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弗朗西斯·弗羅斯特
農(nóng)場就在山頂上,周圍大山連綿不絕。大山在晨曦中呈現(xiàn)出一片深藍(lán)色,在夏日的黃昏則蒼茫茫地給人以溫柔和親切的感覺。當(dāng)他趕著牛群走向牧場的時候,當(dāng)他穿過曬谷場到豬圈去的時候,他總喜歡看著那些大山。
他是一個蠻漂亮的小伙子,從春到秋都不穿上衣,喜歡讓風(fēng)雨陽光直接接觸他的皮膚;肌肉結(jié)實,皮膚像印第安人一樣棕黑。他十歲時母親就故去了。幾個哥哥都早早離開了家,在紐約州有了他們自己的農(nóng)場。二十歲那年,父親死于肺炎,給他留下了負(fù)債累累的農(nóng)場。
離他最近的鄰居是住在兩英里以外的哈德。在他父親葬禮后的第二天,哈德給他送來了妻子做的炸面圈和餡餅。
“你這樣的小伙子該結(jié)婚了?!惫抡f。
“我得先把債務(wù)還清?!?/p>
“那么等你結(jié)婚的時候就八十歲了?!?/p>
“好,我會考慮的?!?/p>
“找個星期天晚上到我們這兒來玩吧。我們給薩麗買了一架留聲機(jī),還有一些挺好的唱片?!?/p>
“謝謝了?!奔s翰說。
哈德走后,他一邊擠牛奶,一邊想著薩麗。
一年以后,他和薩麗結(jié)婚了。
在婚禮兩個星期以后,薩麗發(fā)現(xiàn)她所嫁的不只是農(nóng)夫,而且還是個詩人。那天,他拿著一些從林子里采來的七瓣蓮走到她的面前。
“我不能給你留聲機(jī)或者別的好東西,因為我們欠了債。但是如果你喜歡的話,我可以帶給你樹林里的東西。”
她把一只手輕輕地放在他面頰上,“我更喜歡樹林里的東西,約翰?!?/p>
“這兒有一首詩,”他說,“是這樣寫的:
你知道人是何等弱小可憐,
看看我們的身體就更清楚這一點——
一旦心臟失去了生命,
整個軀體便隨之離開人間。
“這就是說,我們必須保持我們的愛,對我們已經(jīng)得到的一切感到心滿意足,盡管東西不多。因為一旦我們的心臟失去了生命,我們就死了?!?/p>
她大為驚訝?!鞍?真是棒極了!約翰!是你寫的嗎?”
他慚愧地露齒一笑,“這……”
“一定是你寫的!我真不知道你還會寫詩!再多給我寫一些吧!”
“晚飯后我再給你讀一首,”他說。
他離開她走進(jìn)了谷倉,從干草垛的角落里掏出一本被蟲子蛀過的英國詩集。這是他在結(jié)婚前打掃谷倉頂層時發(fā)現(xiàn)的。他曾想,既然除了他自己和一個負(fù)債累累的農(nóng)場之外他一無所有,沒什么可以送給薩麗的,他想給她一點別的東西——能從這本書中找到的最美麗的詩句。他并沒有想到她會以為是他寫的。然而,現(xiàn)在他意識到,她因為這些詩句而更愛他了。這的確是欺騙,但這給她帶來了歡樂。他坐在干草垛上又背下了一首抒情詩。在地里干活的時候,他一整天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念叨著。
晚上。他們在曬谷場上散步,看著大山,他用低沉的聲音朗誦起來:
“大地蒼翠,天空碧藍(lán)。
我聽得到,我看得見,
天地間有一只小小的云雀,
一大早就歡唱在青紗帳的上面。
在我的小路兩邊,
嫩綠的青紗帳向遠(yuǎn)方伸展。
我知道云雀有個看不見的家,
就藏在這千萬棵玉米中間。
我停下腳步欣賞他的歌聲,
陽光燦爛的時刻飛流似箭。
也許有誰比我聽的時間更長,
那更入迷的一定是他的同伴?!?/p>
她的歡喜對他來說真比飯菜更香甜。
他們的兒子出生后,他逐漸增加了一些新詩,但她總喜歡反復(fù)聽那些老的,每次她都會說:“寫得真好,約翰!”
約翰娜出生的那一年,莊稼的收成很不好。債務(wù)沉重地壓在他的身上。冬天的夜晚,每當(dāng)孩子們進(jìn)入夢鄉(xiāng),薩麗坐在火爐旁縫補(bǔ)衣衫,他就把身子靠在椅子上,端詳著她,心里在想,即使用最偉大的英國詩歌來形容她也絕不過分。這時,她總是抬起頭來,微笑著說:“再給我朗誦一首詩吧,約翰?!?/p>
“我還沒有新的。”
“就給我朗誦《愛人,讓我們肝膽相照》那一首吧?!?/p>
而后,他就輕聲朗誦起來:
“啊!愛人,讓我們肝膽相照。
因為,盡管這個世界在我們夢中
是那么豐富,那么清新,那么美好,
而在現(xiàn)實中
卻沒有歡樂,沒有溫馨,沒有陽光普照。
我們好像站在漆黑的原野上,
聽?wèi){世風(fēng)日下,正不壓邪,風(fēng)雨飄搖?!?/p>
第三個孩子生下來就死了,薩麗也病得很厲害。長長的債務(wù)單上又增加了一筆醫(yī)藥費。
光陰荏苒,他們辛辛苦苦地、一點一滴地減少著身上的欠債。
巴特上完高中后對父親說:“爸爸,我要上大學(xué),我要當(dāng)工程師。我要自己干出一番名堂來?!?/p>
“你不想要……農(nóng)場了嗎?”
小伙子把手臂搭在約翰的肩頭:“我真希望我想,爸爸,可我不。對不起?!?/p>
一年后,約翰娜也說:“爸爸,我想教書。如果您答應(yīng)的話,我要上大學(xué)?!?/p>
“你想教什么,我的孩子?”
“英語,還有詩歌?!奔s翰娜說。
約翰笑了笑:“我想你媽媽會喜歡的?!?/p>
當(dāng)孩子們放假回家過圣誕節(jié)的時候,整個房間被石松做的花環(huán)裝點得充滿生氣。那是約翰特地砍了一棵樹,和薩麗一起做的。
在圣誕節(jié)前一天的晚上,約翰娜對母親說:“您能不能到樓上來一下,我有點事要告訴您?!?/p>
在樓上,約翰娜從書包里掏出一本小書。
“我真不知道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這樣做,媽媽。但是我想我最好還是把憋在心里的話講出來。您還記得那些年爸爸讀給您聽的那些詩嗎?它們都在這本書上!”
“你在說什么,約翰娜?”
“我是說,那些詩并不是爸爸寫的。它們都是很早以前英國詩人的作品。看這兒——‘啊,狂野的西風(fēng),你把秋氣猛吹……我記得我在十歲時他念過這個。再看這兒——‘去吧,從山里來的牧童,因為他們在呼喚你……”
“這是那年冬天,孩子死了的時候,他講給我聽的,”薩麗說。
“媽媽,您明白了嗎?他一直在騙人呀!他說是他寫的這些詩!”
“不,”薩麗用低啞的嗓音說道,“是我對他這樣說的。除了詩以外他什么也沒說過。約翰娜,我永遠(yuǎn)也不讓他知道我已經(jīng)了解了事實。不然他的心都會碎了的。我現(xiàn)在知道了他是多么愛我,讓我為他自豪了這么多年……”
孩子們讀完大學(xué)后,約翰娜結(jié)了婚,開始了教書的生涯;巴特要幫父親還債,但約翰只是淡淡地說:“農(nóng)場是我的,孩子,農(nóng)場的債務(wù)也是我的?!?/p>
在一個春天的日子里,這時約翰和薩麗都六十歲了,約翰到山下還清了最后一筆債?;貋淼臅r候,他沒有走向自己的房子,而是走進(jìn)了谷倉。他坐在干草垛的邊緣上,哭了起來。就在這里,他給她背了四十年的詩。四十年來,他們倆相濡以沫,真是像詩里講的“肝膽相照”。在多么艱苦的條件下他都從未掉過一滴眼淚,全憑著她對他的愛,全憑著他讀的那些詩和他的謊言?,F(xiàn)在好了。他再不需要昧著良心給她背詩了。
薩麗在谷倉里找到剛剛擦干淚水的他。他們一起來到曬谷場上,又注視著大山。
“大山是我們的了,我們可以盡情地看了,一直到死。”他說道。
但是,就在那一星期,突然變了天氣,薩麗著了涼,咳嗽得很厲害。約翰趕忙請來了醫(yī)生。
她發(fā)起了高燒。約翰坐在她的身旁,心如火燎,臉色蒼白,緊握著她發(fā)燙的手指。
“約翰,”她哽塞著低聲說,“詩,新的?!?/p>
他一下子怔住了。所有背過的詩他都反復(fù)地念給她聽了。
“好,親愛的?!彼粤Φ芈岩粋€個單字組織在一起,為她作了一首詩,他自己的詩,他一生當(dāng)中唯一的一首詩。
“那些永遠(yuǎn)屬于我們的大山啊,
把飛花般的群星撒滿天上。
大山用夜的語言互訴衷腸,
直入云霄的峰巔像插上了翅膀。
我和我的愛人將攀上群峰。
乘上那巖石的翅膀在長空里翱翔。
她把頭埋進(jìn)我的臂彎,
我把唇垂在她的臉龐?!?/p>
“是你寫的,約翰?”
“是的,是我自己寫的?!彼f。
他把她埋在能看到大山的地方。那本英國詩集同七瓣蓮一起躺在她的墳?zāi)股稀?/p>
(許暢摘自《想當(dāng)初……》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