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討論會

郁　秀

1984年，10歲的郁秀隨父母移居深圳，1993年高中畢業(yè)后，就讀深圳大學與美國西雅圖艾德蒙學院聯(lián)辦的學位課程?，F(xiàn)在美國留學。從她的這篇中學時期的日記里，我們既可以看到當今中學生對愛情的理解，也可以領略到他們對人生的一些感悟。

今天班上開的討論會，可以說是最熱烈的一次。江老師說，如果在他的中學時代有這樣的討論會，一定是最沉默的會了，當然那時也不可能舉行。

幾乎所有的人都說“以前的中學生單純，現(xiàn)在的學生啊……”后面沒有話了，用了幾個省略號搞得人心惶惶的。說到底，不就是因為我們的生活字典里比過去多了一個“愛”字嗎，這有啥了不得的，真不知大人們緊張些什么?

現(xiàn)在的女生暗地里沒少談論男生，那么男生呢，聽說他們也沒少議論我們女生。但是像今天這樣，男女生在一起討論愛情卻還是第一次。

我想深圳的學生接受青春期教育還是比較全面的，初中時我們就開過青春期衛(wèi)生知識講座，有時在報章雜志上讀到內地中學生自殺啊、墮胎啊、老師私拆學生的信啊等等，我真為我們這撥人慶幸。

一開始同學們都有些不好意思，漸漸地，同學們活躍起來。

王笑天打頭炮:“前幾天國際臺‘930放《青梅竹馬》，我想大家都看了，小女孩問小男孩:‘你會愛我一輩子嗎?小男孩說:‘當然，我已經(jīng)整整愛你一個星期了。這個影片看完，讓人回味無窮。一點也不像老師家長想的那么‘不干不凈。中國就不會拍也拍不出這樣的影片。其實異性相吸，這種現(xiàn)象是很正常的，反之，倒是不正常的了?！?/p>

立刻有人捂著嘴笑:“經(jīng)驗之談?！?/p>

余發(fā)湊近劉夏:“那個對白是不是發(fā)生在你和王笑天之間呀?”

王笑天接著說:“誰能真正否認自己沒愛慕過別人，沒對異性產(chǎn)生過好感?只是不好意思承認罷了?！?/p>

剛才還為王笑天第一個發(fā)言捂嘴笑的同學一下子沒聲了。這話像一把手術刀在剖析著大家的心理。我承認他說得對。

劉夏說:“現(xiàn)在形容中學生拍拖的‘術語太多了，什么‘吃禁果、‘美麗的錯誤、‘不該走進的誤區(qū)、‘嚼不盡的青蘋果等等，都有兩個含義，一個是它的美好和誘惑力；一個是它的過早?！?/p>

王笑天和劉夏講話總是一唱一和的，盡管他們因為畫像的事吵架了，但他倆講起話來還是那么“夫唱婦隨”，難怪同學們笑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取笑歸取笑，但我還是挺羨慕這對金童玉女的，感情純純的。前些日子，我湖南的表姨叫我媽給她介紹對象，她自個兒條件不怎么的，要求卻一大堆，一要有深圳戶口，二要有經(jīng)濟基礎，三要有本科以上文憑，四要身高一米七五以上，五要……中學生“拍拖”絕不像成年人那么俗氣和勢利，他們才是最講感情的。

這時柳清說:“我說不上什么。我曾經(jīng)看過一本反映少男少女早戀的書，看后真不是滋味。那書講兩個學生在‘拍拖，后來被一個同學告發(fā)到學校。兩個老師用不同的態(tài)度對待這件事:團委書記先是‘教育一番，再要學生交代經(jīng)過、寫檢討、交日記，搞得學生很反感；班主任則以另一種態(tài)度對待這件事，她以現(xiàn)身說法來教育學生，當年自己也曾險入歧途，后來如何如何，還召開班會，在每個學生照片上寫下‘未來的工程師、‘未來的科學家之類的預言，教育學生‘共產(chǎn)主義在向你們招手，你們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終于，學生知錯了。男生在班上說，‘感謝老師的幫助，是的，我險些誤入歧途，迷失方向，現(xiàn)在我要懸崖勒馬，共產(chǎn)主義在向我招手……看完后真生氣，我替那位女孩子悲哀。彼此真誠的愛慕怎么被形容成‘歧途呢?后來一看版權頁，發(fā)現(xiàn)是1982年出版的，這才松了口氣。十幾年前的東西，難怪這么老土!”

柳清第一次當眾人面講那么多話，講那么好。

同學們都講得很好，我，我能說什么呢?我的感受是說不清的。

“有時，有時覺得愛情很具體、很明白，有時又覺得很遙遠、很朦朧。有人說:十六七歲的女孩子感情是最美好的，過了就老了；20歲前沒有初戀的人，人生是不完整的。可也有人說:這杯酒是醇厚甜美的，但現(xiàn)在還不到品嘗的時候。所有的大人都說不要早戀，早戀不好，其實這并不是想不想的問題，而是……我，我說不清……”

發(fā)言完了，我開始琢磨自己剛才說的話和想說又說不清的感覺，開始回憶自己這段的感情，下面接著是幾位同學發(fā)言，我沒心思聽了。

這時，江老師說了一個故事:“一個男孩子不知什么時候起，總想著她，哪一天見不到她，心里就空蕩蕩的，可見到她又從不說話。男孩想引起她的注意，只要她在的場合，男孩都特別活躍。畢業(yè)那一天，他們誰也沒開口，后來各自成了家，有了伴侶和孩子。中學的一切都成了永久而美好的記憶。真該為這個小伙子慶幸，因為他以冷靜置之的處理方法實在是太漂亮了。也許你們會說這個男孩應該去表白自己的感情，這才是男子漢的氣概，喜歡誰就應該勇敢地表白和追求，但這是對社會化程度很高的成年人而言。兩個中學生，都在成長變化著，卻要共同維持一份永恒不變的情感，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太校方口氣了?！庇喟l(fā)說。

“那你怎么看?”

“我嗎?沒啥看法，我們村里許多女人結了婚是不工作的。丈夫在外面開公司辦廠賺錢，妻子在家里照看房子。現(xiàn)在許多內地妹，特別是湖南妹、四川妹貪圖本地人有錢嫁進來，她們當然長得不錯，成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牽著哈巴狗在街上遛達。許多本地人很反感她們的，我也很看不慣。”余發(fā)邊說邊學那些闊太太走路，把大伙都逗樂了，他自己也樂了，搔搔后腦勺，“嗨，我們聽聽陳明的看法?！?/p>

陳明被同學們連拉帶哄起來，我總覺得他這個人怪怪的，好Cool的，Cool得讓人受不了。但我還是很想聽聽這種人對愛情的看法。

好不容易，陳明站起來說道:“在我事業(yè)沒有一定基礎之前，在30歲之前，我是不會考慮的，我相信那句話:當事業(yè)成功時，幸福也會來臨?！?/p>

陳明說完，不知怎地望了我一眼，以他的這個目光，以他的這番話，我相信他會成功的。

陳明一說完就坐下，只聽見一個女生叫道:“天啊!”我想是柳清叫的。

“有些同學根本不懂得愛情為何物，就學人拍拖，沒人追或追不到就覺得挺沒面子的，時代不同了。”

“其實有的人交朋友是隨大流，圖刺激，有的人是被別人說成的，別人老說他倆好，漸漸地他們自己也覺得好了，還有一種就是互相鼓勵，共同進步的?！?/p>

“我的父母感情很好，我希望我將來能像他們那樣。”

“江老師，拍拖與學習一定矛盾嗎?”

江老師肯定地點點頭:“是的。這是毫無疑問的?！?/p>

“江老師，多大年紀拍拖合適呢?”

“這不能完全用年齡來劃分。相對成熟的時候比較合適。不成熟或太成熟都不太好。廣東人管談戀愛叫‘拍拖，你們知道為什么嗎?剛聽到這個詞時，我不理解也不能接受。后來知道了它的起因便很快呼應了。原來過去在珠江，因為木船無力航行，就拍在汽船上，由汽船拖著走；到了淺海灘，汽船無法駛入，就由木船靠岸將人和貨物載出來，搬下汽船。一路上互相幫忙，終于并排駛入碼頭。用‘拍拖來形容戀愛真是入木三分，不過對你們這個年齡來說實在是為時過早，這也是家長老師反對你們拍拖的原因。你們常常埋怨他們不理解你們這種感情，對你們橫加干涉。其實這是大人們一種沒法表達好的愛。如果你們連這點都無法理解，又如何去理解別的情感?”

聽到這里，不少同學頻頻點頭。

這時我發(fā)現(xiàn)欣然一直緊閉著雙唇。她怎么不發(fā)言呢?她會有感受的。她的看法總是比別人成熟些。

終于有人提名了:“我們歡迎謝欣然談談，她的見解一定會高人一籌?！?/p>

欣然笑笑:“我的確有一些看法?？涩F(xiàn)在卻又說不出什么。我只有一句話，‘我相信愛情，可我同樣相信生活，相信明天的太陽，只要我們熱愛生活，生活不會虧待我們的?！?/p>

欣然雖然講得很少，但這是她的心里話，真誠的。我祝福她，我們畢竟是好朋友啊。

欣然談完了，那么蕭遙呢，他有何高見?我等著。原先總以為自己很成熟，今天聽了他們的發(fā)言，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很幼稚。幾乎每個同學都有一套自己的認識，連余發(fā)在內，他的看法也是有一套的。大家把自己的觀點說出來，世界仿佛明朗許多。江老師似乎只是我們討論會上一名普通成員，他沒有把自己的觀點強加給我們，但我們都更深地明白了老師的用心，盡管老師的觀點我們未必全盤認可，但這次討論會卻讓我們客觀、冷靜地分析事物，包括愛情。也許這就是本次討論會的意義。

蕭遙始終沒發(fā)言，莫非他是“真人不露相”?

呵，已經(jīng)寫了六七頁了，胳膊都酸了，可是我還是不能完整地記下它。當時要是帶個錄音機就好了。

最后，讓我用江老師的話來結束這篇日記。

“與其匆匆涉入愛河，不如靜靜地等待成長。干什么起點都要高，愛情也應該有個較高的起點?！?/p>

今天，我有點激動，似乎明白一點我一直想明白又未能明白的東西，終于有人解答了曾被媽媽用“將來你自然知道”來搪塞的問題。

猛然間，霍去病的“何以為家”，李清照的“載不動許多愁”，歌德的“哪位少女不懷春”，這些包含了對崇高而美好的愛情的向往和追求的詩句我都理解了。將來應該會有那么一天，當我重新看到這篇日記，會對這個問題有新的認識，會訂正今天的看法，也許會對自己十六七歲就談論愛情而覺得好笑!那時的口氣也許會和師長們一致。但今天不會，只是認真地回憶、詳細地記錄我們十六七歲時對愛情、家庭的看法。

(懷特摘自《花季雨季》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