緘默不是金

歌　手

大學(xué)畢業(yè)時，老教授曾以長者的身份對我們這些即將步人工作崗位的得意門生說:“初人社會，切記緘默為貴呀!”

言外之意:社會、人際關(guān)系之復(fù)雜，隨時都會像陷阱一樣布滿在我們的腳下。而他這句語重心長的話，自然是可以作為我們這些毛頭小伙子們的處世箴言。

自然地想起父親抑郁不得志的一生。雖不能斷言父親半生的厄運都緣于他的坦誠和快言快語，但大多對他不利的事件皆是因為父親那張容不得半分陰暗的嘴里常常吐露逆耳忠言。

于是自那一刻起，我開始學(xué)會緘默。

3個月后，我被分配到一家文化科技研究所工作。上班伊始，我就做到每天清晨第一個來到辦公室——打水、掃地、擦桌子、取報紙，這些工作完畢后，我才靜靜地坐到自己的辦公桌前等待領(lǐng)導(dǎo)與同事們的到來。

這其間，無論做文秘或業(yè)務(wù)員，我都任勞任怨。對領(lǐng)導(dǎo)吩咐的話我言聽計從，與同事相處，遇事無論對錯與否，也一概從不爭辯。轉(zhuǎn)眼半年過去了，倒真沒發(fā)生什么對我不利的事件。

只是在那年的聯(lián)歡晚會上，老院長在我身旁說了一段話，讓我驀然間自心底泛起一番濃濃的苦澀。當(dāng)時，他指著正在縱情狂歡的同事們對我說:“你這年輕人忍讓、穩(wěn)健，是個可造之材。但你的城府似乎很深，按理說，你這個年齡，正應(yīng)像他們一樣啊!要知道，青春的激情可是一去不復(fù)返啊!”

我苦笑。我能說些什么呢!

“要以緘默為貴呀!”老教授的叮囑我一直牢記于心。而且事實證明，它確是處世穩(wěn)妥使人立于不敗之地的規(guī)則呀!

一次到琿南參加廣交會。會議剛剛開始，業(yè)務(wù)主任就接到妻子被車撞傷的電話急急忙忙地趕了回去。臨行前，他把此行的業(yè)務(wù)交給我單獨處理，并一再叮囑我在洽談期間要注意的事項。比如不要把前來引資的意圖和項目講給外人聽，尤其是同行，還有要抓住時機、遇事要當(dāng)機立斷等等。

廣交會的預(yù)定期限是15天。剛開始，我還能沉穩(wěn)冷靜地與前來投資的商家接觸?？僧?dāng)一個星期過去后，我還沒找到對我們項目感興趣的商家，投資更是沒有一點頭緒時，我這才從心底有些急了，夜里翻來覆去睡不著不算，嘴里唇邊更是長滿了水泡。

也是在那天傍晚，廣交會的負(fù)責(zé)人偏巧又安排了一個人與我同住。來人是個40歲左右的中年人。眼睛細(xì)小，唇薄，下巴的胡須用剃刀刮得干干凈凈，狹長的額頭上密密匝匝地刻著十幾條皺紋。乍一看，就知道是個長年跑外的精明業(yè)務(wù)員，而且他的舉止和談吐也十分得體，尤其是他那善意的微笑，一下子就贏得了我的敬重和信任。

當(dāng)晚，我先是在餐廳里獨自喝掉了一瓶葡萄酒，回到招待所就仰面躺在床上抽起悶煙來。不知是什么話題讓我和中年人交談起來。也許是這些日子一個人太寂寞，再加上尋找合作伙伴受挫內(nèi)心抑不住想找人傾吐一下的緣故，那一晚，借著酒后那份警惕感的淡漠，我們先是從學(xué)校談到生活，又從生活談到工作……總之，他問我什么，我都毫無保留地和盤托出。就這樣，不知什么時候我在他安全感十足的微笑與頷首間睡去了。

醒來時，已是第二天響午時分。

急忙忙穿好衣服出門時才發(fā)現(xiàn)同房的中年人已先我出去很久了。這才猛然間意識到自己昨夜在半醉間忘乎所以地對陌生人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后悔之余，心里不禁暗暗地安慰自己，最好他不是自己的同行。

毫無進展地忙了一天，晚上回招待所時開門的服務(wù)員告訴我說中年人已經(jīng)走了，并留了一張字條給我。

字條放在我的床頭柜上，上面用工整剛勁的字體寫著:小伙子，為了趕火車就沒等你回來，所以寫了這張字條給你。不知你是否還記得昨晚說過的話?但無論你記不記得，現(xiàn)在我只想忠告你一句話:你的社會閱歷還很淺啊!比如昨晚你在酒醉之時泄露了許多不該泄露的商業(yè)秘密。在這之前，你甚至還不知道我的身份。要知道我和你同是來引資的。而且我和你要引資的項目也都大同小異?，F(xiàn)在，我的項目輕松談妥了，可以說，是你在大意間幫了對手的忙……

怎么會這么巧!我的頭嗡地大了一圈，接著往下看:你是個不錯的小伙子。你愛輕信別人的性格與待人的坦誠，讓我想起20年前的自己。那時，我和你一樣的血氣方剛，對人很容易全拋一片心。為此，我吃了多少的苦頭自不必說。要知道，對別人透明度越高，自己就越容易失去自保能力，所以吃虧受騙就難免了。記住，對陌生人要以緘默為貴啊!對了，小伙子，六樓608房的客人可能對你能有所幫助。試試看!先別謝我!祝你好運!一個你信任的中年人。

放下信，我的內(nèi)心真是惶恐至極。沒料到接下來的第二天卻又是欣喜夾雜著迷惘了。惶恐的是我自以為偽裝得這么久的“緘默”武器，竟然這么容易在一個夜晚全部崩潰，而且被人利用；欣喜的是在中年人的指引下，我的引資獲得成功；迷惘的是利用我的人竟然又是暗地里扶我一把的人。最重要的是他在信中對我坦誠相見，難道他就忘了要對陌生人要以緘默為貴嗎?

接下來的那幾夜，我更加輾轉(zhuǎn)無眠。

回到家鄉(xiāng)后，我特地去探望老教授，并把這個親身經(jīng)歷的故事講給他聽。之后，是老教授無言的沉默。也是自那一天起，我感覺自己改變了許多。

如今，我早已離開了研究所，并且在人生的舞臺上出演了多年。我想說的是，自己輕松而隨意，想說就說想笑就笑的性格令我受益匪淺。雖然我也曾因此經(jīng)受過苦悶和痛苦、失意和委屈的侵襲，但我所收獲的歡樂和快意、成熟和豐富同樣給了我加倍的滋養(yǎng)，于是開始真正明白:人與人的交往重要的是用心靈去交流，而不是一條所謂的“緘默是金”的原則所能全部替代。縱然我們有時因此付出了這樣那樣的代價，但同時因為體驗了人性中的虛偽和缺憾也算不枉此生。

畢竟，我們所關(guān)注的是怎樣才能使人生更加豐盈，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怎樣才能更加水乳交融。我想，坦誠和真實是最重要的，但這確要靠親身的經(jīng)歷不斷去完善才能日臻成熟。我想這是處世的魅力，更是人格的魅力。

(周果繁摘自1997年5期《現(xiàn)代交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