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散文人人寫,人人寫散文。然散文如何引人入勝,如何提高品位且達(dá)到較高的藝術(shù)水準(zhǔn),卻非易事。“形散神聚”是一種境界。“出神入化”也是一種境界。我們約請著名作家賈寶泉在本刊開辟專欄,就散文寫作發(fā)表議論,取名曰“《散文》主編談散文”。
能不能說,一個走路走得好的人,散文也寫得好?我說不準(zhǔn),只是覺得,散文創(chuàng)作與走路,很相似。
地球在走。從灼熱的火球走到了春夏秋冬四季,從沒有生物走到了有生物。魚從水中走到了岸上,進(jìn)化成了高一級生命;古猿從樹上走到了地面,“走”成人,從此,人猿相揖別,人開始主宰我們這個行星的一切。
散文也在走。從古代走到現(xiàn)代,又從現(xiàn)代走到當(dāng)代,還在向前走。
大家活在“走”的世界。走,才是活著;不走,就是死了。
回視散文的路,橫的豎的都是腳印,淺的都是被歲月銷蝕盡了,惟有深的尚能辨出個輪廓:不盡是正的,也有不少是“歪”的。“歪”的不必正過來了,因?yàn)槟鞘菤v史,歷史是不能更改的,只能提醒活著的行路者再走時注意。即使,再增添幾個歪腳印也不要緊,因?yàn)槲覀冋l都走過錯路,彼此總好擔(dān)待,雖然迷了路可以請向?qū)В稍俑呙鞯南驅(qū)б膊荒芴娲约鹤呗?,要防備跌倒,還是靠自己心到眼到。自己的路就是走新路,新路不平整,難免跌跤子,于是,歪的腳印給“跌”到路面上。
就算是防備跌倒,也不必看著自己的腳尖走路。看著腳尖走路,就總是低下頭顱,久而久之,會駝背的,會頸椎增生的,會大腦供血不全的;更不必看著自己的腳印走路,當(dāng)我們看著自己的腳印走路時,那就不是前進(jìn),而是后退了。想看看自己的腳印也可以,要等休息時回轉(zhuǎn)頭來;不回頭看路的行者,是一位盲目的行者。
我們這個行星不算太小,誰都不用擔(dān)心無路可走,有人的地方一定有路,沒有人的地方也可以自己踏出來!誰想留下的腳印深一些,誰就得搶先去踏犁頭剛剛翻過的新土;柏油路上行人走輕快,卻留不下任何腳印。你想,連10輪大卡車都留不下印痕,何況人!
走路省力的地方,往往是別人千百次走過的路。
你的腳,我的腳,他的腳,重重疊疊地走,先先后后地走把荒原走成堅硬的路面,再把堅硬的路面走成沉降帶一一沉降,如果倒過來審視,自成一種高度。
人生世間,生命之路走得如何,創(chuàng)作之路走得如何,自己那些有字和無字的作品里,明明白白地書寫著,評說著。
1990年,遼寧兩位文學(xué)愛好者徒步穿行大江南北。經(jīng)過天津時,訪問《散文》編輯部,拿出筆記本要筆者寫幾個字。彼固請,不得已只好遵命寫了:
寫散文不只用手,也用腳。
在雙腳丈量大地幅員時,也丈量人生和自己的高度。
一個優(yōu)秀的散文家,他一旦選好自己的路,就睛雨無間地走下去了。他曾經(jīng)踩著別人的腳印走,不過那是為了練習(xí)某種姿態(tài),試驗(yàn)?zāi)_力的強(qiáng)弱,走多遠(yuǎn)都不算數(shù);最終他還是喜歡走自己選定的路。在自己選定的路上走,即使走得慢,也是冠軍,因?yàn)闆]有別人走在前面。
年輕人熱血沸涌,走路如跑步,一蹦三跳的,是恨不能飛,就性情說,他喜歡躍進(jìn)的、時空跨度大的文字;老年人怕跌倒,怕骨折,所以喜歡平實(shí)的、穩(wěn)定的文字。老年人走路喜歡拄一根拐杖,他自己和別人的文章中關(guān)于童年和往事的回憶是他心靈的拐杖。
既是走路,就會想到步速,為了超過同路人的速度,或是不低于某種速度,行路者將拋卻身上可有可無的牽掛,以及心上可有可無的牽掛,還將提醒自己:“哭泣不是時候,說笑不是時候,要哭要笑,等走過這段路。”所以,當(dāng)步速加快的時候,往往較少披掛和牽掛,雖然確實(shí)疲憊些,身心倒是自在疏曠了。
道路分歧怎么辦?停下步子判斷?。赫堄涀?,適合于你的道路只有一條。對于作家來說,選擇何種文學(xué)樣式,追隨何種藝術(shù)風(fēng)格,決定正確的師承,都是“路口”?!奥房凇鄙仙髦匦?,慢一點(diǎn),正是為了上路后走得快捷。
走累了還走嗎?不!要果斷地停下來休息。如果在河溪畔,你可以臨流照影,如果有魚,不妨垂下釣絲,不必去專門釣臺。東漢嚴(yán)子陵端坐在釣臺上垂釣,不為魚兒上鉤,而是垂釣清名,他是一個有遠(yuǎn)見卓識的名利之徒。而你,一個遠(yuǎn)行者,一個自拉自唱的漂泊者,只為垂釣?zāi)撤N清趣,以便在獲得體力之后繼續(xù)趕路,自然哪里合適就在哪里下鉤,講究什么釣臺、戲臺?如果在農(nóng)舍外,你可以進(jìn)去討湯水,農(nóng)家不因你衣冠不整、不梳頭、不洗腳而拒絕你,農(nóng)民愛用走路比喻他要說明的事。你問他“莊稼收成好嗎?”他答道:“正走哩!在路上。”這是說明莊稼還長在地里,不是說馬車正往場院里拉。你問他到西村怎么個走法,他則說:“問路要用腳板,留下腳印就是路咧?!蹦阏涿?,他卻笑了,微笑會傳染,一時間大家都笑起來。
不想再走怎么辦?那就不走好了。人走多遠(yuǎn)都有個止步的時候。無論誰都寫不盡世界。人的一生中,有幾個腳印挺漂亮,是可以自慰的;作家一生中,有幾篇作品自己或讀者喜歡,是可以滿足的,即使只有一兩個句子給別人記住,也算有收成,未曾讓生命的土地荒蕪,好作品哪能都讓一個人寫出來!再偉大的作家,都休想把大多數(shù)人納入以自我為圓心的周邊。在中外文學(xué)史上起到骨胳作用的文學(xué)大師們,其作品也不都是件件都好,你讀他們的全集,就發(fā)現(xiàn)是魚龍混雜的,有的一生寫了數(shù)千首詩,但值得后人背誦的,有幾十首就不算少,聰明的讀者說:“如果我想對某位作家始終保持好印象,就讀他的選集;只有深入研究他時才讀他的全集”,不是一點(diǎn)道理都沒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