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 渡
一片黃色,茫茫無際的黃色。黃色的戈壁灘,黃色的沙漠,黃色的山包,黃色的廢城。我立刻想起貪婪的樹蠶將樹葉啃了大半,又把枯死的黃葉拋棄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死魂,滿眼是悽惶可怖的景狀。一個凝固了的死亡的海。
這座廢城叫橋灣城,就座落在這個死海上。是蘭州去敦煌途中的必經(jīng)之地。它還有個詩化了的名字:夢城。
事隔三年,每憶及當(dāng)時一腳踏上這片不毛之地,這個被遺棄了的古城又夢境一般重壓著我,執(zhí)著慫恿著我從它的死亡和它仍活著的故事追尋點什么。
記得下了車,我在沙漠的包圍中遲疑了一會,便惶悚不安奔向那座古城。在風(fēng)化了的攔腰折斷的城垣上徘徊,腳悲風(fēng)四起,旋卷的沙柱呻吟著,在眼前蹌蹌踉踉癲跑,像無數(shù)的鬼魂在那兒狂舞,哭叫。殘敗的城墻,圈了一城的沙丘。這些沙丘,宛如一團團破棉絮塞滿了古城的咽喉,讓它窒息,讓它來不及發(fā)出一聲悲哀訴說和一聲低低嘆息。我的心沉了下去。我為死去的古城感到無比惋惜,痛苦。看那緊緊強摟著它,又將它慘不忍睹的遺體展覽于藍天下的沙漠,忍不住詰問,吞噬了這座古城的,僅僅是這個罪惡的沙海?
置身沙漠中的死城旁,心情說什么也擺脫不掉壓抑的陰影。只有遠方覆蓋著白雪的祁連山,山下稀落的綠洲,古城邊的一灣清水,它岸上搖曳白花的蘆葦,以及公路邊那座低矮的小屋,它們透出的生命色彩,才消解我的恐懼,讓我清醒我并不是被拋棄在沙漠里的絕望者,而是一個很富于情感碰上一塊朽木也得要尋根問個為什么的過客。
我抽身返回掛有“夢城”二字的小屋。凝視良久,想,夢城,它為什么又叫夢城?
小屋是夢城的展室。我終于知道,站在小屋前,我已經(jīng)貼近了夢城歷史的門檻,如果深入小屋,我就行進在夢城的歷史通道了,以后我還會慢慢邁進自己的靈魂深處的,因為在這里,我會叩問歷史,而歷史總會回答我些什么。
歷史不正是沉默著在那兒等待我們了嗎?那是兩件藝術(shù)品:一面小鼓,一個小碗。都是鎏銀雕花的精致。鼓,還鏤刻了活生生的一對戲珠的龍呢!是不是文物?歷史說,是的,是文物。但它是用人的頭骨制作的雕刻藝術(shù)呵。如五雷轟頂,猛然,我們一時都被震昏了。待我們冷靜下來,歷史這樣敘述著:清康熙皇帝有次夢見西域戈壁沙漠里一處有水有草的地方,可筑城戍邊。于是他派人查訪,撥款在與他夢見相仿的地區(qū)建設(shè)要塞。不料這一國防款項大都讓地方官吏程氏父子貪污去了。程氏父子后來為了掩人耳目,弄虛作假,只用一小部分錢筑了個小小的城堡,這便是橋灣城。城又因康熙之夢,后人又叫它夢城?!安蝗识?,謂之不幸;墻隙而高,其崩必疾也?!背淌细缸又恍沂秦?,所以“其崩必疾”,他們很快被處決了。至此我才明白,夢城之死,始于貪官程氏父子之蠶食作孽,后來才由多災(zāi)的滄桑和無情的沙漠逐漸把它毀滅的。然而重典割下了貪官的頭顱,藝術(shù)家為何要將它們制作成特殊而精巧的藝術(shù),又復(fù)活了他們,莫非是叫人通過它,認識善、好、美與軒昂崇高,再一次解剖惡、壞、丑與狠瑣卑下?而后去憐憫,積疾惡如仇,共進發(fā)出“人神之所疾,天地之所不容”的憤懣,讓夢城的悲劇永遠活著,以警來世的嗎?如是,那倒是藝術(shù)家可贊可嘆的良智和品格了。
所以多年過去,我每聽見貪官污吏落馬,每吟誦到陸游“但得官清吏不橫,即是村中歌舞時”一類的詩句,塵封的心,很容易網(wǎng)開一面,憶起藝術(shù)家藝術(shù)化了的夢城的故事。這也曾想過,為官的,報效于社會時,雖不能做到“生則天下歌,死則四??蕖?,但起碼卸任之后,百姓能說他是好官做了幾件好事,如有幸類歸此等角色,做官一任,亦真是問心無愧了以古鑒今,可千萬要以徇私枉法的程氏父子為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