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泰
有時,我想人活了一輩子,如果沒有些值得懷念的人和事,以供有閑時回憶咀嚼,這如同勤勞一生,而銀行里沒有一分存款一樣,是不是有點遺憾。
26年前,我在北京房山縣的一個小山村勞動。村里有位90歲的孤身老人也常彎著腰、拄著拐杖、默默地和我們一起出工干活。他提著已經分辨不出顏色的一小布袋小米飯和幾塊咸菜,中午就在地里悶頭吃,很少講話。我常想和這位在大清國生活過30多年的老人聊一聊。一次,我們恰好在一棵樹下采花椒。我順便問老人一些往事,他訥訥地半天說不出一句話。生產隊長見了笑著說:他能說什么呢?小時候死了爹媽,長大了娶不起婆娘,一輩子沒出過山。我有些悲哀,對魯迅先生所說的“辛苦麻木”的生活有了點體會。他沒有歷史、至少沒有值得印在記憶中的歷史。我不知道,老人在深夜不能入睡時,有什么盤旋在他的頭腦中呢?
俄國作家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白夜》中的“夢幻者”說,自己是沒有歷史的中性生物,美麗而奇異的幻想并沒有讓他感到生活的意義。只有與純潔的娜斯金卡相處的那幾個白夜才是他晚年最溫馨、最美好的回憶。這種憶舊也使“夢幻者”變得美麗而充實起來。我想人的一生沒有值得回憶的東西可能是最大的不幸。
我們認同當代飛速的進步,如果就拿現今與20年前相比,社會翻天覆地的變化令人瞠目結舌。然而,經濟與社會的進步是否只有正面意義,這一點就值得思考。我們年輕時崇拜進步,憎惡保守,認為只有不斷發(fā)展才是絕對正確的。隨著社完進步的加快和其他一些國家在進步中暴露出問題,才逐漸認識到,人類社會進步不是毫無負面效應的。人們在獲得經濟的發(fā)展和物質生活得到改善的同時,也失去了許多具有正面意義的東西。僅工業(yè)革命以來200多年中社會進展所造成的生態(tài)破壞與自然資源的耗竭,便大大超過了人類幾百萬年歷史中消耗的總和。人們在享受現代文明與富足的同時,也面臨著人類自我毀滅的威脅。因此,人們的懷舊就不完全是老年人的偏執(zhí),也包含著對因為社會進步而消失的正面事物的追憶。記得我小時,每年春末買渤海灣來的八寸以上的鮮對蝦,一角錢兩對;兩角錢一斤的尺長的黃花魚,還要掀開鰓看看是否鮮紅色的;秋高氣爽之時良鄉(xiāng)螃蟹一元錢一簍子,每簍約四五十個。像這樣的事情恐怕永遠不再會有。至于因為領導層的決策錯誤而喪失的許許多多的美好事物,如北京的城墻和文革當中被毀壞的大批的國寶級的文物與文人,這不僅使人懷念,更令人扼腕嘆息。
各種各樣的懷舊充滿在現代各種文藝作品之中,如電影、電視、詩歌、散文等,可以說俯拾皆是。我雖不完全贊同,但也并不大驚小怪。我覺得應該在文壇上劃出一塊領地讓老年人播種溫馨的回憶,同時也給后人留下一些生活史料。令人擔心的是這種懷舊大多是田園牧歌式,似乎忘記了我們的歷史還有沉重的一面。這樣的懷舊不僅喪失了真實,似乎也缺少良知。
我覺得有責任感的老年人不應該輕易忘懷的是我們過去說過的蠢話、辦過的蠢事和傷害過他人的行為。人老了,從工作崗位上退了下來,有了許多思考的時間。我們不能像魯迅筆下的九斤老太一樣,每天“拿破芭蕉扇敲著凳腳”大罵“一代不如一代”“不愿意眼見這些敗家相”,而是應該對過去認真地加以反思。自50年代初以來,在各種各樣的政治運動中,許多人有過不光彩的表演。應該把自己摔過交的地方指給年輕人看,使他們一時不慎走到這里時會小心一點。可是事過以后多數人把它忘卻了。錢鐘書先生為楊絳先生《干校六記》寫的小序中說,書中記這、記那,這都是運動中的小穿插,更重要的應該是“運動記愧”;巴金老人在《隨想錄》里總結了10年浩劫給他生活與思想留下的印記。我從這些地方看到的不僅是作者在“挖別人的瘡,也挖自己的瘡”,而且還看到在痛苦的回憶之中跳動著一顆善良的心。