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秀亞
我的寫字臺上有一盞古舊的油燈,銅的燈座,白色的燈罩。每一點(diǎn)亮,它就會射發(fā)出淡藍(lán)色的光輝,像是秋天澄澈的湖水,充滿了柔和、寧靜的情調(diào),更像是慈愛的眼睛,總是親切地注視著我……
這盞燈是好多年前從一個舊貨攤買來的,燈座下鑄有幾個突起的小字:“德國制”。那時,我還在中學(xué)讀書,寄住在一所學(xué)生公寓里。
那幢公寓位于城西一個僻靜的角落,住客寥寥,有點(diǎn)荒涼的大院子的墻角長滿了綠草。一進(jìn)門處有一堵映壁,一株棗樹伸著它那帶棗刺的枝柯,守望在那映壁之側(cè)。枝柯上,每逢秋初,就點(diǎn)綴上一些碾碎的碧玉似的青青小花,幽幽地散發(fā)著淡至欲無的香息。
我愿意住在那里,是為了它的幽靜,但那房子已年久失修,電線也常常出毛病,就干脆買了那盞油燈。有時我故意捻熄忽明忽減、常常眨眼打瞌睡的電燈,讓那盞銅燈吐發(fā)出青色的光芒。在燈下看書寫字倦了,那湖光般的柔輝,還可以激發(fā)我思古的幽情。
那年學(xué)校的大考完了,暑假我并未回家,一方面準(zhǔn)備第二年考大學(xué)的功課,一方面我那時正忙著寫作,每天黃昏,把枯燥的書本一推,就開始在藍(lán)色格子上描畫我那幼稚的幻夢。正值當(dāng)時一個教會的書店征稿,我就大著膽子將我第二篇小說寄了出去。
稿子寄出后一個月,出乎我意料之外,得到了40元(銀洋)的稿費(fèi),這真是一件極其僥幸的事。
于是,那間小小的屋子再也關(guān)不住我了,升學(xué)、讀書的事暫時拋在腦后,我常約了一些同窗女友整天去湖上泛舟,太廟散步,逛書店、服裝店……屐痕幾乎印遍全城,像一只糜鹿似的,到處馳騁,一個多月下來,我的稿費(fèi)只剩四分之一了。
有天黃昏,我像一只貯藏冬糧的松鼠似的,拿著大包小裹,自外面興沖沖地回來,發(fā)現(xiàn)著了灰色嗶嘰夾衣的父親,一個人靜靜地坐在窗前那把藤椅上,沉浸在漸濃的暮色里,他沒有點(diǎn)燈,只有指間的煙蒂閃爍著亮亮的火星。
“啊,爸爸?!蔽胰酉铝耸种械臇|西,三腳兩步跑到他的面前。
“我早就想從家鄉(xiāng)來看你,昨天晚上才到,我就在一家旅館里住下了。我今天來過兩次,你到哪里去了?”父親微笑著說。
“和同學(xué)們?nèi)ネ嫱?,還買了一些書和衣服……我前幾天得了40元的稿費(fèi)呢?!蔽移炔患按叵蜃類畚业母赣H報(bào)告著,我又興奮又歡快,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全不問他是否聽得清楚我那超速的“流水板”。
父親靜靜地彈著煙灰,又是那樣溫和從容地笑著說:
“啊,怪不得爸爸老遠(yuǎn)地趕了來,卻沒有看到我的孩子,原來我的孩子有了那么多的稿費(fèi)啦。”
我窘迫地漫應(yīng)著,慈愛的父親是太高興了,他在和我開小小的玩笑呢。
我自抽屜中拿出了火柴,將那盞銅燈燃亮,立即,一室都流滿了那淡藍(lán)的清光。
“啊,這盞燈的光線很柔和,”父親說著,眼睛凝望著火焰跳動的燈芯。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親切柔和的眼光和那燈輝是那么地相似。
我怔怔地望著,這感人的情景使我一時忘記說什么。
還是父親轉(zhuǎn)過臉來,吸了一口紙煙向我說:
“這次我為你帶了一些錢來,足、夠你一學(xué)期用的,你自己的稿費(fèi)還是好好地留著吧。你知道,我這次來是為了和我的好孩子在一起,過我的六十二歲的生日……”說著,他打開了行篋,在里面翻尋著。
我這時才突然想起,明天是他的生日,自己真是太粗心了,怎么才想起這重要的日子。這么思索著,我走到他的身邊,按住了他一雙微顫的手:
“爸爸,先別拿錢了,我用不了那么多,”我一邊說著,一邊跑到屋角,自小小的柳條箱里,翻出了僅余的稿費(fèi)——10元銀洋。我又拿了一個彩色的封套,悄悄地將那錢封在里面,然后在封套上面寫上:
“生日快樂?!?/p>
我繞到父親身后,將油燈捻得更亮一些,伸出另一只手來,拿著那個封套,在他的面前晃動著:
“給你的生日禮物。”
父親一邊接過了那個封套,一邊用手摩挲著他唇邊的短髭——我知道他每逢高興時就會如此;然后,他將那信封慢慢地撕開:
“啊,這么多?!彼穆曇衾锍錆M了笑意,他那多皺紋的面孔一下變得舒展了。柔和燈輝流照其上,我從來沒看見父親笑得那么開心過,但不知為什么,我的眼睛卻有點(diǎn)濕熱了……
他在燈下緩緩地摸弄著那彩色的封套,更仔細(xì)地觀讀著上面潦草的字跡,好像是在欣賞什么珍貴的藝術(shù)品。一室寧靜,只聽到窗外棗樹葉子在西風(fēng)中的習(xí)習(xí)碎響,同父親那帶著濃濃笑意的輕喟。
半晌過去了,他說:
“阿筠,你過來。”
我用手背拭拭潮濕的眼睛,走到他的旁邊。只聽見他說:
“張開你的兩只手?!?/p>
我如命而行,攤開我的雙手。
他捏著那撕開過的封套,那么匆遽而快速地將其中的錢都丟在我手中。我看到他那一雙患過風(fēng)濕的老手又在發(fā)顫了——我知道這是因?yàn)樗鞓贰⑻拥木壒?,然后不慌不忙地將那涂著我的字跡的封套,細(xì)心地折疊得平平整整的,塞入他的襟袋里。他又用那雙依然微顫的手,撫摸著我的頭發(fā):
“阿筠,爸爸收下你的孝心,也收下你的錢了?!?/p>
我想不到,父親以這樣充滿了愛的方式收下我的錢。桌上的燈光,將父親晃動的傴僂的影子,描在白壁上,我看到父親的眼中又射出了我所習(xí)見的慈和的柔輝。
那晚的燈影,那燈影中一雙慈愛的眼睛,如今依稀在我的眼前閃爍,使我忘記了秋夜的黝暗和秋的凄寒。
寫至此,我扔下了筆,暮色漸濃,我又點(diǎn)亮那盞古老的銅燈。今夕讓它陪伴著我吧,在它的柔輝中,我又似看到了那一雙慈愛的眼睛……
(摘自《講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