嘻跟我說:"老哥,不管咋說,我得謝謝你。我小張能有今天,多虧你幫忙了。走,今天是大年初二,我請你喝兩盅。"

喝兩盅?你咋尋思說了……我一聲沒吭,一邊兒趕爬犁一邊兒往外走。到了大道上我一甩鞭子,回頭對小張說:"你有錢有酒自己慢慢溜兒吧,滿子我忌酒了。"馬爬犁一下子躥了出去。我不知道身后的小張是個啥嘴臉,因?yàn)檫@輩子我再也不想看見這個人了。

……

這事兒一眨眼過去好幾十年了。解放后,溝里人都知道我當(dāng)年接過趙尚志的尸首,可那段真正的秘密我誰都沒當(dāng)誰說過。要是趕上"文化大革命"那陣兒,我還不得叫紅衛(wèi)兵打死?有陣子,趙尚志的哥哥來這兒溝里給他弟弟立碑。從編歷史的那伙兒人嘴里,我才知道皮貨商叫劉德山;那個狗日的小張叫張景玉。他們成了中國的千古罪人,和秦檜一樣,上了歷史的罵名錄。真的,我就是骨頭爛成泥兒,也忘不了這兩個損種。是他們教我知道啥叫壞人,啥叫漢奸,啥叫中國的敗類。

你說人到了快死的歲數(shù),從前的事兒反倒清楚起來。這段時間我老是做夢,夢見自己年輕時候趕著馬爬犁在雪地上飛一樣跑。夢里的事兒,全都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像真的一樣。夢里的那個山,那個雪,那個林子,那才叫個真正的山、雪、林子?，F(xiàn)在的禿山荒林子跟那時候沒法比……夢里頭我身子骨飄輕,渾身有使不完的勁。等我半夜醒過來,渾身上下沒有好受的地方,硬邦邦的身子又酸又痛,腦子里亂七八糟的,只好半宿半宿坐著抽煙。這時候,我心里的怪念頭就全出來了,腦子里翻來覆去只琢磨一件事兒:那個趙將軍臨死前,心里放不下的,到底是件啥事兒呢?

……①班別夫:又名班別夫斯基,是當(dāng)?shù)匾砸欢砩郴矢缢_克頭領(lǐng)命名的地名。清末,中國東北邊境空虛,俄匪紛紛越境盜采黃金,班別夫斯基為一匪首。

②黑小子:東北土語,指黑熊。黑瞎子亦同。③皮趟子:指打黃鼠狼的人住的窩棚。

④小燒兒:指燒酒。

⑤酒咬兒:東北土語,指下酒的菜。⑥跑腿子:東北土語,單身漢的意思。⑦謝文東:東北土龍山民眾抗日起義的領(lǐng)袖,東北抗聯(lián)第八軍軍長。后兵敗投降日本,光復(fù)后投蔣,任國民黨第十五集團(tuán)軍上將總司令。1946年被人民政府處死。

〔責(zé)任編輯 趙則訓(xù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