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濤
20世紀80年代,規(guī)模最大的農村城市化浪潮在中國掀起?!懊窆こ薄背蔀橐俗⒁獾默F(xiàn)象,而“打工仔”“打工妹”成為一個新群體的身分名詞。在為城市注入空前的活力時,注入者自身又因品嘗這活力而備感生活的復雜迷蒙。年輕的打工妹感覺尤甚——和打工仔“集團作戰(zhàn)”掙到錢就撤不同,她們多是只身深入城市,細致地感受著從家庭到大飯店,從工廠到醫(yī)院的城市生活細節(jié),城市生活對她們再不僅限于林立的高樓和高跟鞋,她們年輕,有許多希望得到的東西,比如愛情。據北京“打工妹之家”調查顯示,該組織300名成員平均年齡為21.5歲,未婚者約占95%;而另一個數據顯示了愛情實現(xiàn)的難度:80年代駐扎深圳的第一代外來妹,如今都已30歲左右,2/3至今孑然一身。從改革至今,已有約5000萬農村女性實現(xiàn)向城市的轉移,年輕的未婚女性是主力軍。女大當嫁。隨著婚嫁年齡的迫近,婚戀這一生活中重要的一步直直地擺在她們面前。該愛誰?該有怎樣的愛情?誰來接受她們的愛情?在城鄉(xiāng)文化的震蕩中,她們的情感經歷著欣喜和悲痛。她們孜孜以求屬于她們的另一半。
走出家門,擺在面前的是一條不歸之路。無論留在城市還是回到鄉(xiāng)村,我們的身心都不似當初簡單明澈,我們的選擇也將含義復雜。
□打工妹大多來自中西部貧困地區(qū),在那些連廁所都無需標明男女的地方,女人的幸與不幸?guī)缀蹙驼莆赵诿狡攀掷?,找一個好婆家,就像城里人搶購緊俏商品一樣,越早越好——16歲是公認的結婚年齡,而20歲還抱不上孩子的女人定是有問題。1992年北京市“三八”家庭服務總公司到四川梁平地區(qū)招收家庭服務員,“賣給城里殘疾人”“嫁給傷兵”的謠言隨之四起,謠言的目的只有一樣:進城的女人能學好?安穩(wěn)在家等著嫁人才是正事。結果只有一名女孩走出了山門。
□通往城市的道路是遙遠的。郭延珍還在17歲時,娘便作主給她訂了親。她不認識那男的,但是如果她不同意,娘就不同意她出來。為了不讓體弱多病的父母“作難”,郭延珍只讀了小學二年級,就把上學的機會讓給了哥哥弟弟。進京打工后她才發(fā)現(xiàn)沒有文化自己是多么“作難”:出門坐車不會看站牌,寫自己的名字也得要別人把著自己的手……她決心認字,現(xiàn)在認識的三四百字就是她自己抱著字典啃出來的,她已能看些小說了。參加過“打工妹之家”組織的集體婚禮后,她想起那個只接觸過幾次,沒有話說,更談不上感情的“他”。她想退親,她想披著婚妙做心上人的新娘。
可一年后,她改了主意。因為對方不同意,娘不同意,爹也不答應……
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然而,去年爹得了肝癌。讓郭延珍難以忘懷的是爹去世前的那個下午,爹攥著她的手,含著淚對她說:“孩子,爹知道你出門長了見識,瞧不上這門親事了,如果爹活著可以幫幫你,但爹不行了……那戶人家殷實,離家又近,你就應了吧……”
第二天,爹去了。從此小郭絕口不提退親的事。在北京打工期間,不乏結識些相互中意的小伙子,但郭延珍總是說:我在家訂親了。
“真的,我真的沒辦法呀!我只能拖下去,等著他哪天提出退親,如果不成,我就一輩子不嫁人,打工養(yǎng)活娘。”
□正如一位打工妹給父母的信所說:“娘,女兒出門見了那么多人,經了那么大世面,你想想能不變嗎?”的確,當初她們進城時很多人只是想掙些嫁妝,然后回鄉(xiāng)體面地把自己嫁出去。然而,深入了城市的每個巢穴,“城里”的生活更深地觸動她們年輕敏感的心?!俺抢铩钡膼矍橛忻倒宓募s會,有燭光的私語,有拉手攬肩的“軋馬路”,她們還能回到見面—-訂親--結婚生子的“天然秩序”里嗎?也許期待的實現(xiàn)遙遙無期充滿艱辛,但失去了期待的日子更讓人心生厭煩和恐懼。
□從弟弟走進校門那天起,剛讀小學四年級的陳琪便失學了。5年時間內,爹著魔似地為她物色了不下50個男人,而她平生第一次遠行,是被爹扯著到山外相親。每一次拒絕都招來沉重的家務懲罰:每天除了做飯、喂豬、種田,還得砍夠80斤柴,燒40斤炭……可陳琪認準了一個死理:“我不能再像娘那樣活了,我得出去闖一闖?!狈展緛碚泄?,陳琪跑了20多里山路,報了名。
絕望的父親拿起火鉗劈頭蓋臉砸下來。臨走那天,爹卻拎著女兒小得可憐的包袱,一聲不吭地走在了前面。離家的方向越來越遠,爹突然嚎啕大哭:“你別記恨爹,誰讓你生在山里,爹是沒法子啊……”
直到3年后,陳琪才讀懂了爹的話。此時,她已是一個23歲的大姑娘了。在北京做家庭服務員的日子里,曾經有人給她介紹過3個北京對象:一個駝背,一個跛腳,另一個大她20歲,且有勞教前科。
“只有找不到對象的北京人才來找我們打工妹,而打工妹一般都是很漂亮的人才會被看中。也許爹說得對,山里人的家只能在山里?!?/p>
這年春節(jié)前夕,爹來信告訴小琪:家里又為她找了戶人家,小伙子挺精神,人也本分?!拔蚁牖丶铱纯?,雖說我不了解他,可我總要做人??!”從那以后,城里便沒了小琪的音訊。
□走出山門,需要的只是勇氣,而豐富了見識后無論繼續(xù)向前抑或回到原處,都將面對巨大的考驗?!皬娔袕娕薄皬娔腥跖薄叭跄腥跖笔亲怨乓詠頋摲诿恳粚橐龅脑瓌t,“打工仔”“打工妹”在城里人眼里永遠是相對于他們的“弱男”和“弱女”。城里人包括打工仔自己都難于想像他們能娶個“城里的閨女”,而鄉(xiāng)下妹子嫁在城里卻不是不可實現(xiàn)的——可是供她們選擇的更多的不是“強男”而是“弱男”。似乎只有及早回到鄉(xiāng)村,在那里,她們才有可能找到屬于她們的“強者”,或者從此開始傳播或實踐新的生活,或者身心的雙向失衡。
婚姻是不是我們的全部生活和最終目標?土地和天空,誰是我們貼心的伴侶?
□17歲的錢冬冬出來打工就是為了逃避家鄉(xiāng)的傳統(tǒng)婚姻。那年夏天,錢冬冬中考落榜的消息剛傳開,四村八鄉(xiāng)的媒人便接踵而至,“雖然村里和我年齡相仿的女孩子都訂了親,但我不愿像她們那樣?!?/p>
轉眼4年過去了,當錢冬冬鼓足勇氣向一位同鄉(xiāng)打工仔寄出她的第一份情書時,對方無情地拒絕了她,因為她家太窮。
錢冬冬沒掉一滴眼淚。“當時,我覺得應該面對現(xiàn)實,更努力地學習技術知識,等到自己有能力改變貧困時,也許人家就不會再拒絕我了。”
李凌出現(xiàn)在錢冬冬的生活中。他是一名軍人,經常到錢冬冬的雇主家義務勞動,兩人之間逐漸產生了一種“不用語言,就知道對方要表達的意思”的“默契”。后來,錢冬冬回老家探親,不想卻收到了李凌的來信,信中說:“你走了幾天卻似很長很長的日子……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生活中不能沒有你?!?/p>
1997年李凌復員了,雖然明知他是孤兒,在老家一無所有,錢冬冬還是決定跟他回老家,利用自己打工期間學到的技術開家美容美發(fā)店,用自己的雙手改變命運。他們的計劃得到“打工妹之家”的支持,組織者提供給他們一筆低息貸款,并且?guī)椭麄儏⒓恿思w婚禮。
就此打住。如果故事按通常邏輯發(fā)展下去,肯定是個皆大歡喜的結局。然而,生活不以人的美好意愿為轉移。
錢冬冬隨丈夫回鄉(xiāng)后,在縣上找了間15平方米的平房,既作居家又開美發(fā)店,李凌在一家紙箱廠做臨時工?;楹?個月,曾被錢冬冬稱為“如此愛我的”李凌與另一個女人好上了。此時錢冬冬懷了孕,在李凌“不流產就離婚”的要挾下,錢冬冬第一次進京流產;此后不久,李凌被紙箱廠開除,去某公司跑業(yè)務,干了不到3個月,又和一個女人好上了,錢冬冬再次懷孕,李凌再次提出離婚,錢冬冬第二次進京流產……
錢冬冬第三次進京是在去年底。她找到了“打工妹之家”,希望能幫她離婚。她向每一個遇到的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喋喋不休地講述李凌的沒有良心和她的忍辱負重,臨了,她總不忘加上一句:“人的命,天注定?!?/p>
□姻從來都被一些人認為是女性的全部天空,借助婚姻實現(xiàn)對生活的全部期待成為一些文化基礎差,缺乏創(chuàng)業(yè)技能的打工妹幾乎惟一的手段。而當女性只能在婚姻中感到自我價值時,她已不自覺地迷失了自我。任何真正緊密而平等的人際關系都是以“獨立的人”為基礎。一個社會,無論男權的輕重,自強自立始終是女人最持久的魅力。初戀失敗后,錢冬冬曾在“打工妹之家”啟發(fā)下發(fā)憤學習,一年通過了兩門自學高考課程,而認識李凌后,她卻放棄了學業(yè);丈夫有了外遇,她不顧受資助的店子,而一門心思撲在了奪回丈夫的努力中;而最致命的是,故事一開始,錢冬冬就對異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的艱辛估計不足,結果,她沒得到天空,也失去了土地!
然而,錢冬冬的失敗僅僅在于她的“自我迷失”嗎?為什么在她發(fā)現(xiàn)丈夫有外遇傾向時,向紙箱廠領導求助,對方會說:“沒什么大驚小怪的,我們這里十個男人九個饞”;為什么當她第二次流產后決心離婚,而當地有關部門以“戶口不在當地”為由將其拒之門外?作為脫離了社區(qū)援助的遠嫁女,當時的錢冬冬多么希望有一個類似于“打工妹之家”的組織向她伸出援助之手啊!
錢冬冬又回去了。她說她要“爭口氣”做出樣來讓李凌和當地人看看!可是,在那個以飯館、歌廳的林立為繁榮昌盛象征的小縣,故事的結局會是錢冬冬改造了環(huán)境,還是環(huán)境改造了錢冬冬?
□蘭的故事簡單而老套。蘭是一個很有抱負的農村姑娘,做清潔工之余,自費參加服裝培訓班學習,成了一家服裝店老板的得力助手,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自己開一家服裝店。然而,一個自稱是派出所副所長的男人打亂了她的計劃。他說他愛蘭,要為蘭在北京買房子開服裝店……盡管朋友們都勸蘭要慎重處理關系,蘭還是著了魔似地迷上了他。后來,蘭回來了,她受了騙。那個27歲的男人是河南農民,文盲,進京5年,街頭賣水果為生。
□生活無捷徑。生存智慧是單純的鄉(xiāng)村人在復雜的城市中必須學習的一課。欺騙者是人性弱點的掌握者,“從天而降的幸?!笔峭挄镏v給孩子聽的美麗,生活中它更多的是危險就在身邊的信號。有了一粒種子,它的開花結果靠的只有自己。獨立的“人”的觀念,它影響的不僅僅是婚姻,而是全部的生活。
我們是一群身分不明者:在城里人眼里,我們是農村人;在農村人眼里,我們又是城里人;沒有進退的余地,哪兒能夠安置我們一樣純真的愛情?
□也有“達標”的打工妹。
曾氏姐妹是打工妹中的佼佼者,進京不到一年,姐姐便由酒店服務員晉升為大堂領班,而只有初中文化的妹妹也做了某合資飯店的餐飲部經理,月收入4000元以上。姐妹倆幾經挑選,分別嫁給了愛自已的北京小伙兒,做了名副其實的北京太太。
真正走進北京人的生活,妹妹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所面對的家庭關系,遠比她作為經理所面對的人際關系復雜得多。她總覺得自已和公婆間有一層看不見的隔膜,她的心頭始終壓著一塊石頭:自已已經攢了足夠的錢,婆婆的弟弟又在公安局掌管戶籍工作,可公婆至今不提為她辦理北京戶口的事。直到有一天,她無意中發(fā)現(xiàn)婆婆趁她上班時偷看她的日記,她方明白:他們并不信任這個能力極強的外來妹,他們怕她一旦有了北京戶口,就插翅而飛了。
姐姐的日子也不好過。結婚以來,小姑子就沒叫過她一聲嫂子。一家團聚時,婆婆和女兒們有說有笑,而身為兒媳的她,只能躲在裝修豪華的房間里暗自垂淚。
□目標和代價永遠成正比。城鄉(xiāng)的隔膜,不是一紙婚書所能消除。愛至高無上,可以使???,可以使石爛;愛又是現(xiàn)實而具體的,擺脫不了金錢、戶籍等世俗內容。愛情和生活的分離狀態(tài)常使愛情蒙塵,但是該責備誰呢?當打工妹經歷千辛萬苦終于使自己有了新的生活一隅,一直凌駕于農村人之上的城市是不是應該換一種姿態(tài),平等而不是俯視。
□1984年趙允高考落榜,她肩扛兩袋大米擠上了開往北京的火車。擁擠不堪的車廂里,一幕場景深刻地印入她的腦海:一位雍容的城市婦女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安詳地打著毛線。“命運是多么地不公?。‘敃r我想,日后自己要是也能像這個女人一樣悠閑,就是最大的幸福?!?/p>
趙允在北京干了6年的保姆。其間她一直沒有放棄考學跳農門的夢想,邊打工邊參加了一所自費大學的學習。1990年,拿到了大專文憑的趙允經人介紹到某文化單位做臨時工。在那里,命運開始了新的一頁。
因為自卑,趙允很少說話,走路也躲著人。她近乎古怪的行為引起了新分來的大學生張斌的注意。一天,他坐到了她面前。對于這個沒有絲毫架子的北京小伙子,趙允生出許多好感,毫無顧忌地回答了他所有的提問。多年后,張斌告訴她,從知道她的打工經歷那天起,他就深深愛上了她。
熾烈的愛使趙允惶恐不已。張斌出身于高級知識分子家庭,而自己是個一無所有的打工妹。3個月后,趙允主動辭去工作,又做了保姆。臨走,她告訴張斌,如果你愛我,就不要等我。兩年后,如果我考上了研究生,你還未婚,我會嫁給你。
兩年后,趙允考場敗北。張斌來了,他等了兩年。而趙允拒絕了他。愛情可以浪漫,而婚姻卻是實在的?!拔覜]有城市戶口,以后有了孩子怎么辦?再讓他回農村?”聽說南方戶口制度比較松散,趙允決定去闖一闖。
在街頭奔波了17天,趙允身上只剩下兩毛錢?!扒盁o出路,后無退路,要想找到生路,只有殺出一條血路?!钡?8天,趙允終于在一家公司應聘業(yè)務員成功。從此,她懷揣地圖,滿中國瘋跑,銷售額一直名列前茅。而遠在北京的張斌每星期寄來一封編了號的信……
一年過去了,公司轉戶口的指標仍沒趙允。1994年初,趙允路經北京,張斌真誠地說:“結婚吧!我再也不能看著你單槍匹馬拼下去了。”而一向反對這門親事的父母也同意了。此時兩人已苦戀5年,年屆而立。
婚后,趙允仍回到南方拚命干活。由于過度勞累,她曾暈倒在回家的路上。1994年底,經理拿著“一張紙”告訴趙允:“你的戶口辦下來了?!壁w允一頭扎進衛(wèi)生間,放聲大哭。
如今趙允已回到北京與張斌團聚,她和1歲零8個月的女兒的戶口掛在南方一位朋友家里?!拔疫€是個沒有北京戶口的打工妹,有人說,你還得努力,想辦法把女兒的戶口轉到北京來……
“14年,整整14年啊!戶口是什么?看不見摸不著,誰能告訴我它是個什么東西?”
□對城市文明婚姻的追求實際上是打工妹對高質量生活的向往,而現(xiàn)實卻像一張繭死死地把向往包裹起來,要么羽化成蝶,要么蛻化成蛾。十幾年時間,趙允完成了從農家女到特區(qū)人的蛻變。而數千萬打工妹中又有幾個趙允?遠嫁、留城、返鄉(xiāng)……對于生活而言,向往與目的是次要的,重要的是選擇形式獲取目的的過程。令人遺憾的是,作為局外人,我們更看重的是結果。對于趙允們,我們拍手稱道;對于錢冬冬們,我們表示同情;對于誤人歧途者,我們痛其無恥下流??墒?,對于這一弱勢群體,我們?yōu)槭裁床荒芟駥Υ约旱挠H姐妹親女兒一樣告訴她們,應該怎樣追求屬于自己的幸福?
農村和生活其中的農民始終處于被剝奪的位置。為控制城鎮(zhèn)人口,保證工業(yè)化的平穩(wěn)發(fā)展,我國長期實行農業(yè)人口與非農業(yè)人口嚴格區(qū)分的城鄉(xiāng)二元結構戶籍管理制度,其突出特點是子女戶口隨母親走。作為子女,無法選擇母親,她們從一出生就開始了被剝奪的生活;但作為今天、明天的母親,她們又有權利選擇她們的子女不再繼承被剝奪的身分。農村與城市雙重文化因子使她們在城里人眼里是農村人,無法從本質上進入城市;在農村人眼里,她們又是城里人,身上已沾染別樣氣息。沒有地方舉手歡迎她們,也沒有地方容納她們豐富的情感和誠摯的愛情。幸運兒是少數,是她們中的“楷模”和“英雄”,眾多的她們只有等待和消耗,然后孑然一身。作為雙重的“異鄉(xiāng)人”,她們同時被城市和鄉(xiāng)村懸掛起來——她們的愛情和她們新生一代的生活位置,沒有落腳的地方。
責任編輯邱四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