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杉
14年前,當一位外貌極平常的小個子男人微笑著,用充滿慈愛和憨厚的目光看我時,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他,會成為我的父親;更沒有想到,飽受苦難的我,從此會有一個溫馨的家,一個完完全全的——
不同人生
我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后來,媽媽帶著我寄居在北京的姥姥家。那時我7歲。
媽媽是帶著她平生最大的勇氣和執(zhí)拗把我?guī)г谏磉叺?。她不愿也不能拋棄自己唯一的女兒。但她的媽媽,一位級別頗高、門第觀念極重的老干部,卻無論如何也不肯接受我這個唯一的外孫女,盡管她清楚那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是整整一代人的悲劇。
沒有父親的童年本已注定了生活的殘缺,而寄人籬下的苦與難,更讓小小的我體味了人生的艱澀;更何況,那種種的白眼與冷漠,是來自我血脈相系的姥姥。那時候,我終日不敢大聲說一句話,吃飯時不敢多夾一口菜,惟恐對面的姥姥再拋來“吃白食”的冷言,惟恐她再拍桌子瞪眼睛,嚇得我想哭卻不敢哭。記不清多少次在無人的夜里,我與媽媽抱頭痛哭,淚水濕滿衣襟;也記不清多少次,在炎炎的夏日冷冷的冬季,我抱著街頭的老樹,任淚水嘩嘩地流;更記不清多少次,我默默地把苦水咽在心里,在學校玩命兒讀書,拿回一張張獎狀,一個個“第一”,只想為自己,也為媽媽爭口氣,但心靈深處的沉重和壓抑仍無法拋開。還不到10歲,機關大院里就有無數的叔叔阿姨叫我“小大人兒”,他們用充滿同情的目光望著我,感慨地說:“這孩子,沉重得就像只馱著千斤重石的駱駝。”
后來,有人給媽媽介紹對象,但又多因為我這個“小包袱”的存在而告吹。忘了是哪年哪月的哪一日,媽媽認識了他——這個個子不足1.7米、外貌極平常的男人。他很和善,陪我玩兒,講笑話。我覺得生活開始有樂趣了。不久,他們就登記了。沒有婚禮,沒有嫁妝,但我們有了一個自己的家——一個終于可以盡情歡笑的天地。那時,我讀小學五年級。
“杉杉,叫你爸吃飯。”記不清這是第幾次了,媽媽用期待而憂郁的眼神看著我。我咬咬嘴唇,再一次辜負了她。媽媽與他結婚一個月來,我始終叫不出“爸爸”這兩個字。媽媽眼神的憂郁日深。他卻說:“沒關系,總有個過程。別難為她?!边@話是我偶然聽到的。那晚,我躲在自己的小屋里哭了。
此后,他依然如故地待我。有一次我過生日,工資并不高的他不僅給我買了生日蛋糕,還特意買了好幾套郵票給我。和藹地說:“知道你愛集郵,希望你喜歡。知道嗎?我和你媽一樣愛你?!彼呐奈业哪X袋,眼里露出父親的慈愛。霎時,我的眼睛濕潤了。在冷漠與白眼中長大的我,是多么珍視這一份真情與關愛!
終于,我艱難卻由衷地叫了一聲“爸爸”。這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用心靈的最強音去呼喚這個字眼。他笑了,眼眶濕濕的。我們三個人的眼里都流出了淚水。
父親很幽默,脾氣也極好。在這樣的氣氛中,我逐漸恢復了活潑的天性。在父親厚重如山深情如海的關愛中,我一步步走上了——
自強之路
可以說,在以往的每一個人生路口上,幾乎都是由于父親的鼓勵和支持,我才一步一步走出了穩(wěn)健與成績。小學考初中,是他說服了媽媽,而堅決支持我報考以文科著稱的北京二中,使我如愿以償地走進這所市屬重點中學的大門。
我上初一時,父親要被派駐國
▲作者杉杉在家中外,媽媽亦須同行。媽媽哭了:“剛剛讓孩子體味到家的溫暖,就要離開她,我怎么放心呢?要不,給她找個保姆吧,洗衣做飯,也好讓她安心學習,沒有后顧之憂?!备赣H同意了。但當他知道我堅決不想找保姆時,深情地對我說:“杉杉,我很抱歉,因為爸爸的工作,你不能和別的孩子一樣,天天與爸爸媽媽在一起。我希望你能理解爸爸是外交官,必須服從工作需要,到國外工作。這一走,就是三四年。媽媽為你找保姆,是因為你還小,照顧不了自己。聽媽媽的話,別讓她為你操心。好嗎?”
我點點頭,但依然固執(zhí)地說:“爸爸,我能行。我會洗衣服,會做飯,也會換煤氣……我不想要保姆?!蹦菚r的我,之所以如此固執(zhí)己見,不僅僅是因為從小要強,從不向任何困難低頭,更因為我在內心深處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大人,不應該找個保姆來照顧我、約束我。
爸爸反反復復想了兩天,終于同意了。然后,他和我一起費盡口舌說服了媽媽。我永遠記得父親對媽媽說的那番話:“杉杉從小吃了很多苦,是個很懂事的孩子。別人能做到的事,她能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她也能。你放心,她會讓我們?yōu)樗湴恋?”
那一刻,我心頭涌上的是深深的感激,為他對我的信任,更為他對我獨立生活的支持。
就這樣,我送走了父親和母親。從此,開始了獨立獨居的日子——買菜,做飯,洗衣,甚至換煤氣、刷房……寂寞無人的時候,每逢佳節(jié)的時候,我也流過淚,也在偌大的屋子里一遍遍地唱著“媽媽媽媽快回家”,甚至也曾沖動地跑到街上,想隨便找個人聊聊天兒……但只要想想父親說“她會讓我們?yōu)樗湴恋摹边@句話時那信任無比的口氣,我就感到一種厚重的期望,一種無窮的力量。是的,我是外交官的女兒!我驕傲,因為我拒絕了媽媽為我請保姆,所有的苦與累,我都自己去面對;我自豪,我雖只是一名默默無聞的小女孩,卻擁有生活賦予我的堅強和自信;我欣慰,風塵仆仆的人生里,老師同學的關愛不僅給了我無窮溫暖的慰藉,更培育了一個小小女孩永遠的愛心和純真。
初三那年,父母回國休了兩個月的假,又匆匆飛走了。這一次,媽媽沒有一步一回頭。不舍的,依然是她尚小的獨生女兒,但不再有過多的顧慮和擔憂——在生活上,她的女兒學會了冷靜地面對一切,學會了在平凡中積蓄力量;在學習上,她的女兒在北京二中這所市屬重點中學中連續(xù)三年被評為“三好學生”,并以被評為北京市“三好學生”的優(yōu)異成績取得了保送本校高中的資格。這對于長年在外,只能隔山隔海望著女兒的父母來說,能不是一種欣慰嗎?!
更令父母驕傲的是,我不僅自14歲就在全國報刊上發(fā)表詩歌、散文并多次在全國獲獎;而且在考大學時,受了父親的影響,我在自己喜愛的文學與向往的外交事業(yè)之間,首先選擇了后者。當我走進外交學院的大門時,父親笑得開心極了,逢人便說:“我和女兒是校友?!绷硪环矫?,從小的獨立生活使我牢記自尊自立,再加上父母的鼓勵和支持,在大學讀書期間,我憑著自己的能力勤工儉學,從“大一”當家教,“大二”當夜校英文教師,“大三”當英語導游,直做到畢業(yè)前一天的“外企”職員。而畢業(yè)時,又是因為父親的影響,我沒有進可以賺大把鈔票的“外企”,而是選擇了相對清貧的外交外事工作。
撫今追昔,幾多辛酸,幾多苦澀,幾多深情,幾多厚愛,無不讓我感慨萬端,讓我由衷地愛著我這位沒有血緣關系的外交官父親。
現在,父親在中國駐比利時大使館任一秘、領事部副主任。為了支持媽媽的新聞事業(yè),他沒有強求媽媽留在使館,而是順應她的意思,當她在使館待了一年以后,同意她返回國內。這對于遠在異國他鄉(xiāng)、獨立開伙做飯的外交官來說是何等不易啊!難怪有人說:“老楊從來不為自己著想。哪怕稍微自私一點兒,也不至于到老還在駐外使館里過單身漢的日子?!?/p>
的確,父親為人敦厚善良,對同事對朋友都以厚道出名。對我來說,則不僅僅是日常生活中的深深父愛,還有穿透云霄的——
萬里親情
每逢有人從比利時回國,我總能收到帶著父親濃濃愛心的各種各樣的“洋貨”。一次,一位叔叔來電話,說父親托他給我?guī)Я苏幌渥拥臇|西,讓我盡快去取。
見了那位叔叔,他拎過一個沉沉的箱子:“喏,這是給你的?!蔽也缓靡馑嫉卣f:“您瞧我爸這人,讓您帶這么多東西,真給您添麻煩……”
還沒等我說完,叔叔就連連擺手“唉,你怎么不理解當父親的心呢?你爸在那兒天天念著你,說你有出息,又孝順,一有人回國,他就巴不得把所有能帶的東西都帶給你。你還說這話!”
得,倒是我的不對了。
回家打開箱子,好家伙,比利時巧克力、奶糖、大榛子、夏威夷大果仁,甚至泡泡糖、面包干……簡直可以開個食品店了。而事實上,這些東西北京都有,價錢甚至比比利時還便宜,可是,面對這無盡的愛心,我能說什么呢?
后來,父親又托人給我捎回各式衣服。我的衣櫥鞋柜擠得再也沒有一點空隙。而望著這些對我這個工薪女子不大能派得上用場的高檔時裝,我也只能在頻頻感動中頻頻嘆息。
我不得不對父親再三說衣服多得夠穿兩輩子,可他依然愛心有加地托人捎回。直到有一天,我終于心痛地說花那么多錢買一大堆我不太喜歡的衣服實在是可惜,父親才真正扼腕收斂。這以后,父親不再托人帶大包的東西,但小包還是源源不斷。
有一次,一位叔叔打電話來,說爸爸托他給我?guī)Щ匾粯游易钕矚g的東西。待我“打的”去取時,發(fā)現竟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大石榴。而父親信中說,為讓人帶這石榴,還請此人吃了頓飯,說女兒最喜歡吃石榴。唉,連我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愛吃上石榴了。
有人說,愛之至深有時可變?yōu)椤爸堑K”,行為也隨之而愚。我看父親的言行還真應了這句話。可是,又有誰能否認,正是這些“愚行”,滲透出親情的暖流,滋潤著兩地長相守望的心?又有誰不被這些“愚行”滲出的濃濃親情所感動呢?事實上,父親給我的,何止這物質上的濃濃親情?更多的,是精神上的鼓勵和身教勝于言教的——
人生追求
父親深愛著他從事一生的外交工作。在他與母親結婚沒多久,他便對我說:“杉杉,我希望你能天天看新聞,關心國家大事。雖然你還小,可你是中國人,你應該關心中國的事情。對嗎?”我點點頭,覺得父親說得特別有道理。從此,不愛看新聞的我也堅持天天看新聞。這以后,他又時常給我講些有關外交工作的故事,使我從小對學識淵博、機智幽默的外交官充滿了敬重和崇拜,以至于暗暗下決心,長大也要當一名出色的外交官。但另一方面,我從小就深深地喜愛文學,特別是在北京二中這個作家的搖籃中,我一篇篇稚拙但不乏真誠的筆耕之作頻頻見諸全國各大報刊,并多次在全國獲獎,使得我的作家夢也越做越圓。父親自然很欣喜。他說:“無論你走哪一條路,文學也好,外交也罷,都需要廣博的知識,嚴謹的作風?!币虼耍膭钗叶嘧x書,讀好書,并常常和我交流讀書心得。即使在他遠駐國外的日子,我們也通過書信交流。這使我受益匪淺,并深深折服于他的深刻與淵博。
在我考上外交學院后,他送給我一套《新中國外交風云》,語重心長地說:“現在咱倆是校友了,我希望你將來比我出色?!蓖瑫r,他又常常提醒我:“從事外交工作,僅有流利的外語和廣博的知識是遠遠不夠的,還必須有很高的政治素養(yǎng)和處理實際問題的能力?!币虼?,他對我在大學期間利用業(yè)余時間“打工”一直持支持和鼓勵的態(tài)度。
畢業(yè)前夕,我正在一家“外企”“打工”,每天雖然只干半天,月薪比父親干3個月賺的錢還多,這使得我在面對雙向選擇的畢業(yè)去向時,有些傾向于“外企”。一天晚上,父親拿出一摞厚厚的相集,指著那一張又一張的照片,很動容地為我講述照片背后的故事。最后他說:“我不想影響你的選擇,我只想告訴你:我干了一輩子外交,雖然清苦,但我從來沒有后悔過。錢固然重要,但生命中,總有比錢更重要的東西?!闭f這話時,父親態(tài)度平和,話語卻堅定有力,以至于我望著他,望著他滿頭的白發(fā)、眼角的皺紋,以及目光里的堅定和執(zhí)著,竟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這就是中國的外交官!一位在外交戰(zhàn)線上奮斗了一生的普普通通的外交官!
正是這一席樸樸實實的話,正是父親言傳身教的影響,我最終還是無怨無悔地走上了與父親同樣的路。
如今,父親遠駐比利時,還常常在信中問起我的工作,時時給我以鼓勵。他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記住,我為你驕傲!”而我,也常常驕傲而自豪地說:“我,是外交官的女兒!”
(王偉摘自《家庭》199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