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歷史體驗與現(xiàn)實關懷之間

王家平

《1948：天地玄黃》體現(xiàn)著一種開放、創(chuàng)新的文學史觀。傳統(tǒng)的文學史大多遵循著社會背景、作家生平思想介紹加作品思想內容和藝術分析三者機械羅列的體例。公平地說，這不失為一種簡潔明快的文學史寫作方式，但它乃是以破壞社會—人—作品的有機聯(lián)系，以喪失文學史的“人學”色彩和人文關懷為代價的。傳統(tǒng)文學史關注重大社會政治事件對某一時期文學或某一作家的影響，關注重要作家的創(chuàng)作活動，從本質上說，這是一種“英雄化”的文學史，它忽視了真正對文學產生直接、重大影響的社會心理、生活方式和人的精神狀況，舍棄了文學在日常生活中具體存在的生動性和大眾創(chuàng)作的鮮活性。

針對傳統(tǒng)文學史的上述兩大迷失，錢理群的《1948：天地玄黃》在文學史的人文關懷和日常生活關懷上作了種種努力和嘗試。選擇一九四八年來透視四十年代文學顯示了作者深邃的歷史洞見力。一九四八年是兩種前途、兩種命運展開大決戰(zhàn)的時期，生與死，新與舊，美與丑，光明與黑暗呈現(xiàn)著膠著糾纏的復雜狀態(tài)，這一年的文學所展示的中國人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境況呈現(xiàn)出鮮有的豐富性、生動性。《1948：天地玄黃》可謂是一部四十年代末知識分子的心靈史傳，作者把傳主們置放于“南下”與“北上”兩種截然不同的政治、文化選擇劇烈沖突的焦點上，通過凸顯他們苦苦掙扎的姿態(tài)，揭示那一時代人們的悲劇性生存境遇。《1948：天地玄黃》一反傳統(tǒng)文學史重歷史事件而輕日常生活的慣例，花費大量的筆墨描述默默無聞的文學大眾的平凡工作：作者通過征引當事者回憶一九四八年四——六月間學潮的文章，直接呈現(xiàn)了在上海、南京、北平等地刮起的“校園風暴”如火如荼的歷史現(xiàn)場，借助于清華大學教授浦江清的日記，再現(xiàn)了清華園學子生活、學習，從事文藝活動的歷史真實；更值得關注的是作者對大學校園里展開的歌詠、活報劇、漫畫、詩朗誦等群眾性文學活動場面的渲染，和對解放軍文工團(隊)巡回演出現(xiàn)場氣氛的傳達，他試圖還原那個時代大眾文藝的廣場特征和狂歡色彩，并揭示這種狂歡是革命暴力的象征性宣泄的本質。

《1948：天地玄黃》不再用“心靈的辯證法”(正—反—合)去彌合作家的心靈世界以及文學史的矛盾和破碎，不再去尋找黑格爾式的歷史“合題”，因為，作者已意識到那樣做其實是不敢正視人生、歷史的缺陷，并制造盡善盡美神話、童話的“大團圓”歷史心理在作怪。在書的篇幅上，朱自清、沈從文、蕭乾、朱光潛這些“非主流的自由主義作家，與丁玲、趙樹理、胡風、蕭軍等“革命作家”平分秋色，他們的創(chuàng)作和命運互為補充，共同構筑起一幅四十年代文學的圖景。

文學史觀的嬗變牽動著文學史研究方式的創(chuàng)新?！?948：天地玄黃》在文學史敘述學方面進行了多方有益的嘗試，其中有兩點值得總結：其一是“報告文學體”歷史文體的建構，其二是歷史與現(xiàn)實對話的敘述方式的運用。

錢理群認為文學史研究的基本任務是揭示隱藏在大量的文學現(xiàn)象背后的人的生存境遇、體驗和困惑，以顯示一個歷史時代的生命的涌動軌跡，因而，他采用的主要研究方法是抓典型文學現(xiàn)象，并形成了這樣的研究路線：尋找在某作家或某一時代文學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的文學意象，然后對這一典型文學意象進行哲學、心理學、歷史學、美學等多層次的發(fā)掘，最后揭示它所包孕的那個時代的精神文化內涵。同時，由于錢理群強調把握歷史進程中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和文學發(fā)展的偶然性、個體性和多種可能性，他也就十分重視契入歷史本體深處，去鉤沉那些鮮活的歷史細節(jié)和文學現(xiàn)象。他強調文學史家對于具體、生動的歷史細節(jié)和現(xiàn)象及其背后的普通象征意義應保持濃厚的興趣和職業(yè)的敏感。而捕捉典型文學意象和歷史細節(jié)，目的是突出文學史敘述的現(xiàn)場感，烘托特定情境下的歷史氛圍，于是便形成了具有錢理群個人風格的文學史文體——報告文學體。《1948：天地玄黃》自覺地運用了報告文學式敘述文體，全書的開頭“楔子”從詩人馮至一九四八年元旦凌晨夢醒后聽到的鄰人咳嗽聲起筆，挖掘那個時代的蕓蕓眾生“正如冬日的樹木，直挺挺地在風中雪中搖擺，沒有一點遮蔽”那般痛苦掙扎的生存狀態(tài)，并進而概括出了這個時代的文學是“生存者的文學”這一普遍性的命題。一個普通的日常生活細節(jié)竟蘊積了如此豐富的歷史感興和生存哲理，這不能不歸功于作者所運用的報告文學體敘述方式的具象性和現(xiàn)場性。全書對大學校園學生抗暴運動和文藝演出場面的渲染、對四十年代末“末世景象”的描繪，都是充分調動了報告文學體敘述方式的長處來直接呈現(xiàn)歷史現(xiàn)場的積極探索。

《1948：天地玄黃》的敘述方式及其語調與報告文學式文體有關，呈現(xiàn)著一位現(xiàn)代人文學者對歷史人物悲天憫人的關懷。作者在書中設置兩個視角：一是“過去時”視角，按一九四八年的月份組織章節(jié)，在每章開頭引用葉圣陶本月日記，以再現(xiàn)當時作家的日常生活場景和他們的感受、境遇；一是“現(xiàn)在時”視角，以作者本人的視點來敘述歷史主體的活動，并站在當代人的制高點上對歷史事件進行評價。這樣，一九四八年的中國文學史就呈現(xiàn)出某種歷史存在的真理：“歷史是歷史學家跟他的事實之間相互作用的連續(xù)不斷的過程，是現(xiàn)在與過去之間的永無止境的問答交談?！薄?948：天地玄黃》的作者介紹說他在歷史敘述中力求使“設身處地”和“毫不回避”兩種原則達到統(tǒng)一，既能進入“當年”的歷史情境，又能從中跳出身來不斷聯(lián)想歷史“后來”所發(fā)生的一切。這樣，歷史的體驗和現(xiàn)實的關懷就達到統(tǒng)一，而這兩者統(tǒng)一后的文學史敘述呈現(xiàn)這樣的狀態(tài)：敘述者帶著寬容的心態(tài)去理解、承認歷史主體當年作出的種種選擇及其弱點，同時又以當代人的眼光看出這種種選擇給人自身帶來的諸多困境。這種敘述方式給《1948：天地玄黃》帶來了“歷史的悲憫感”，用作者的話說就是“將體察人情的溫馨與正視困境、分裂的嚴峻融為一體”，形成了以悲憫為特征的文學史敘述語調。

(《1948：天地玄黃》，錢理群著，山東教育出版社一九九八年五月第一版，12.3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