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吊羅榮桓同志》詩之另一解

■ 鄒削強

多年以來，不少人認為毛澤東《七律·吊羅榮桓同志》一詩的主題是“毛澤東對林彪的不放心與疑問”，是“毛澤東在接班人問題上的躊躇”(許全興《為毛澤東辯護》，當代中國出版社)。全詩如下：

記得當年草上飛，紅軍隊里每相違。長征不是難堪日，戰(zhàn)錦方為大問題。斥∶課牌鄞鳥，昆雞長笑老鷹非。君今不幸離人世，國有疑難可問誰?

持上述觀點的人認為：詩的頷聯(lián)“長征不是難堪日，戰(zhàn)錦方為大問題”，主要是針對林彪而發(fā)的?！伴L征”句是譴責林彪1935年5月會理會議前上書中央，錯誤要求改變中央軍委的領導；“戰(zhàn)錦”句是譴責林彪拒不執(zhí)行黨中央毛澤東關于遼沈戰(zhàn)役的作戰(zhàn)方針。詩的尾聯(lián)“君今不幸離人世，國有疑難可問誰”，表現(xiàn)了毛澤東對選擇林彪為接班人的猶豫態(tài)度，悔恨此前沒有把這件事去征求最了解林彪的羅榮桓的意見。盡管羅榮桓傳編寫組的黃瑤，以及葛洛等同志都曾撰文表示過不同意見，1996年中央文獻研究室編輯《毛澤東詩詞集》時仍采用此說。

然而，上述說法無論如何是站不住腳的。

首先，對于毛澤東來說，解決長征路上的林彪上書問題與戰(zhàn)錦問題，究竟哪一個是“大問題”?只要把兩者全面加以比較就會發(fā)現(xiàn)，事實上“長征”時的問題應遠比“戰(zhàn)錦”時的問題大得多。就毛澤東個人的處境來說，遵義會議上，毛澤東被選為政治局常委，但是黨內(nèi)負總責的書記是張聞天，周恩來為“黨內(nèi)委托對于軍事上下最后決心的負責者”，毛澤東為“恩來同志的軍事指揮上的幫助者”。從遵義會議到會理會議之后相當一段時期內(nèi)，無論黨的工作或軍事指揮，毛澤東均非主要負責人，他只是進入黨中央的領導核心，同時他的思想威望這時也還沒有在全黨樹立起來。會理會議前，雖毛澤東在中央?yún)⑴c了軍事方針的決策，但一渡赤水時作戰(zhàn)仍舊極其被動，土城戰(zhàn)役又使部隊遭受嚴重損失，一時“在中央紅軍領導層中，泛起一股小小的風潮”，“傳說毛澤東同志指揮也不行了，要求撤換領導。林彪就是起來帶頭倡議的一個?！?《聶榮臻回憶錄》)因此，林彪上書在中央紅軍領導層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彭德懷、劉少奇、楊尚昆、黃克誠、王稼祥等都有相似的看法，黨中央不得不召開政治局擴大會議來統(tǒng)一認識，并在會上“對劉少奇、林彪、彭德懷進行了嚴厲的批評”，才使這股風波得到平息。處理如此眾多高級軍政領導人的問題，處理過程中又經(jīng)歷了如此劇烈的斗爭，不能認為“沒有遇到什么困難”(《毛澤東詩詞集》注釋)。解決戰(zhàn)錦問題時則情況迥異，經(jīng)過六屆六中全會、延安整風及黨的七大，毛澤東在全黨已經(jīng)成為正確路線的化身，具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力，毛澤東的軍事思想也受到了全黨的擁護，持不同意見的林彪乃一孤家寡人，毛澤東只用幾份電報就解決了問題。因此，如果同意“長征”指的是林彪上書一事，毛澤東這首詩頷聯(lián)的兩句話就應該顛倒過來，成為“戰(zhàn)錦不是難堪日，長征方為大問題”了。

其次，誰最了解林彪?持這一觀點的許多文章認為非羅莫屬。理由是，羅榮桓和林彪共事時間最長。對于這個問題也要作具體的分析。以土地革命戰(zhàn)爭時期為例，雖然，“1930年2月，林彪任紅四軍軍長，隨后，羅榮桓任紅四軍政委，兩人便開始共事，直到1938年3月林彪被閻錫山部隊誤傷返回延安。其間，除了從1933年5月到1935年9月，羅榮桓不在一軍團外，兩人一直在一起?！钡沁€有另一位將領，從1932年3月起，連續(xù)在一軍團任政治委員達六年之久，這就是聶榮臻。而且，羅榮桓在一軍團任政治部主任，與林彪是上下級關系，而聶榮臻則與林彪是同級關系，理應比羅榮桓更了解林彪。同時，羅榮桓生前已向黨中央反映過對林彪的看法。1959年廬山會議上提出由林彪擔任國防部長，羅榮桓因病未出席會議，由彭真打電話征求羅榮桓的意見，羅榮桓說：國防部長外事任務較重，林彪身體不好，似不宜擔任這一職務，建議由賀龍任國防部長。彭真向毛澤東報告了羅榮桓的意見，未被采納。既然羅榮桓的意見并不能引起毛澤東的高度重視，說“國有疑難可問誰”，是表示因再不能征求羅榮桓對林彪的看法而“深深的遺憾”，似乎多少有些牽強。

第三，把這首詩后四句連起來理解，如果說尾聯(lián)“國有疑難可問誰”表示了毛澤東的“遺憾”，按照思維邏輯的規(guī)律，頸聯(lián)中的“斥薄襖ゼΑ痹蛑傅撓κ橇直?。葰g當時正是毛十分信任倚重林彪的時期，林彪對加強部隊建設的一系列措施，以及大樹特樹毛澤東絕對權威的做法，都得到了毛澤東的肯定和稱贊，即使對林彪歷史上一些不佳表現(xiàn)有考慮，毛也不會在這個時候的詩詞中把林彪貶到如此地步。因此，此說也是不能成立的。依據(jù)上述理由，筆者對這一主題持否定態(tài)度。

筆者認為，正確確立這首詩的主題，必須把握如下要領；一要準確把握作者毛澤東寫作時的思想感情。作為革命領袖毛澤東的思想感情，自然離不開國內(nèi)外的政治形勢，但是決不能用國內(nèi)外的政治形勢來代替他此時此刻的具體的思想感情，否則就會犯公式化的毛病。二要具體了解被吊對象羅榮桓的生平業(yè)績。在理解這首詩時，要很好地把羅榮桓的生平業(yè)績聯(lián)系起來研究，否則有些問題就說不清楚。三要對全詩作完整的分析，不可斷章取義，擇需而用。

詩是作者思想感情的抒發(fā)。毛澤東寫作這首詩時的思想感情是怎樣的呢?1963年12月16日，羅榮桓的心臟停止跳動的這一天，聶榮臻向正在開會的中央政治局的同志報告了這一不幸的消息。毛澤東提議到會同志起立默哀。毛澤東說：“羅榮桓同志逝世了，一個人數(shù)十年如一日，忠于黨的路線，很不容易啊!”毛澤東此時此刻的這些肺腑之言，表達了他與自己長期患難相處的戰(zhàn)友的信任與痛惜，是我們把握這首七律的主題的總綱。

縱覽全詩，從首聯(lián)到尾聯(lián)，都是圍繞贊頌羅榮桓“數(shù)十年如一日，忠于黨的路線”而展開的。

1927年9月，毛澤東領導秋收起義，羅榮桓率領崇陽、通城農(nóng)民起義武裝一百余人進駐江西修水，參加了秋收起義，從此在毛澤東領導下過著“草上飛”的戰(zhàn)斗生活。在緊張的戰(zhàn)爭年代里，戎馬倥傯，不常相見是很平常的事情，為什么毛澤東卻對“每相違”表示如此深情的懷念呢?這是因為他們的分分合合的背后，蘊藏著羅榮桓“忠于黨的路線”的高貴品質(zhì)。例如，1929年7月紅四軍七大之后，他們有過一次較長時間的分離。在這次七大上，對于黨的領導、政治工作等問題展開了爭論，羅榮桓力排眾議，支持毛澤東的正確意見。會后毛澤東離開了四軍的領導崗位，到上杭蛟洋養(yǎng)病。在同年9月下旬紅四軍八大上，羅榮桓又不顧個人得失，大膽提議請毛澤東回四軍工作。11月下旬毛澤東終于回到前委。又如，1932年10月寧都會議上，毛澤東受到了錯誤的批評，會后被調(diào)去做政府工作，而羅榮桓也因為執(zhí)行正確路線受到排斥，1933年5月被調(diào)離一軍團到江西省軍區(qū)任政治部主任，兩人又比較長時間被迫“相違”了。對于這段歷史，毛澤東后來回憶道：“我倒霉時，他也跟著我倒霉?！?/p>

頷聯(lián)“長征不是難堪日，戰(zhàn)錦方為大問題”，是學術界公認難解的問題。其實只要我們把這兩者與被吊對象聯(lián)系起來研究，具體地分析羅榮桓在長征和戰(zhàn)錦中的特殊地位、處境和作用，是不難找到正確的結(jié)論的。

羅榮桓在長征中的工作崗位幾經(jīng)變換，大部分時間在總政治部任巡視員。這時他沒有什么工作，天天跟著干部團行軍。但是羅榮桓一到部隊巡視，便積極開展思想政治工作。長征是很艱難，但比較而言，長征中經(jīng)歷的艱難困苦還算不了什么。相反，羅榮桓在攻打錦州時的作用給毛澤東留下了更深刻的印象。

對于羅榮桓來說，為什么“戰(zhàn)錦”成了“大問題”呢?這是因為，這個時候的羅榮桓和林彪同為東北戰(zhàn)場的組織者。與長征比起來，1948年錦州之戰(zhàn)可以說是中國革命勝利的關鍵一仗，是打敗國民黨，奪取全中國的三大戰(zhàn)役的頭一仗。勝負成敗，至關重要。羅榮桓當時堅決貫徹毛澤東的戰(zhàn)略方針，勝利地完成了奪取錦州的任務，為三大戰(zhàn)役開了一個好頭。在毛澤東看來，“戰(zhàn)錦”中的羅榮桓，真是挑起了一副比在長征中“難堪”得多的重任。

頸聯(lián)“斥∶課牌鄞竽瘢昆雞長笑老鷹非”，起著承前啟后的作用。承前，就是形象地概括了羅榮桓的光輝業(yè)績，使其“忠于黨的路線”的高貴品德得到升華。啟后，就是為尾聯(lián)“國有疑難可問誰”埋下伏筆。把全詩前后聯(lián)系起來，結(jié)合當時的政治形勢，在毛澤東眼里，“斥薄襖ゼΑ庇Ω眉勸括國際上的帝修反，也包括國內(nèi)的地富反壞右，還包括毛澤東心目中的那些所謂黨內(nèi)的機會主義和“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傊才c黨的路線為敵的集團和個人都包括在內(nèi)。在毛澤東看來，他們在羅榮桓面前只不過是一群跳梁小丑。

有人問：“‘國有疑難可問誰的‘疑難是指什么?”發(fā)問者的目的是要把疑難具體到某一件事情上來。孤立起來看，這樣的發(fā)問似乎未嘗不可。但是羅榮桓是黨的八屆政治局委員，是毛澤東的親密戰(zhàn)友之一，因此，“國有疑難”應該是泛指的。國事，包括黨和國家的所有大事；疑難，既包括現(xiàn)存的疑難，也包括將來出現(xiàn)的新問題。尾聯(lián)以這樣樸實的語句設問，表現(xiàn)了毛澤東對羅榮桓的倚重和信賴，并蘊含著作者對逝者的崇高評價和無限深情。如果把上述設問推論到毛澤東因未能及時詢問林彪的問題而遺憾，把羅榮桓僅僅看成林彪的“檔案”，這是不妥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