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力(北京)
黃果樹瀑布,天下有名。過滇黔道者,無不往觀之。
南北巨瀑,多矣。徐霞客寫雁蕩山大龍湫,用了“水無所著,騰空飄蕩,頓令心目眩怖”數(shù)字,直似滿紙飛湍。朱自清的《白水氵祭》,文短,卻是寫水景的名篇。瀑布其實是很難寫的,在舊文苑里只存可數(shù)的幾篇,不是誰都能提筆就來。這有一點同描繪錢塘大潮相似,腕底須攜風云之氣,融胸中魂魄于浩蕩水浪,靠尋常之思不成。我昔年在九寨溝諾日朗瀑布前癡立多時,枯無文字。如果改寫平湖秋月,我會較順手。一個作家對風景的逐舍,是同他的氣質相關的。
我守著興凱湖長大,慣看水浪。興凱湖是個大平面,沒有瀑布。風來,洪波涌起,氣勢驚天。一晃,離開那里20年了,我每臨水邊,都要想起興凱湖。到了黃果樹,也是。
四近春山,望若青蓮之花,瀑布浮空而瀉,如翔舞的鷗鷺之羽,與山崖同上下,有平流之水所沒有的氣勢。我直奔近處,詩意涌起之前,自然是忙看“飛湍瀑流爭喧А繃?。?/p>
徐霞客300多年前來看黃果樹瀑布,意義遠超出常人。瀑布近旁立一尊他的石像,以求其人永駐。我在滇西蝴蝶泉邊也見過同樣的造像。只看同山水的緣分,古今無人能與他比。我觀瀑兼以瞻像,也曾癡想,出于某種機緣,出都門,遠游復至夜郎之國,入煙云竹樹深處,眼前忽然閃現(xiàn)奔激的狂瀑,如一片雪遙掛碧峰之上,疲頓的心神會得到撫慰嗎?假定同來有三五游侶,共坐林中石上,或許竟是徐霞客放覽瀑布的地方,那就可以“透隴隙南顧”且“從其上側身下瞰,不免神悚”了。
瀑布的確是值得坐望的,這恰和看山的道理一樣。葉圣陶說:“抬頭看瀑布,越看越有意味?!蔽业搅四抢?入眼的懸空之水,深印其心。
在黃果樹,山中的一個地方伸出帶石欄的平臺,從這里望過去,瀑布正在對面。清曉獨自披著林間的晨霧來,看飛泉直下,落入犀牛潭,汪成碧玉似的一片大水,漫過礁磐,朝北盤江流去,就要默吟宋人詞:“玉簾寒,翠痕微斷,浮空清影零碎?!贝藭r的感覺,總像是離獨靜行禪不遠。
枝葉間閃出一個洞,向里望,彎曲,幽邃,依稀有武陵漁夫所入秦人洞的悠遠況味。不這樣遐想,游洞的意趣或許會少去一半吧。洞內不靜,滿耳盡盈水擊鐘乳石聲。臨瀑的一面,崖隙不止一處,完全被紛垂的瀑水掩住,像是連眼光也穿不過去了。匹練凌虛而下,一片飛煙,如舞。
世上瀑布,從一己的所見出發(fā),舉大者,先要數(shù)到九寨溝的諾日朗和鏡泊湖的吊水樓,全以勢壯著名。懷圣人之心者臨此,會勾起逝者如斯之嘆,竟至念及宋儒的天人性命之理。氣質偏于豪放的詩人,寄情于一吟一詠。黃果樹瀑布,搏而躍之,激而行之,其勢雄也。它卻還有可親的一面,是能夠使人偎近。進到洞里,瀑水可以濕眉、濕頰、濕衣襟;可以撫之、掬之、飲之。進一步,是能讓天涯倦客濺淚驚心。弱水三千丈,聊取一瓢飲。
洞內之景俱為鐘乳石所幻出,滴瀝入心,有瑤琳仙境之美。洞外搖著一蓬斑竹,我凝神望了片時,漸漸覺得翠綠的影子淡去,浮升的卻是乘蒼梧山紅霞翩翩飛臨的舜妃。思緒還可以越永州之野而遠飄,把“被薜荔兮帶女蘿”的巫山神女邀至近前,犀牛潭水正好照其笑影。濕霧涌來,似含千縷離合之情。思之深,我是身在今世而心在古昔,仿佛沉入香夢而醉誦傳奇了。
夢醒,一切都只是虛對的空影,很快就如隨風水霧,飄淡了?!胺奔t一夜經風雨,是空枝”,能夠殘留在記憶中的還有什么呢?想到此處,不禁凄然。觀瀑,應該是“萬里寫入胸懷間”,卻也會“撩亂春愁如柳絮”,感受就成為雙重。這有如人心之不同,很難歸一。
瀑布的鄰岸是一條街市,擺賣不少儺戲面具。銅仁一帶演戲常飾此物,如土偶神像,猙獰畏人,猶襲舊日逐疫驅祟的儺舞之風。初望,我心微微一驚。黃果樹瀑布是一片水的世界,潔無纖塵,如素顏靜女,仰對云天可以無愧色。配假面,像是虧負身在的真山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